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蓝花楹，江城中学初中部代课英语老师一枚，二十六岁，学生背地里都直呼我“老处女”。从二十岁大学毕业开始，我就在教着这群熊孩子，一开始，熊孩子们总是问我有没有男朋友，什么时候找男朋友这样的问题。两年多了，“没有”“不知道”这两个答案已经重复了太多遍，以至于那些个天天被我罚抄单词的熊孩子们扬言以后要当体育老师专门虐我的孩子，长跑八千米，鸭子步二十圈，俯卧撑三百，高抬腿一个小时，仰卧起坐二百五……还有更过分甚至扬言要生个孩子专门抢我孩子的棒棒糖。当然，对于这些我都很不屑，毕竟这些孩子考高中真的不容易，不仅周一到周五白天要来学校上课，晚上和周末还要去学校外面的补习班，通常他们写完作业都是晚上十一点了，还要抄我的单词，小小年纪要这样辛苦实在不容易。
可是，谁又容易呢？我容易吗？我也不容易。成长留下的伤痕至今随处可见，多少次不经意想起，依旧会湿透半个枕头。
我的不幸，我都不知道要怪谁，甚至我都不敢抱怨自己不幸，怕一旦上帝听到了会让我更不幸。爷爷奶奶是落后山区的一户平常人家，奶奶原本是别人的童养媳，从小受尽了寄人篱下的苦痛，好不容易长到了十六七要真正拜堂成亲的时候，算命先生突然说两人八字不合，不能结为连理。于是，她公公婆婆便找媒婆将她介绍给了，由单亲妈妈养大的两兄弟中的年纪较小的那个——我爷爷。我爷爷虽然是单亲，但却长相英俊，身高一米八多，当时因为吃的不够村里年轻人长得都不怎么高，于是爷爷站在一群人中很突兀，也因为很受年轻妇女的喜爱。奶奶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当时女孩子是不能问男方长相年龄的，否则会被大家认为不守妇道，会被唾骂嫌弃。当那顶小轿抬着她离开夫家的时候，她便下定决心永不回头，不管前面的路怎么样，不管她的男人怎样，她都要一心走下去，因为这顶轿子要到的地方将是她的家，她的归宿，她的丈夫在那里等着他，他将会和她一起生儿育女。真正见到爷爷后，奶奶还是很满意的，因为她嫁给了村里最帅的男人，这个男人还在学教教过书，认得字，与原先那个她要嫁的臃肿矮胖子来说，这是实在是上天的眷顾，以后他们的孩子一定会长得很好看，很健康。可是，好景不长，奶奶的幸福感还没有来得及归于平淡，她就不得不接受婆婆的调教了。是的，婆婆折磨媳妇，这在农村是一项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的传统，每个已婚女子都必须经历被折磨和折磨的历程。更可怕的是当奶奶怀孕的时候，爷爷竟然和村里的一个妻管严的老婆勾搭上了，爷爷不仅早归晚出，还把家里的东西都往外送，于是他们经常吵架打架，奶奶是童养媳嫁过来的，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娘家可撑腰，牙齿打掉了只能往肚子里吞。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在我的记忆里，我都记得爷爷拿着砖块要砸奶奶，我站在前面护着她，结果飞过来的砖头砸到了我的小腿上……屋漏偏逢连夜雨，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可是却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健康漂亮，这个孩子又瘦又小还裂唇，那时候生出有缺陷的孩子是很不幸的，不仅孩子要被耻笑欺负，连自己也会被旁人鄙视瞧不起。整个村子里，无论走到哪都可以听到不大不小的切切私语声“听说了吗？那谁谁谁生了个裂唇的孩子，造孽哟，这孽障是上辈子吹灭过佛祖前面的香火，所以今生就裂唇了，啧啧！”爷爷和太婆甚至抱都不愿意抱着个孩子，更别说疼爱了。奶奶很可怜自己的这个孩子，看到众人这样对待他更心疼，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花时间照顾他，因为她还要出去干农活，而一直背着一个孩子总是不能的，所以她只好把孩子独自放在家里，孩子不会爬的时候就放在床上，出门前喂饱，中午回来再换尿布清理大小便喂奶。每次奶奶回来都会看到一堆的苍蝇围着床上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只能哭累睡，睡醒了哭。如此恶劣的环境孩子成长得比其他孩子都慢，以至于奶奶的第二个孩子出身了，这个孩子还只能简单地在地上爬。第二个孩子很漂亮也很健康，奶奶非常喜爱，因为这个她对第一个孩子的爱也渐渐减少，她的奶水不能够喂两个孩子，所以第一个孩子就不得不断奶吃稀饭了。
