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看着河在傍晚时那凄清的水面,她眼里的泪水刷刷而下。
ICU病房那一条长长的走廊一直地伸过去,极少有声响。有危重病人推进去,也只是急切的脚步声细密如雨,并不喧嚣。面南而立的那一排都是病房,病房与病房之间由铝合金推拉门和大玻璃窗分隔,远看过去,那些病房是透明着连成一片的。
南面那堵墙坚实地立在那里,很均匀地开着窗。湛蓝的百叶窗静静地垂落,当阳光从百叶的间隙里透过来,病房的空气就被染成了蓝色,所以ICU病房可以被诗意地称作弥漫着海水的屋子。
阳光从百叶窗左边第三个间隙闪进来时是上午九点。在朱珠等医嘱时观察着窗外的阳光。上午九点,医疗文件即病历中统一写作“9a.m.”。“9a.m.”是九点整。九点整是ICU病房所有病人新一天治疗方案即医嘱确立的里时间。
朱珠九点整准时执行医嘱。护士执行医嘱必须准确无误,分秒不差,这与士兵听从军令一样严明。朱珠是希望的特别护士。希望是ICU病房2床的一位病人。
希望的医嘱单在1998年9月9日9a.m.这一栏只有四个字:自动脱机。后面是杨医生的全名签字。
自动脱机!希望要脱机!
朱珠盯着那四个字,握着笔的右手颤抖起来。朱珠应该在杨医生签名的后面紧接着签上自己的名字,并写明执行时间是9a.m.,但是,朱珠在此时,因手的抖动而无法签下自己的名字。
朱珠将执行自动脱机,几分钟后,最长不过五分钟,朱珠必须完成脱机。朱珠二十三岁,朱珠在ICU病房工作整五年,朱珠执行自动脱机并不是第一次,但这仍叫朱珠感觉周身透凉,不寒而栗。
杀人凶手!
朱珠每当执行自动脱机时,总不由自主地自胸中冒出这锋利如刀的四个字。
希望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的男孩子希望是两个月前生病住进ICU病房的。
那是7月7日临近的日子。那天清晨天并没有亮透,希望那会儿正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中:考完了,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到家希望是必定要到河滩上看看的。
河滩地在春天里是一望无边的麦苗。七月的河滩地,小麦成熟了,大地翻腾着汹涌的金浪。前面就是黄河,河面在何家庄这一段是宽阔平坦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水银的光泽和质感———毕竟是黄河,毕竟是不凡的。希望最喜欢看阳光照耀下的黄河,他总也惊奇,那河水怎会闪烁银子的光泽呢!船工何老大摆渡过来,胡茬里满是笑容。希望是何家庄唯一考进城里念高中的孩子,何老大喜欢希望像喜欢他的亲孙子一样。希望的父亲跃进走过来,大跃进那年出生的跃进,是何家庄的领头人走船上兰州下包头见过世面让儿子念成书走出何家庄到外面闯荡是他的愿望。希望的眼睛还盯着河面闪烁的银光,不肯收回来。何老大的船靠岸了,希望的父亲走过来,催希望上船。希望站在河岸边,站着不动。父亲拉过希望的手,希望不情愿地抬起了他的一只脚…希望那天清晨就是从这个梦境里醒来的。醒来就发现有束光在底铺十分诡秘地亮着,希望发现这光亮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俯身向下,急切地把眼光投过去。
于是就发生了意外!希望从上铺重重地跌下来,而且头颈向下。
希望就这样损伤了使他致命的颈椎。
底铺那隐秘的光亮只不过是那个同学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多看了几页书。
希望被市第四中学的老师和同学紧急送往急救中心时,已手脚瘫软,全身不能动弹了。更严重的是他胸内的呼吸同样瘫软,致使呼吸困难,越来越困难……
希望的父亲跃进赶到医院,希望气息微弱,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上扎着输液针,小猫睡了似的软软地躺在那里。父亲跃进扑过去摇撼着,大声叫他的儿子!希望缓缓睁开眼睛,紫红的嘴唇翕动着,叫不出一声爹。好多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围在抢救床边。其中一位年龄较大的医生叫过跃进,向他交代,你的儿子颈椎骨折致高位截瘫,生命可能维持不了几个小时。跃进猛地感到大脑像冰冻似的,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心脏被撕扯一般的疼痛刺激着,不断地如针扎一样刺激着他,又使他终于醒了。他将要永远失去他心爱的儿子,这是真的吗?那一刻,跃进有一种扯开胸膛把儿子贴在自己心壁上的冲动,但很快,他知道此时此刻能救他儿子的不是自己,在而是医生。于是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毛蓬蓬的头抵着老医生的膝盖,一声接一声地哀求着:“救救我的儿子,救救我的儿子吧!”病房跃进撕心裂肺的哀求声打动了老医生。