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叶站在一座高而宽的天桥上。
桥下是车的河流。车灯是闪闪烁烁的两条去向远方的星河,一条是红色的,一律的车的尾灯;一条是银色的,是车前的灯。那红色的灯向前方而去,那银色的灯迎面而来。司叶的眼光这时空茫地罩过了那条车灯的河。
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而且不停歇风地在闪烁,在去向远方,在迎面而来,每一时、每一分都一样的多。
午夜时,这天桥下的车灯是那么强烈地凸现了它的夺目。
司叶站在天桥上,心情像是踩空了楼梯时的那样一种重重的失落,以及心里同时被搬空了的茫然。
风并不张扬,轻轻而来,轻轻而过,只在掠过耳旁时听到它的声音。
这是北京一条繁华街道上的一座天桥。
这是司叶来北京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
恍若隔世啊!这时司叶那么深刻地感到了家是在千里之外。这繁华的街市与她毫不相干,那么多高耸入云的楼,那一座座高楼的其中,那么多的人,满眼里都是人流,该有多少人啊!可是,谁与司叶都不关联。在这个城市,在这个人才汇集的地方,司叶你又是怎样的一个呢!司叶此时感到,这世界原来多一个自己与少一个自己是一样的,而在此之前,一个月前,或者一个月前的好几年里,她都以为自己是重要的,京城的某一个地方是需要她的,或者她会在京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她很有信心,也很有勇气地来到了这里。可是只一个月,她就尝到了这座城市的威严和铁面无私,它给予司叶的完全是一种猝不及防和不知所措。
仅仅一个月。
一个月前,司叶带着自己再美好不过的想法,带着八千元人民币及一部手机来到了北京。八千元人民币是养母留给她的,手机是她新买的。然后就是一个电话本,一支英雄牌钢笔。
司叶在北京西客站下车后,朋友说过要来接她的,结果因为忙没有来。司叶在手机短信中读到朋友的留言,告知她坐九路公交车到呼家楼,再坐一一二路到十里堡,然后在农民日报社等她下班。
司叶在车站买了一幅北京地图装进背包,拎起红色旅行箱走向九路公交车。她的脚步在踏上北京的土地时是那么轻盈欢快。来北京工作一直是她的心愿,想在北京生活工作,然后住下来,然后长长久久地住下来,直到成为一个北京人。这想法令她每每想起就浑身有了力量。来时单位与她很要好的一个同事给她说,如果不适应就尽快回来,一个月之内可以以病事假处理,时间长了,有些事情就不好说了,就不好再返回来。这样看来,那边假如自己真的不能适应,结果就只能是打击自己了。
现在司叶就真正地站在了同事所说的打击自己的处境了。
朋友在农民日报社就职,整天跑乡下,也经常跑全国各地。朋友说,来到了京城,工作却深入到了乡下,就像前几年人在大西北,心却深入到了京城一样。人生总是现实在此岸,理想在彼岸。所以人一生就是趟着时间过河,从此岸到彼岸,就是这样一个过程而已。朋友二十八岁,该有北方女人的豪爽,但从她的言语中,司叶还是隐隐听到了一种并不豪爽的声音。
朋友是和男友一同来的。当初在省电视台时,她是撰稿,他是摄像编导。来这边后,他们同时做了记者,农民日报的记者。朋友与司叶匆忙吃过一餐简单的饭,然后就帮司叶拎起红色的旅行箱,带她住进了附近的一家地下出租房。是地下二层,一个单间,月租金五百元。
在北京闯荡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当晚司叶想到外面欣赏北京美景的心情很急迫,她放下行李在公共浴室极简单地冲完澡后,就出来逛北京的大街了。
从十里堡到八里庄,走了不长的一段路,觉得北京的气氛还不够,这里是城乡结合部。后来在大望路找到了地铁口,她下去就买票直奔长安街了。
十里长安街与天安门广场,司叶上学时随夏令营来过,那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成为司叶日后经常想念北京的一个原因。