后来奶奶有了第三第四第五个孩子，而第一个孩子也慢慢地在被冷落被嘲笑被忽视中长大，他已经从只能躺在床上哭等着母亲回来换尿布清理大小便，睡在潮湿的屋檐下等母亲回来最晚饭长到了能够上学偷地瓜的年纪了。这个孩子在学校却很受欢迎，因为他聪明伶俐，考试总考满分所以老师额外看中，同学也开始羡慕；因为他能够很好地排兵布阵，每次偷李子西瓜都能逃过主人的追击，所以孩子们都喜欢和他一起，渐渐忽略掉他的缺陷。只有那些孩子的父母仍然讨厌他，见到自家的孩子跟他一起玩总要训上一顿。这个孩子就这样快乐地喜欢了学校六七年，直到初三开始准备中考的时候。那天，他自信满满地来学校上课，因为昨天语文作文他又得了第一。班主任找他去谈话，他已经做好了受表扬的准备：谢谢老师教诲，我一定再接再厉，不骄不躁，努力学习的。可是老师的一句话却颠覆了他的整个人生，老师对他说：你这个情况即使考上了体检也过不了的。老师还说了很多，但是他没有听进去，只是回教室抓起书包疯了似的向外面跑去。他没有回家，因为回去也没有人会同情他，家里五个他是最不受欢迎的，弟弟妹妹们只会幸灾乐祸，平时他们已经受够了他那副趾高气昂的姿态，如今他唯一的骄傲没了，他也就什么都没了，母亲正在为死去的第六个孩子悲伤，父亲正沉醉在情妇的怀抱里。在这个世界上他有那么多亲人，可是他却那么孤独无助，他跑到一处没有人的山上指着天空竭斯底里叫骂了很久，直到嗓子发不出声音来。
在他向家里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二天，他便被父亲拉去田里干活了，上午除草，下午去山里砍柴。因为几年来他都在学校读书，所以突然干起这些农活来他显然比不上弟弟妹妹们，既笨手笨脚又碍手碍脚，所以免不了遭来父母的责骂和弟弟妹妹们的嘲笑。他明白自己自小体弱多病，干农活种田肯定不是出路，于是就向父母提出要去学一门手艺，父母考虑了许久便送他去木匠那里。一年后他从木匠那里回来，跟父母说那边打听到有个退伍的老军医可以缝合他的嘴唇，但是收费有点贵，身上钱不够需要向家里拿一些，因此父母便东拼西凑把钱给了他，于是那个虐待了他十几年的缺陷被医好了，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
那一年他十七岁，跟着师傅去另一个村子的一户人家做家具，那户人家生了七个孩子，六个姑娘一个男仔，还没出嫁的那几个姑娘都长得水灵灵的，说媒的人进进出出。那天上午，他偶然往窗外一瞥便看到了一个瘦小的姑娘挑着两个水桶悠悠地走过，乌黑的头发，苗条的身姿顿时让他心跳加速，于是每天的那个时候他都会在那里看着姑娘经过，当家具快做好的时候他终于向师傅坦白了自己的心思，希望师傅能够出面替他说媒，聘礼多少都无所谓。
后来，姑娘以一万块的聘金嫁了过去，这在当时是村里最高的。而这是是他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因为他娶的老婆是全村最漂亮最能干的，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炫耀。他和那姑娘便是我的爸妈。
爸爸一开始以为他跟妈妈的结合是他幸福生活的开始，可是似乎他又犯了个错，他们的幸福毁在一个古老的封建思想和一个现代思想的冲突之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重男轻女的思想便把中国人的脑筋控制住了，在他们眼里即使家里再有钱，没有儿子都是没出息的，咒骂一个人最狠的话莫过于“断子绝孙”“生不到儿子”。而人们总喜欢把生不到儿子的过错嫁祸给女人，一个女人生的儿子多，那么就是本事大，生不到儿子那么就是没用。幸运的是他们结婚第二年妈妈便生了个儿子，不行的是这个孩子夭折了。当他们才三个月大的孩子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们没有钱带他去就医只能自己去田里拔点草药熬，当他们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在医院等待的时候，医生们正在开会，后来可怜的孩子渐渐没有了呼吸，小小的身子也变得冰冷僵硬。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死了，他们的感情也开始发生变化，爸爸开始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到了妈妈的身上，他当初到处借钱，给了她的父亲一万块，可是当他跑去跟他借医药费的时候，他却一毛不拔，不顾自己外甥的死活。于是他们开始不停地吵架打架，每次爸爸打完妈妈之后都厚着脸皮去她的养父家里把她接回来。她不回她的亲生父母那里，因为她知道他们并不爱她，小时候，她体弱多病父母便把她送给了别人，当养父母把样了十六年的女儿送回给他们时，他们只是把她嫁了或者说卖钱了，一万的礼金是几个姐姐妹妹的几倍，可是他们给的嫁妆却让所有人过意不去，以至于她的养父母那边额外地多置办了许多，她和姐姐的孩子前后几天的时间满月，可是他们送给姐姐的礼却比自己多得多，以至于别人都看不过去都是自己生的怎么可以偏心得这么明显，当她的孩子重病需要医药费的时候他们一毛不拔……爸爸并不是她喜欢的人，她喜欢的是养父那边的她的一个堂哥，堂哥是个好男人，很会照顾人，堂哥甚至打算过些日子就去找人去说媒的，可是却晚了一步。她很想离婚，可是却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没有办法，为了孩子她只能继续委屈下去。
