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月黑风高,男人快马加鞭赶回婆母岸,已是一更天。
风是从下午开始刮起的,一阵比一阵急。那时女人正在河滩上挑苦苦菜,女人的绿头巾把脸都捂严了,只留两只眼睛。这是初秋,天不冷,女人就是喜欢戴着围巾,女人一年四季都戴着围巾。女人很注意爱护自己的脸,从小不管天多热都捂着围巾,硬是捂出了一张白脸。女人就因为捂出了白脸才嫁了这样一个好男人。这是男人说的,男人说他喜欢脸白腰身软的女人。女人的家在南面的山里,那里缺水,除了下雨,就没有更多的水。女人因此想嫁到一个有水的地方,女人就嫁到了婆母岸这个紧挨着黄河的庄子。真是想都不敢想,这么近的河,这么大的水!女人出嫁时过河,第一次看船下的河水,那一河涌动的水看一眼她就晕了,晕在了男人的怀里。当时船上有娘家的人,看见女人还没进婆家的门,就靠在了男人的怀里,立马都红了脸。男人说她是晕船。现在女人不会再晕了,她经常坐在河边上看河,女人在看河时才会摘下头上的围巾。女人第一次看见黄河的浪花时是葵花开得金灿灿的盛夏,整个河湾一片金黄,直到看不见的远处,都是盛开的葵花。
女人说,河的浪花真好看!像跳舞,河在跳舞。
男人说,我的傻女人,走船时就怕起浪。
这一天是女人第二次看见黄河的浪花。起风后不一会儿,河就起浪了!黄河的浪花并不喧嚣,静静地跳跃在河面上,每一朵浪花都像一条船上升起的帆,起浪的河面相一下子冒出了无数的帆船,那阵势,有点像就要出发的兵阵。女人痴迷地看着,手上的绿围巾都要被风扯走了,她还站在河边上,一个人站着。她的男人不在家,押着装满葵花籽的船到河下游的集市上去了。这远近五里再没有了人家,女人已经习惯了。后来天色就暗了,那河滩上削掉了头的葵花秆看上去怪怪的,还有那呜呜的风声,叫女人感到了慌乱,女人就赶快往家里赶。那河滩地道他们住在沙漠边上的屋子还有一段路呢!
女人嫁到婆母岸大半年了。婆母岸不是住人的地方,冬天放眼四处里望,白茫茫的冰河,白茫茫的河滩地,远远近近好像什么都没有。但这是秋天,婆母岸的秋天能收获实落落的葵花籽,女人和男人在婆母岸种葵花。他们的家在渡口那边。
男人这次出门,是押着满满一船葵花籽去河下游赶集市的。这是最后一船葵花籽,他们今年一共收了六船葵花籽,每一船都有十多麻袋。今年葵花长得实,收成好。女人不知道男人的船这时候到了哪里,男人该回来了。回来的路是船在河里,人在岸上,逆流而浪上的船,逆流而上的拉着船的人,这样的风,这样的夜,男人他在哪花里呢?