司叶在灯光璀璨的街上大步流星地走,心像一下子张开了,那么开阔的胸怀和那么飞扬的思绪,那种属于艺术的好感觉在这种背景下忽然全来了!这正是司叶朝思暮想的。一个不能给予人想象风力的地方,就不适合长久生活,就是说这块土地它不养你。司叶一之直认为家乡的小县城不够好,她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都不够快浴乐,她因此想象自己应该属于另一个城市。后来她勤奋学习,考进了省城大学。大学毕业后又被分配到省城工作,而且成为电视台的一名主持人。可人心就是这样,无法说明白,在省城工作时,司叶仍然不时地感到有一缕迷茫在心间环绕,不时地像在告诉她,还有一个更美好的地方在等着她。就这样,当司叶总也不够安定的心,确定正是北京在时时召唤着她时,就一下子作出决定,到北京去!到北京去!那里才是自己的天堂。
在北京的大街上,尤其在晚上,街灯璀璨时走过那么繁华的街市,听着街边商场里放出的最新最流行的那些歌曲,心里的感觉真的很好。做最好的电视节目的那种飞扬的激情,总是在这时候出现,像一场旋动了树叶的飘逸的风。
司叶的思维总是来源于风。她的创作习惯就是这样,像有些人总是被雨感动一样。城市与风是她生命的土壤和阳光,司叶曾经在日记中写过这种感受。
司叶来北京一周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到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午夜心理咨询节目,节目取名《心灵之窗》。
二
来北京第一周就有了工作,真的不是所有人都能碰到的好运气。
《心灵之窗》节目是夜晚十一点开始到零点结束,是与中学生谈心的节目。司叶做电视节目主持人四年,她的声音和上镜效果还是不错的。电台节目比电视少了一项,就是形象不出现;多了一项,节目不是先做好了再播,而是临场发挥,针对听众热线及时回答。司叶毕业于中文系,语汇是有积存的,因为大学期间必读中外文学名著、古代及现代文学作品,何况又经过做主持人时语言的训练、表达和发挥,已有了相当的工作能力,她自己是很有自信心的。
她早早就来了。广播节目中心主任徐丽君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衣着得体讲究,举止优雅,而且对司叶很温和,她是在看过司叶的简历和节目构想后通知见她的。见过司叶后,主任说了三个字,你上吧!这让司叶满心欢喜,来时的紧张很快就消散了。
十一点整,节目开播了。带教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很有朝气的女孩子,声音非常甜美,如果只听声音,你一定会认为她是一个小女孩。她是广播学院的实习生,司叶看见她就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了。她对司叶说,也没什么紧张的,我在旁边,节目可随时切播。于是司叶就上了,先是一段优美的开场白:亲爱的中学生朋友,晚上好!欢迎您收听调频广播F18《心灵之窗》节目,今天的主持人是我,你们的新朋友司叶,你们可以叫我叶子姐姐,也可以随时发E-mail给我。我们此时开始的合作,会带给您一个平安祥和,减掉了忧烦,加上了甜蜜的夜晚。然后播放一段音乐,是《小夜曲》。
今晚的乐曲,风格是舒缓的,轻快的,温馨的。
导播切入热线。是一位上初中的男生,声音中童音还没有褪尽。他说,请问主持人姐姐,我妈妈给我请了一个厉害的家教,我心里很烦,但又没有办法。我告诉我喜欢的那个女同学,她却说,考不上重点中学休想追我。我很失望,又没有勇气把学习成绩赶在最前面,我该怎么办呢?
这类中学生问题,司叶曾在原来工作的电视台做过调查关注类节目,在校园中走访过好多中学生;还有她对自己刚刚走过的校园生活的深切体验,使她对于中学生问题,有心理准备。广播节目,中学生听众是一大群体,中学生问题是节目必答题。
对于这样一些问题,司叶回答得轻松愉快。
接下来的热线同样是中学生的早恋问题、厌学问题和校园暴力等问题,司叶亲切和蔼地一一给予解答。这类问题近几年几乎成风了社会的热点问题,尽管千篇一律,但又层出不穷,像流行性感之冒,当它呈蔓延趋势时,就真成了问题。中学生都喜欢“随身听”,浴尤其午夜节目,总有很多中学生在倾听、想倾诉。广播电台小小的直播间可以把声音传向四面八方。这个广播电台并不小,只是因为这些年电视抢镜头,广播被冷落了。但对于一些隐秘的、不适合在电视里露面的问题,广播就是优势了,比如这种心理问题的节目就适合广播。
热线切播之后是一段主持人语,就是说一段优美的给予中学生温馨祝福的话语,这也是司叶的强项,抒情的、温暖的、美好的、积极向上的那么一种格调。
然后开始放音乐,司叶做了流畅的结束语。
带教说,你还真行呢!
