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两种车是从两个方向过来的。木轱辘的牛车是从山里出来的,手扶拖拉机是从山下上来的。九泉卫生院就是这么一个山坡上的卫生院。
这是丽明第一天报到,来到九泉卫生院。
中午时她到的。卫生局的车负责送他们,有医学院医疗专业的大学生,有卫校的中专生,包括药剂、化验及助产三个专业,还有护校生,十多个,但分配到九泉卫生院的只有丽明一人。丽明是助产专业,就是接生员,民间的叫法是接生婆。
丽明今年十九岁,还没有男朋友,却要做一个接生婆了。从今天开始,从正式报到开始,她就要独立工作了。
这里上午十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中午不休息。有一排蓝砖房的诊室,有十个左右的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有五个左右的男女老少不等的病人,还有十来个陪着来看病的家属。丽明没有想到,一个山坡上的小小卫生院还这般红火。在她先前的想象里,这里该是偏僻、空荡、寂寞的。
院长给丽明介绍了卫生院的每一个工作人员、每一个科室及每一间房屋的用途,然后,打开一份医院的档案,让丽明在上面签上了全名:徐丽明。一个医生从留下自己的名字在医院的档案里这一时刻起,他就要开始工作了。他从此就有了处理病人的权力也有了必须为病人服务的义务,不论你上班不上班,你都要从此开始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院长告诉丽明,除了妇产科的处方权,她在夜间还有其他科比如内科、儿科的处方权,还要兼任取药、化验和护理操作等工作。就是说,在乡下卫生院可以什么都做,什么都要做,指夜间。白天还是各司其职的。
丽明住卫生院的单身宿舍。
卫生院的单身宿舍住着一个人,林医生。去年从医学院毕业分配来的,五年制,大学本科,在九泉工作已经一年了。
从今天起,多了一个徐丽明。
这是1993年的7月30日。
这里的夜晚是从下午四点开始的。
九泉是因为有九条山泉水流过一面山坡,这山坡上的这个村庄就被叫做九泉。这叫法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个村庄的年代比山下的那座城市要久远得多。翻开市志前几页,就有九泉。但这是长历史书里的九泉,丽明来到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九泉。夜如贺兰山东麓是空旷绵长的山坡,也是空旷绵长的戈壁,几乎没歌有树。沿山一路而去,是看不尽的天高地阔。但有一个地方是不一样的,远远地忽然来了一片绿,繁茂而浓密的绿,非常醒目,就在一面缓而开阔的山坡上,那就是九泉。这个有点来头的村庄,其实和中国大多数的村庄一样,几十户人家,几十个农家院落,几百口人。一律的平房,每家院里也都是一样的鸡窝羊圈,好像也没多出来的或不一样的地方。
在视觉上它是如此而已。但这里与其他村庄还是不同的,它有一个山神庙,在村庄最南边,有个卫生院,卫生院在山神庙下面一点儿,几十米远处。山神庙在这个村庄的最高处。
还有小商店,在村子里。
最主要的就是村庄北面那一片古墓。那是汉墓———九泉汉墓。
从山外看上去,九泉是一个孤单的村庄,但有一条山沟就隐在村庄的近旁。那条深山沟很长,里面住着不少的人家。山下面不远处有几个村庄,离九泉还有一段路。
下班后林医生领着丽明看了一遍九泉这个村庄。
林医生告诉丽明,晚上有时是要出诊的,所以首先要熟悉这儿通向山里和走向山下的每一条小路。林医生二十四岁,高个头、宽肩膀,浓眉大眼,戴一副近视眼镜。丽明看见一道奔流的泉水,她立刻就下去踩水。那泉水哗哗地流,丽明顺着泉水的流向一路踩过去,又蹦又跳。泉水在山坡下被截流在了一个水潭里,那么一种像蓝又像绿的颜色,清澈得能看见潭底的密密麻麻的石头子。村里的人们放出水潭里的水浇地,饮牲口。吃水,人们会到泉眼那儿挑刚冒出泉眼的最干净的水。九泉有九道清泉流来,山下就有九个这样明镜般的水潭,九泉因此是一片庄稼和树木都繁茂的风水之地。在丽明眼里,九泉的山神庙、平房及村落,那些不算很大的果园、高大的白杨树,夜晚山坡下的闪着波光的那些水潭子,还有进山的一条条小山道,都是她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丽明是在一个叫平罗的小县城里长大的,在省城上卫校三年,她还没有去过更多的地方,还没有领略过这么开阔的一种视野。她感到一切都很好,包括九泉这个村庄的一草一木。她真的是喜欢九泉这个地方了。
下班后卫生院就彻底空了,都下班走了,下午四点就空了。那种忽然而来的空荡叫丽明感到异样。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是那时的赤脚医生,家在附近的村庄,下班后就都回家了。只有丽明和林医生晚上住在卫生院那一排蓝砖房后面的一排红砖房的宿舍里。那排红砖房有一间是院长办公室,有一间是会议室,中间三间是单身宿舍,边上一间是灶房和开水房。卫生院的大院里包括这一蓝一红两排平房和院墙西北角那儿的男女两个厕所,还有七八棵树和一个花池子。
二
她们是赶着一辆牛车过来的,正是暮色苍茫时分。
五十多岁的婆婆坐车辕上,吆喝着牛,小媳妇坐在车厢里,车厢里铺着麦柴和被褥,小媳妇腰身笨重地坐在上面。牛车进了卫生院,婆婆把牛拴在院里的白杨树上,小媳妇翻起身,由婆婆牵着手走向蓝砖房里的妇产科诊室。
丽明正在产房里作准备,早已听到了声响,急忙迎出来。在省城实习时每一个夜晚都要接好几个婴儿,几乎没有无婴儿出生的夜晚。所以丽明要做好随时迎接产妇的准备,尽管她才来了不到半天。她已经在卫生院的档案里签名了,从签名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有了为伤病员服务的责任了。