于是,老医生说出了里ICU,神奇的ICU!那是一条幽深的绿色生命通道。“也许你的孩子能在那里得救,也许我又做了一件错事。”老医生当时语重心长地这么说。老医生的话说对了。希望在气若游丝的危急状态下被送进ICU病房,切开气管,戴上呼吸机后,他获救了。呼吸机屏幕上那枚象征自主呼吸(自己的呼吸)的红色指针在希望戴呼吸机后三小时停止了波动,这是科学的、准确无误的宣告,宣告病人呼吸已停止。呼吸停止意味着死亡,医学千百年来一直以此判定生命的死亡,但在今天,医疗手段高科技的代表之一——呼吸机的出现,创造了人间奇迹。让没有呼吸或呼吸微弱的人活着,继续地活下去,为治疗疾病创造时间和机会,这就是呼吸机,一种能代替人呼吸的机器。这一切说出来像个神话,然而它就真实地出现在ICU病房里。
希望此时不再病猫样地喘息,他平静地呼吸着,他的双眼宁静地注视着他周围的医生护士,他的眼神那样深切地表达着他的感激之情。
这样的生是医学创造的奇迹。如果说生与死之间有一条红色分界线,那戴呼吸机的病人就是躺在那条红线上的人。说他们活着,可他们没有呼吸,只要拔掉呼吸机接头几小时甚至几分钟,他们就会死亡。但他们又确实能够活着,一直活着,一直地治病,直到自己会呼吸的那一天。
希望戴着呼吸机接受医生的治疗,疗效很显著。他的身体不再面条似的瘫软,他的肌肉慢慢有了张力。
一周后,他的一只脚会动了!只轻微地动了一下,朱珠就发现了。当时朱珠正在给希望涂红花油。在骨突的部位涂红花油,再用拇指指腹做环形按摩,可防止骨头磨损皮肤。全身瘫痪的病人不需要几天的消耗,就会变得很瘦,甚至皮包骨头。身上任何一处皮肤都不能被压破,这是ICU病房护士必须做到的。朱珠发现希望的大脚趾动了一下,朱珠的眼睛就放射出惊喜的光彩。朱珠放下红花油立刻跑去报告了杨医生和主任,很快全科都知道了,个个惊喜万分!那天下午,探视时间刚到,希望的父亲大踏步走进来,抓紧了儿子的手,父亲和儿子都流泪了。
希望的病情已不是最初预想的那么绝望。每过一个星期,希望的病就明显地好转一步。在他的手能动的那一天,朱珠把那支雪白的、造型像一束飞翔的羽毛的红蓝双色圆珠笔放在他手上。希望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笔,但他的手握不拢,他的手上没有力。朱珠就握紧了希望的手,这样希望就握住了那支雪白的飞翔的羽毛。
最令朱珠难忘的是希望自主呼吸启动的那个雨夜。
呼吸机屏幕上那枚象征自主呼吸的红色指针是在一个深夜里缓缓上升的,十分艰难地上升!病床前坐着的朱珠当时被怔住了。一个多月来,每一天每一时都看着它,希望它能动一下,哪怕只动一下,但它一直都没有动。朱珠多少次猛然回头,希望能在回头的瞬间有一个惊喜地发现,却没有。此时此刻,夜已很深,窗外落着淅沥的雨,病人都睡着了或本来就昏迷着,地灯的光线很柔和,映衬得朱珠的眼睛十分明亮。呼吸机屏幕很安然的神态,那枚绿色指针上下滑动、幅度均匀,每分钟十五次很有规律,因为正常人一分钟呼吸十五到二十次,所以呼吸机的呼吸频率也被调至这个范围内。那枚红色指针沉睡着,自希望住进ICU病房三小时波动停止之后,至今整整四十九天,它一直沉睡着。
在这个雨夜,在人们全都沉睡着的凌晨三点,它悄悄地向上抬升,鼓足了气力,向上抬升……
这向上的力量极其的孱弱,但它很执著,一直地向上!向上!它终于达到了一个高度,一个十分理想的高度!之后,它缓缓跌落。这在个过程用了整整一分钟。
朱珠准确地记下了这时间。这颇具意义的时间及病情变化,对病房医生对病人都是一种惊喜。然而此时此刻,这巨大的惊喜压抑在如里此静寂的雨夜深处,使朱珠不敢相信只有她独自一人拥有着。希望终于会呼吸了!尽管他一分钟只能呼吸一次,距正常人还差许多,但他终于会呼吸了!朱珠落泪了。在这无声的雨夜,她为生命如此艰难地启动而落泪。
希望住院治病第四十九天自主呼吸恢复,这个过程在医生的眼中很短。希望比他之前同样病例的病人恢复得快,这使医生感觉这四十九天真的不算长。医生投入心血治病,病人有一点点的好转都是一种激励,医生就靠着这种激励一生一世地行医,都不觉得漫长。医生只有对疾病无能为力时,才感到时间的无期与无奈。但这个过程对希望的父亲却是极其的漫长。
在这四十九天里,希望的父亲跃进像经历了一次巨大的浩劫和强有力的袭击。那浩劫和袭击像风暴卷来,希望的父亲卷在当中拼命挣扎,使着浑身的劲,风暴之后,人就连丁点儿力量都没有了。
当时希望住ICU戴呼吸机之前,杨医生首先向希望的父亲说明,住ICU戴呼吸机是要有条件的,与ICU相应的条件。ICU是什么?ICU是英文缩写,中文译作加强医疗或重症监护。病人生命体征系统电脑监测,输液量由容量泵和微量泵自动控制,管道集中输送氧气,病房室温由空调恒定在摄氏二十三度,空气净化消毒———说通俗些,就是住ICU要花很多钱的。
杨医生在向希望的父亲谈及这些时,曾经说得很详细:这种病的病程肯定长,大约要支付医药费十五万元人民币。如果考虑经济负担难以承受,呼吸机是不能戴的。如果中途脱机,那是很痛苦的。当时希望的父亲眼睛看着他的儿子,心里也只有他的儿子,杨医生的那番话,他全听到了,但并没有领会其含义,否则,怎会有中途脱机的结局呢?