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女孩，长的很健康，黑黑胖胖的，哭声很嘹亮，接生婆说没想到看着这么瘦生的娃却这么胖乎乎的。她并没有过分开心，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丈夫和婆婆脸上的奢望。她的确很爱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是她最好的陪伴，在肚子里她陪着她上山下田，出生后她也陪着她上山下田，她很聪明，会咿咿呀呀地唱歌，她唱的《千年等一回》是世界上最美的天籁。她在田里除草，她在田里或摘花捉蝴蝶或坐在树荫下玩泥巴，偶尔也会跑过来说“妈妈休息一下”要她坐下给她吃奶，偶尔她肚子饿了，也会向挑着东西走亲戚的路人要点吃的，看到这伶俐的一个可爱小孩大人都很乐意给点吃的给她，她会塞一点到妈妈嘴里，孩子吃奶一直吃到两岁，农村的孩子唯一的营养品就是母乳了，没钱买白砂糖拌饭给孩子吃的时候，她只好去买一毛钱十个的糖，和饭放到嘴里嚼碎了喂给她吃。她一直疼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才是她真正的亲人，总是和她母女一条心。当丈夫骂她甚至打她的时候，这个孩子会帮她骂回去打回去，当丈夫回家晚了会晚上未归的时候她会帮她质问他，当婆婆小姑欺负她的时候她会帮她反击，她还会对别人说奶奶欺负妈妈……这个孩子虽然在婆家受待见，但是在养父母那边却深得喜爱，甚至很多人都知道了她有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但是与这个孩子这样两个人相处的日子总会结束，虽然生完女儿她就去乡镇府指定的卫生所那里上了避孕环，可是总归要生个儿子的，于是她自己用织毛线的针把避孕环取了出来，于是孩子三岁的时候她又怀孕了，可是计划生育抓得很紧，没多久就被强迫做了人流。要再生孩子呆在村里是不可能的了，只能选择躲避。虽然很舍不得女儿，但是她除了离开别无选择。所以她含着泪离开那个用小小身躯挡在外面周旋那些搞计划生育的乡镇府工作人员小女孩。“小妮子，你妈妈哪去了？”“我妈妈不在家，我家没有人，门锁了你们不能进去，小偷才进去。”院子里，两只肥鹅在沙堆里吃细沙，一个男人敏捷地过去抓住了其中一只鹅的脖子，用脚才在地上，对着其他人说“今晚炖一炖”，马上又一个人去抓那只惊慌失措的鹅。小女孩在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个踩着鹅的人大声说“这鹅不是我们家的，是别人家的，你们抓去了，别人要骂你们的”众人诧异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又看了看那个踩着鹅脖子的人，最后他们走了，小女孩把两只鹅往池塘里刚去，“去吧去吧，可别回来这么快，不然可要被那群豺狼给吃了”……弱小的她挡不住旧文化和新思潮对她的迫害，她无数次祈求上苍不要让这个孩子重蹈她的命运。
妈妈开始计划生育的逃亡之路，本以为这不会要多久，可是这一逃便是一辈子。在实在借不到钱付计划生育罚款，家里没有鸡鸭鹅可抓之后，那群豺狼推倒便拿着锄头长篙挖了屋角掀了屋顶，让他们变得无家可归了。小女孩六岁开始上学了，她的小聪明既可以让同桌帮她写作业，也可以让她去五年级的教室认字，借三年级的课本来看，她似乎很乐意学习，可是她只乐意学自己觉得有趣的，爷爷奶奶从来不过问她的学习，对他们来说“女娃子读什么书，迟早要嫁人的，赔钱货”，他们宁愿她多赶赶鸭子放放牛，二年级寒假的时候她去了妈妈的养父家里做客，外公早死了，外婆还健在，那一次她和小伙伴们玩着玩着就不想跟奶奶回去了，于是她在那里上完了小学，她学习成绩不突出，可却有很多小伙伴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歌唱比赛书法比赛绘画比赛作文比赛她都得第一，她骄傲得像只天鹅，快乐得像只松鼠。
她有下河摸鱼的记忆，她有上山捡蘑菇的记忆，她有和老婆婆一起去深山放牛的记忆，她还有河边放猪的记忆，她还有一群孩子围着老人听故事的记忆，她还有和小伙伴们学骑自行车的记忆……她有好多好多美好的童年记忆，她不知道什么是愁，她只知道什么是快乐，她会自个儿编个《红蜻蜓》歌谣，她会照着衣服口袋的图案画小白兔吃萝卜，她还会偷点大人的毛线织钱包……她忘记了妈妈的模样，忘记了爸爸的模样，只知道他们在外面打工，还没有生到男孩，有个妹妹在爷爷奶奶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