还没有进入夜晚,产妇已经来了。这个产妇肚子里的婴儿将成为丽明正式工作后接生的第一个婴儿,这是对丽明即将独立开始长工作的一次严峻考验。明显地,丽明感到了紧张。
那位婆婆又高又壮,说话大嗓门,进来她先来了这么一段话:歌“要是外人,我就接了,干了快三十年了。丫头,看你还小呢,我接生的年头比你的岁数肯定都大。这是自家的儿媳妇,自家的孙子,下不了手了,这才送来的。”丽明听后高兴了,竟然有人帮忙了,还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接生员,真好啊!小媳妇眉目清秀,柔柔弱弱,一对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丽明,像是在问,像是在听。丽明扶她上产床开始全面检查,发现她已是进入第二产程了。这令丽明吃惊!在城里,女人生孩子进入第二产程一般都开始闹腾了,不是嚷就是哭,而眼前的小媳妇,她轻轻咬着嘴唇,手抓住衣角,阵痛过去了就很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对大眼睛盯着屋顶看。婆婆又说:“儿媳妇是个聋哑人,听不见也说不出。小大夫,你要问啥就问我,我来说。”
一个聋哑的产妇!丽明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听不见也说不出的女人来生孩子!夏天的七月,夜里也是热的,但丽明觉得不知哪儿开始有些冷。她给小媳妇盖被子,看见小媳妇出汗了,头发都贴在额头上。
丽明到产房外面的办公室去整病历夹,发现林医生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已经给丽明整出了一份妇产科病历放在那里。他问丽明,情况怎样?丽明说:“正常产,产妇情况还好,只是……只是她是一个聋哑人。”丽明看到林医生也是吃了一惊的眼神。
下午丽明吃的是林医生下的挂面。两大碗,一人一碗。上面平均都是两只荷包蛋。灶房里有一箱挂面和一箱鸡蛋,是林医生买的,他说他的晚饭一般都是挂面加荷包蛋。
吃过饭丽明到蓝砖房的诊室里来了。林医生大概是在宿舍里看书吧!夏天的日子尤其的长,从下午四点人们下班走后,就能感到时间过得缓慢和这里的寂寞。下班后,再来的病人一般都是急病,忙病人时又会觉得时间过得非常快。
那婆媳两人是从山里赶着木轱辘的牛车过来的。
那另外一个病人是从山下躺在手扶拖拉机上拉过来的。
那另外的一个病人进来得比这婆媳两人要迟,因为他们的手扶拖拉机开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挪。一伙人在车厢里拥着病人,足有十来个,把手扶拖拉机小小的车厢挤得满满当当。他们是怕车上的病人颠着才开得很慢很慢的。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病人,已经八十三岁了。
老人被抬进外科诊室后连平躺都不能,侧弯着身子,闭着眼睛。好在有那么多人搀扶着,老人就那么弯着身子,闭着眼睛一种很难受的表情。林医生开始给老人听心肺,检查全身。一个年长的男人对林医生说,如果不能治,我们得把病人拉回去,可不能放在家门外头咽气了。一个中年男人又给林医生说:“能治就尽量治,来医院就是来治病的,有一分希望就尽量治。”林医生听出来这是家属对病人的两种不同的态度。年长的男人是老人的儿子,六十多岁,中年男人是老人的孙子,四十多岁,开手扶拖拉机的那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是老人的重孙子,站在那儿正抹眼泪呢!那十来个人中还有老人的女婿、外孙子和另外的亲戚,都是一脸的紧张和疑问。林医生检查后诊断,老人是老年性前列腺肥大引起的尿潴留,不是严重的病,而且老人心肺功能还好,就是说,老人不会有生命危险。家属听后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
天说黑就黑了。
平时可不是说黑就黑的,这里夏天的天是尤其的长,到晚上九点时还不能完全黑透了。林医生对这夏天漫长的傍晚时光是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的。暮色是天空的忧愁,让人看见了,人也会忧愁。长那过去的一年里,多少个下午四点以后的日子,林医生都是在一种夜如淡淡的忧愁里度过的。夜里来急诊病人、偶尔出诊、看书,时间就会歌变得充满了色彩和声音,而当不来病人、不出诊、不想看书时,那种忧愁就会及时地跑过来,叫人想躲也躲不掉。在九泉卫生院,夜里来病人和出诊的时候真的是不多的,像今晚这样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人,把卫生院的一条不宽的走廊都挤满了,这景象还真不是天天都有的!这时在诊室另一边办公桌前,林医生正在与病人家属谈手术的事,是与那个六十岁的儿子。他不同意林医生给他的老父亲开刀。那其实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叫做膀胱造瘘置管术,就是在腹部开口置管,让膀胱里的尿液从管里流出来。手术不大,不会构成生命危险,但这个儿子就是不同意,任林医生怎么讲道理,他都固执地说不能开刀。
林医生看到时间就这么放过去叫病人难受着,他心里是很焦急的。医生看见病人本能地就是去尽快处理,一分钟不处理就是一分钟的焦急。所以林医生着急,病人家属却在耽误时间。在城里,是病人家属催促医生,到了乡村,就成了医生催促家属。同样是治病,面对的却是不同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