翌日，院长起得很早，她刚起来洗漱我也跟着起了床，亦心还在床上沉睡。
“才五点半。”院长边擦脸边微笑的对我说。
“习惯了。”
“我记得你来这里时就一直起得很早。”
“恩。”我淡淡一笑，开始洗漱。
此时天灰蒙蒙的，像一张淡墨泼过的宣纸，有一种不成形的压抑。院长拿着毛巾站在我的身旁，洗完脸她把毛巾递给我。
“谢谢。”我接过毛巾说。
“要不要一起到郊外走走？”
“好。”
院长和我并肩走着，我们从孤儿院的后门出去，那是一个广阔的田野，早晨的空气很好。我们安静的走着，不知是在彼此酝酿心事，还是怕打扰清晨的宁静。行走间，院长似乎有几次想伸手牵我，但又犹豫的缩了回去，我发现了，但却没有主动成全她意愿。这么多年，在我的印象里，我们之间亲近但却不亲密，总觉得隔着一层说不清楚的膜，捅破了美好也就化为灰烬。
不行大概20分钟后，院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她面对着我拍拍她身边的石头示意我坐下，此时天已经开始渐渐放亮。
“在孤儿院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后门有这么美丽的风景。”我望着天说。
“很少有人知道。”
“为什么？”
“因为很少有人。”院长用手来回摸了摸她身下坐着的石头，语调里开始有忧伤在蔓延。
“院长，我想问你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问吧。”
“您有家吗？有小孩吗？“”自从来到孤儿院，我就没有见过院长回过家，或者有家人来看望她。
“有，又没有。”院长的答案让我以为她是不愿回答我的提问，我没有再追问，只是象征性地嗯了一下，我们沉默了一会后，她才开口说，“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是我当年遗弃我女儿的地方。”
“遗弃你的女儿？”
“我的丈夫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他是家里的独苗，所以他们家很希望我能生个男孩继承他们家的香火。但没想到我生了个女孩。”院长揉了揉眼睛，没有泪水，“我清晰的记得，我女儿是在家里出生的，我婆婆见识女儿，还没剪脐带就给了接生婆钱打发她走，随后她也跟着除了屋子，我女儿的脐带是我自己拿着剪刀剪的，随后我大出血，晕死过去，等醒来发现孩子哭得脸发青，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抱着她到身边喂她奶。
“你老公呢？不管你吗？”
“他妈不让他管，他就收拾了几件衣服借故出差了。”
“月子里你怎么办？”
“月子？”院长嘴角出现一丝无奈又哀伤的笑容，“喂饱孩子后，我整个人近乎虚脱，从床上爬下来给自己烧热水洗漱，用毛巾给自己止血，10分钟后血止住了，我给自己熬了几个鸡蛋，吃下去后躺在我女儿身边沉沉的睡了过去，当时，眼睛快闭上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不知睡了多久，我只记事是我女儿的哭声把我从死沉中唤醒。”
“月子都是你一个人带孩子吗？”
“是的。公婆不管不顾，大冬天我手泡在冷水里给小孩洗尿布，眼泪还没出来就已经冻固在眼眶里。没办法啊！想想孩子这样跟着我只会吃苦，所以熬到小孩断奶，我选择将她遗弃。”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你不会理解的，因为你没当过母亲。当一个母亲要把自己的孩子丢弃时心里的煎熬就跟被刀来回在心上下刀然后撒盐般，那种难以割舍和疼痛，比分娩时的疼痛要大几千几万倍。”
“那么痛苦为何还要狠心遗弃呢？”
“自私。”
“自私？”
“我们当时只能生一个孩子，公婆，丈夫都逼我，有时都不让我女儿吃饭，总想着把她饿死，死了我们就可以有机会要第二胎。我没办法，为了保住她的命，但更为了能在那个家继续呆着。因为我是一个孤儿，离开那个家，我无处可去。”院长抬头望着远处，眼里满是忧伤但却没有泪水，或许泪水早就流干了。
“后来呢？”
“某天我一大早，我给小孩喂完了奶，收拾简单的东西抱着她出门来到了现在我们坐的这个地方，这里当时是一片田地。我把小孩放在这里就离开了。也许是报应，遗弃了孩子后，我就再也没有怀孕，去医院检查说我因为第一胎大出血后没有好好调理导致以后无法再生育。这个消息成为了我离婚的导火索。婆婆每天都逼着我离婚，处处刁难我，当时万种痛苦都瞬间汇集到我身上，我曾死过，但被好心人救了。躺在医院里，护士通知了我的丈夫，但是却被冷漠的挂断电话，没有人来看我，我依然是一个人。那次，我躺在医院整整一个星期，那个星期让我脱胎换骨，我想通了许多事。出院后，我毫无留恋的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当天我就搬离了那个家，四处寻找我的孩子。但是一年后我放弃了。”