风一直就没有停,而且越刮越猛。刮得女人的心慌慌的、乱乱的。婆母岸紧挨乌蓝布和沙漠边缘,不通电,不比渡口那边的家里,可以看电视,婆母岸只能用马灯照亮。女人提来马灯,马灯摇曳的灯光把女人的身影拉得瘦长,投射在墙上,她走动,影子就在四面墙壁上跳跃,这使她的心更慌更乱了。只要男人出门的日子,女人就睡不着,睡不着就倚在火炉旁边烙馍馍,一个又一个,烙高高的一摞,放在那个红柳的筐子里。那红柳筐是女人拔河边上的红柳编的,河边的红柳长得淹人,女人拔来编成了大大小小的筐子。
屋里灌满了冷风,那两扇木板门插紧了,仍哐哐直响,好像随时都会被撞开似的。玻璃窗吱吱地响声一直没有停,那响声极像谁在哭。女人爬上炕,坐在那条狗皮褥子上。那狗皮褥子不知是几张狗皮缝成的,那么大,和被子一样宽,比被子还要长,从炕头铺到炕尾还卷起一截。那时女人问男人,怎么这么大的褥子?男人说,有它的用处呢!男人说完这话就躺在了狗皮褥子上,竟然一丝都不挂!女人慌忙转过脸去,男人就拉她,只一把就把她拉在了胸前。那狗皮褥子光溜溜的,开始时女人不敢摸,更不敢躺在那上面,那光滑让她想到了活的狗。男人对女人说,你穿着衣服把狗毛都滚光了,这可是我家几辈子传下的宝,你就舍得在上面打滚。女人就乖乖脱光了她的衣服。从小到大,女人一直是穿着衣服睡觉,自从嫁给男人,女人就没有再穿着衣服睡觉了。
男人身上的气味,还有他的身体,女人总是感觉与狗皮褥子有关。女人说她能在狗皮褥子上闻到男人身上的气味,男人却说,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男人还会凑过脸来在女人的耳朵后面蹭,直把女人弄得脸烧红。
女人想宰那只老母鸡。鸡宰得就剩一只老母鸡了。这次卖完了葵花籽,再砍完滩上那些葵花秆,他们就要回渡口的家过冬了。他们渡口的家里有电视,有沙发,有花花绿绿的新被褥。女人想回去后多抱几窝鸡娃,喂到春天就能宰着吃了。男人一口气能吃下一只鸡,女人每当想起那次男人不抬头吃完了一只鸡,就很心疼。女人决定宰那只唯一的老母鸡给男人吃,只等男人回来。
鸡在鸡窝里,天这么黑,风这么大,那木柄的门闩只要伸手一拉,门就会哐然大开,风就会迎面扑上来,女人迟疑了。黑夜的风总叫人想到别的。这样的大风,什么事卷在当中都会不露声色,风声会湮没黑夜里发生的一切。好在家里还养着一条狗,狗在这时候比什么都重要。狗的耳朵最灵,远远地听见有声音传来,就汪汪地叫。
如果是自家人回来了,它就殷勤地跑来,围着人的裤腿转。想到狗,女人不那么害怕了,她要去鸡窝抱那只肥硕的老母鸡。
男人是三天前走船下去的,该回来了。只有男人那嗒嗒的马蹄声响来,女人提着的心才会落下来。男人的那匹黑马,奔腾的马蹄声如雷鸣,能响破人的耳膜,但在这样的风声里,男人的马蹄声肯定是听不见的。
想到男人就要回来了,女人就坦荡荡打开了那两扇木门。果然风猛烈地扑来,女人侧转身跨出了门槛。鸡窝在那棵沙枣树的下面,那是有年头的一棵沙枣树。男人说,河改了几次道,多少树都被淘进河里了,就那棵沙枣树没被淘走,那是婆母岸唯有的一个标记。那沙枣树的根大,年年沙枣都结得密密麻麻,秋后人回渡口去了,到第二年开春回来,树上还红红的挂着干沙枣。女人伸手在树下的鸡窝里抓鸡,手碰在硬硬的树干上,女人的心顿时急湍湍的,好像胸膛里敲着紧密的锣鼓。呜呜如哭泣样盘旋头顶的风声搅乱了女人的心,女人快快返回了屋里。老母鸡并不挣揣,热乎乎贴在她的胸口,但还是稳不住她的心。马蹄声这时候响过来,没等女人仔细辨别,只听背后咣当一声,门闩落地,顿时两扇木门哐然大开,一股黑风就旋在了女人眼前。