希望的父亲跃进说他不穷,他是何家庄最早的万元户,他有小四轮拖拉机,有老黄牛和小黄牛,有山羊和绵羊。女人苏美英会养鹅,雪白的天鹅只要是母的都能生蛋,那鹅蛋有三只鸡蛋那么大。他说他家门前院后都种着桃树、柳树和沙枣树,他会有办法拿钱来救他的儿子,他说请医生一定要救活他的儿子,他只有希望这么一个儿子,希望只有十七岁。
希望住院第四十九天自主呼吸恢复,ICU病房所有医生护士都激动不已,然而希望的父亲在这一天下午三点探视时间进来时,表情空洞木然,眼眶里那曾经晶莹闪烁的泪光也熄灭了。
其实朱珠从每天一小时的探视时间里早已看到,希望的父亲在明显地一天天地衰老下去。他先前探视儿子时那迫不及待的步态迟缓了,握着儿子小手的那一双大手也变得无力。近些天来,他总是颤动着手指抚摸儿子的额头,却不敢盯着儿子的眼睛看。这令朱珠心里十分难过。病人本来就孤独无援,没有谁能够替他承受那种难以承受的病痛,独自被隔离在幽深的病房里,企盼亲人到来的心情肯定是迫切的。然而希望企盼的眼睛看到的是父亲无言的面孔,他哭了。他的父亲转过身,挪动着沉重的双腿走了,一小时的探视时间还没有到,希望的父亲就已走出了病房。
希望的父亲终于为他的儿子选择了自动脱机。在希望住院第六十九天的上午九点,在希望自主呼吸频率已达到每分钟九次的时候,他的父亲签字要求脱机(即终止戴呼吸机),停止治疗。
朱珠迟疑了大约十几秒钟,她还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9a.m.这个时间。
希望的父亲没再来探视他的儿子。
希望的父亲已经拿不出希望的医药费了。
希望只有脱机了。除选择脱机,希望别无选择。
于是,希望的医嘱单上,在1998年9月9日9a.m.这一栏内才在有“自动脱机”这四个字。
朱珠在杨医生签名的后面签上了她的名字。朱珠走近希望的病房床边。希望躺在病床上,正努力地活动着他的右手臂,右手是要写理字的,希望一定是想着他右手的重要性才如此努力地活动着。初秋的天气在上午也还是很热的。空调一直开着,室温恒定在摄氏二十三度,整个病区呈现宁静祥和的蔚蓝色。朱珠却在发抖。朱珠在执行脱机——把呼吸机的接头从病人的气管里拔除。
这项操作不难,只要两分钟但这两分钟对于朱珠,那是太深重的痛苦。
从希望的气管里拔出呼吸机接头及气管套之后,希望活动着的手臂停顿了,他张着嘴上不来气,他的嘴唇和脸庞青紫了,他睁着眼急切地求救于朱珠。朱珠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捧过希望的脸,她把自己的一侧面颊抚在希望的额头上,她不敢看希望的眼睛。希望大睁着眼,希望的眼珠像要爆出眼眶那样的睁着,睁着……
病房墙角有一团黑色十分狰狞。那是希望的父亲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一件黑棉袄,一条黑棉裤,一双黑条绒布鞋和一双黑袜子。
后来希望的身体就裹进那一团黑色里。一块雪白的布单又把那黑色严严实实地遮盖,推车推着希望穿过ICU病房外那条长长的走廊,无任何声响。这里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肃静。
走廊顶头大门口,希望的父亲软软地靠在门上。他在等待着他心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