“为何放弃了？”
“我还记得那天，我走了一圈又回到了遗弃我孩子的地方，发现在同一个地方有一个小孩在哭泣，也是父母遗弃，我问他愿不愿跟我，他点头。可能也是机缘巧合，有人愿意资助开一家孤儿院，最终选定的地址就在这个地方，我也就留了下来。”院长深吸一口气后微笑着说，“起点也是终点，我相信应该能在这遇见她。”
“恩。”我说，“院长，谢谢你跟我讲这个故事。”
“谢谢你听我讲故事。在这个二十多年前遗弃我孩子的地方能有人听我倾诉，我很欣慰。”
“院长，我想问你关于亦心的事可以吗？”
“你问。”
“亦心是怎么来的孤儿院，你知道送她来的人是谁吗？她的父母是否有来这里找过她？”
“我记得当时她是被一个中年妇女送来的，那个中年妇女说亦心在路上饿晕过去，她给了她吃的，等她恢复后问她从哪里来，怎么会饿晕在路上，亦心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之后她就把亦心送到孤儿院来了。”
“那个中年妇女会不会是亦心的母亲？”
院长摇头说，“不是，亦心当时就否认认识那妇女。”
“亦心是12岁来的孤儿院，那12岁之前呢？”
“不知道，巫主任问过亦心，但是亦心总是摇头，她当时只是说她睡过去了，醒来就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路边，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估计被父母吃了安眠药后带到另一个城市遗弃的。”
“这样的话，亦心找到父母的机会微乎其微。”
“被遗弃的，总是很少有人想着找回的。”
“但愿有缘总能相见。”
“恩。”
“院长，我们要离开这里了。”我沉默了一会后说，“离开这个城市，去另外一个城市生活。”
“要去哪里？”
“北京。”
“你们都去吗？”
“是的。不知道几时才能再来看你，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会的。出门在外一切都要小心。”
“好。院长，你女儿有什么特征没有？我去北京可以留意，说不定能帮你找到你女儿。”
“她的臀部有个红色圆形的胎记。”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没有。她离开时太小了。”
“没关系，我会尽量留意。你总会跟她相见的。”
“谢谢你，孩子。”院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们已经出来很久了，走吧，该到吃早饭的时间了。”
院长起身拉了我一把，我们并肩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回到宿舍时，亦心已经起床，她见到我们两个人抱怨的说，“你们一大早去哪里了？都找不到你们。”
我和院长相视而笑异口同声说，“秘密。”
“好啊，妍，你跟院长还有秘密了。”亦心没好气的说。
“生气啦？”我走到亦心身边搭着她肩膀问。
“没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
“行啦，我们赶紧吃饭去吧，早饭时间到了。”院长拉着我们就往外走。
等我们吃完早餐回到宿舍已是一个小时后，刚进宿舍我就看到我的手机提示灯不断的闪烁，有人给我打电话未接。我拿起手机看了一下，10个电话未接，号码是陌生的号码，就在我纳闷是谁打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
“喂。请问你是哪位？”我接听后问。
“吴妍，你人跑哪去了？电话也不接，你是不是打算卷款潜逃？我命令你今天必须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就报警了。”
“你是谁？”
“什么？假装不认识了？”
“声音很熟，但是不记得了。”
“听好了，我叫秦。。余。。”
“哦。”
“哦什么哦，你人到底跑哪去了？”
“我今天会出现在你面前，但是得晚点，哪里见？”
“晚点是几点？”
“19点左右。”
“行，你家见。我去找你。”
“咖啡厅见吧。”
“不行。今天见不到你我就报警。”
“真是无赖。”
“谁无赖了，谁收了钱人跑不见了。”
“行，挂了。”
“妍，谁打电话。”亦心凑过来问。
“买房子的人。我今天得赶回去处理这个事。”
“好的。几点走？”
“一会收拾一下我们就走。”
跟院长道别后，我们两个人踏上了回程的大巴。看着身影越来越小的院长，内心有莫名的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