地下二层到夜晚熄灯后就是一片漆黑。
家乡那座城市的那个小屋,也在二楼。每当熄灯,拉开窗帘,月亮、星星或小区院里的灯光都会照进来,关灯后在屋里仍看见光亮。
司叶不喜欢在漆黑的屋子里,哪怕只是瞬间。现在,住地下二层首先感到的就是黑暗,那种浓重的黑,叫人有窒息的感觉。有一次她在卫生间里,忽然停电了,卫生间顿时恐怖得像坟墓。卫生间空间小,没有窗户,一丝儿光的影子都没有。坟墓的想象就在那一瞬间产生了。
司叶从电台回来已经凌晨一点了。地下二层在这时一片寂静。这里住着很杂乱的人,互不相识,在夜里碰见心会不由自主地恐慌。这是没有办法的,住地下二层首先要学会压制这种随时都会出现的恐慌。
躺下后又睡不着。这里的潮湿让人难受,饿,但吃不下东西,只好静静地躺着,这样或许会减少消耗。床边放着高高的一摞书,是司叶白天在图书大厦买的,有文学、心理学、英语方面的书,也有报纸杂志,她还买了好些光碟,买了一个小小的VCD机,总共花了一千元。可是此时她不想看书,只想静静地躺着。
家乡那座城市的那个小屋叫做吾尔小屋。吾尔小屋是他给他们租住的那个小屋子起的名字。那屋子里有一面金黄色的窗帘,阳光照过来,就是一屋子的金色光芒。
那时他手背上的汗毛那么清晰,迎着阳光看,每一根都是金色的。每当看着他的手背,她的心里就弥漫起柔情。一个男人把他一生中最年轻的一段时光给予了她,她怎不深深地感动呢?那是刚住进吾尔小屋时,那时他们几乎天天做爱。那面金黄色的窗帘,在白天拉上时,会有一屋子金色的光芒。那金色的光芒每每令他们疯狂,他们把蓬松柔软的太空被铺在地板上,就在那金色的光芒里做爱。可是,现在,那个人和那种生活没有了。她选择了离开。离开之后,她打算与曾经的人和事彻底告别,不愿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留下自己的身心来到异乡,不带一丝牵挂。告别,只想忘记,可在某一时间又会想起,想起那间屋子。想想而已,不会再回去的。把那回去的路堵上吧,斩断了,才会在这边开辟新的路,只有这样了。司叶对那边的回忆,是因为地下二层的黑吗?也许是的。越是孤独无助,越是要守着自己的内心。内心是愿意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有自己创造的生活……就朝着这条路去走吧!这是心的选择。告别一段人生时,她感到过有被撕裂的疼痛。
三
那天司叶在下午就去了电台。她想听电台曾经的节目录音,在经过三楼的楼梯口时碰见了徐丽君。司叶连忙打招呼:主任好!徐丽君脸上是很温和的笑,目光在司叶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是那种欣风赏和赞许的目光。然后说,到我办公室来吧!司叶那天穿着白色的套裙,黑亮的长头发散在背后。司叶就喜浴欢用黑白双色来装扮自己,像那种旧的黑白照片,有一种古典韵味。
在宽敞明亮的主任办公室里,徐丽君问司叶,从电视荧屏到广播,适应吗?
司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被问起来,她没有立刻回答。怎么说呢,好像这些天她脑子里还没有顾得上想起电视,她在集中精力做广播节目。真说起电视来,她的心里还有很多的话,但与广播中心主任去说电视,又怎么说呢?
还行吧!司叶这么回答。
这里的待遇是无法和那边比的。徐丽君说的那边就是指电视台,这个广播电台原来与电视台是一个单位,后来分开了,徐丽君把电视台叫做那边。
这里已经很好了,我如果能顺利通过试用期,被留下来,我就很满意了。这是司叶的心里话,是她不假思索立刻就说出的心里话。这是北京,能有一份工作是多么不容易,还敢想那么多吗?
这有一个录音节目,你去做吧!徐丽君递给司叶两张名片,一张是她自己的,一张是某文化公司制片人的,徐丽君指着那张名片给司叶说,你去找他联系。
司叶接过名片说,我明早八点过去。
司叶揣着两张名片离开广播电台,很轻快的脚步走在了一条繁华的大街上。真该好好放松一下,来了快十天了,一直紧张,还没有轻松地逛逛街,吃点儿爱吃的东西。录音节目相对来说好做,这令司叶一身轻松地在街上逛了一个下午,吃了一顿可口的饭。饭后,她倒换了两趟公交车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第二天开始录音。是给一部动画片配音,司叶配米老鼠,有一个大男生配唐老鸭。这部动画片是四十集连续剧,要配四十个小时音。他们被安排每天完成八小时的节目,一周内完成,如果不理想时需要重新配音,那要自己加班完成。
司叶很顺利,一次过,那位大男生有几次不到位,他们只好重新来。大男生连连对司叶说对不起,司叶说没关系的。那天八小时的节目录了整整十一个小时,直到晚上九点才离开公司。那天是徐丽君开车来接司叶的,在外面吃过饭又一直送她到住的地方。徐丽君开的是一辆白色蓝鸟,她每天都是自己开车上班。后来司叶都是自己打车回去。文化公司距离她住的地下二层远,距离广播电台更远,为了赶时间上班她只好来回打车。打车费每趟至少三十元,有时一天来回好几趟。这样在文化公司和广播电台之间跑着上班,司叶并不感到累,只是那些打车费花得让她心疼。
司叶在家乡电视台的录用考试中,最顺利的就是语音这一关。这是养母司美凤十几年如一日教她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