是男人。女人已经习惯了男人这么风一样地旋回家里来。进屋浪后看见女人就即刻拥紧了旋风样三两步旋至大炕的边上,男人就花这样。男人出现在女人面前,男人并没有旋紧女人,男人的黑眼睛惊恐地张着。女人的心即刻狂乱地跳,一种不祥的感觉风一样迎面而来,使她感到了冷。男人喘着粗气从大炕上拉下那条狗皮褥子,塞到一侧胳膊窝里,又在屋里急迫地找,他找见了那只红柳筐;已经装满了馍馍的红柳筐,一把抓过来递在女人手上,神情急得像疯了一样。这不像她的男人,高身材长胳膊长腿黑着脸的男人,黑夜里骑着黑马如一股黑风,来去无阻无碍,那才是她的男人。
女人的眼睛盯着男人,她想听到一个原因或一个答案,但是没有,男人什么都没有说,自打进门他没有说一句话。女人隐隐中发生了什么的预感如一块石头,在这个黑夜死死地拖住了她。
女人刚到婆母岸是早春二月,河滩地上灰白惨淡,高悬头上的天空灰白惨淡,只有河水清冽冽流过。女人的眼睛一直看到了河的对岸,她想,这里怎么这么荒呢?她不由自己就掉下了眼泪,又赶忙擦掉。她想起了离家时母亲的叮嘱,那边是好是歹都要认命,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嫁了男人就是要铁了心地和他过日子。女人把脸紧紧贴在男人的胳膊弯里,早春清冷的风掠过她的额头和鼻尖,女人想,这是你命里的男人,你是他的一根肋巴骨,所以你一生一世都要贴在他的胸口上和他一起走。
夜漆黑,风在叫,一声高过一声。女人被男人夹在胳膊弯里往那边沙丘上急急地赶。女人只觉背后一阵阵冷风蹿来,还夹裹着一股潮湿的气息。这沙丘一个连着一个,即使是黑夜,女人都知道男人是在夹着她往最高的那一个沙丘上爬。这个沙丘上女人和男人睡过,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们跑到最高的这个沙丘上躺着,男人唱歌给女人听,女人就蜷在男人的胳膊弯里,细细的牙一直咬他的衣服,直到男人翻过身来把她挤在那晒热的绵软的沙子里。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又这么大的风,这么黑的夜,男人到底要干什么呢!
天大亮时,女人就看见了她长这么大从没有见过的一幕,全是水,汪洋一片的水,一波一波扑向他们两人围坐上面的沙丘。除了水,什么都没有了,小房子没有了,羊圈没有了,鸡窝没有了,河滩地上那么多的葵花秆都没有了,一根都没有了。女人哇哇地大哭,女人是被吓坏了!女人睁着惊恐的眼睛大哭不止。男人两条粗壮的胳膊紧紧地圈着女人,女人整个腰身都缩在男人的怀里,男人的胡茬蹭着女人的耳朵:“不怕,你有男人就不怕!”
“看见了吗?那棵树,咱门前那棵沙枣树,还在水里,树杈上还攀着那只老母鸡,这就是说水并不大,是漫上来的,还会退去的。”女人的眼泪哗哗地流,流在了男人的胸前,脖子上,还有硬硬的胡茬里。
“黄河边的女人,哪有看见水哭的!”
“我的傻女人,下次记住,看见河起浪了,就要留心河涨水。”
“昨夜里河水涨得和我的马跑得一样快!我骑马从下游往回赶,河水一直就跟在后面。我怕什么,我就是怕把你吓坏了。”
“我十四岁时就跳下河救过一个人,一个女人。那是在渡口那边,那水该多深,多急,我一个猛子就扎进去了。那女人,身子滑溜溜的,像鱼一样。那是我救的第一个人。”
“那次我救了人,我妈就骂我爹,说看见小媳妇跳河了,老的不要命,连小的也不要命了,爷俩一对货色。我爹在渡口上走船时救的人多了,还大多是女人。”
“那时候的女人,咋那么爱跳河,过上一段日子,就有一个跳河的。”
……
女人一直听男人讲那些河边的事,都是她不知道的。
他们在沙丘上围着狗皮褥子,吃红柳筐里的馍,舀涌来的河水喝,过了三天三夜。三天之后,河水退了,河道还向对岸移过去几百米,他们的葵花地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