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钟离(下)
到了?
缓缓睁开双眼,抬目望向四周,纵然是有了心理准备,眼前的一切还是惊得我透不过气来。
一棵长达数十丈的古木,庞然大物一般横倒在悬崖边,仿佛一条乌黑大船,在云山雾海里起起伏伏。阿离牵着阿傩,一高一矮都是言笑晏晏,月光穿透迷蒙雾气打亮她秀丽的眉,轻轻浅浅的眸子笑成了一湾秋水。她站在上面朝我招手,背景是深黛色的蓊郁还有高崛的峰峦,峰顶之上,不仅没有白雪覆盖,反而是一派郁郁葱葱的密林高树,树下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在余香花间怅惘流连。
树木掩映之中,一座精巧的木屋在月色辉映下豁然开朗。木屋并不甚大,袅袅白雾萦绕其中,印象中仙人的居所才会有这样淡雅的情致。四角飞檐爬满绿藤,藤上挂满了一种圆圆的果子,果子色泽鲜红,仿佛一个个随风轻摆的小红灯笼。
山峰之高,仿佛手可摘星。片片白云就在身边飘荡,触手可及。云蒸霞蔚,钟灵毓秀,好一派仙家风光。
这千丈之上的峰顶之中,居然会有如斯春色!
目瞪口呆地看着周遭景色,一时忘了动身,身下英招有些不耐烦了,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吼。我恍如大梦初醒,慌忙跃下英招的背部,回头看了看这恶兽口中獠牙,还是禁不住一阵寒颤,忙不迭地便踏上崖边的古木。
古木甚是宽阔,可供十人并列而行。双足踩上古木,仿佛踩在裘皮上一样柔软。嘿,看这古木黑黝黝的毫不起眼,想不到质地如此松软,我虽然嘴上不说,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前面阿傩拽着阿离,已经蹦蹦跳跳地奔入木屋之中,我心里一急:这小子该不会真是西门庆吧!不行,说啥也不能被这小鬼戴上绿帽子。我赶紧加快脚步,疾速往木屋掠去,眼角余光扫到身下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心悸了一下,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忽听木屋中传来一声苍老却悠悠绵长的声音:
“贵客远临,老夫不甚欣喜,外面寒气深重,还请贵客进屋相见!”
贵客?说我还是说阿离?
我愣了一下,随即心道:不管了,管他说的是何人,小爷我也腆着脸当一回贵客。我拍拍衣襟上的雪花,学着江湖中人袍袖一挥的潇洒,双手抱拳,文绉绉地道:“主人盛情,在下岂敢不遵。”说罢,走过古木,穿过崖上花间小径,来到木屋跟前。
走近木屋,看清木屋所用木材,居然都是金丝楠木,上面还镌刻了各式各样奇怪的符文,比鬼画符还要难看几分。脑子一转,想到一件要紧事情,我大吃一惊:
金丝楠木,外表金光灿灿,华贵之极,质地坚硬,又能避虫蚁,乃是用作帝王棺椁的最佳选择,少数铸剑师也用其制作剑鞘。这屋中老人以金丝楠木筑屋,若非全然不懂风水命理,那便只有一种解释:这爷孙二人,都是死人!
惊讶之余,木屋中又幽幽地传来那老人的声音:
“贵客不必惊慌。我祖孙二人耽于阳世久矣,俱是活生生的生灵,与常人无异。至于为何用这金丝楠木筑屋,嘿嘿,那便不足为外人道也。贵客还是快快请进吧!”
我心中又是一惊:那老头儿未曾见到我,隔着厚厚一道木门,居然能道出我心中所想,当真是匪夷所思!
不过心中所想被这老人识破,我对这神秘老人愈加有了兴趣。阿离已经进了木屋,不论如何也绝不能丢下她不管,何况自己方才已经死了一遭,纵然屋中是两只厉鬼,最多再死一次,那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缓缓推开屋门。第一眼所见,乃是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通天之道”四字,字迹遒劲挺拔,如龙飞凤舞,隐隐有飘飘欲仙之概。我往屋子环视了一周,见到屋中陈设甚是简单,仅一桌、四椅、一榻而已,其他地方都开满了斑斓的鲜花。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叼着一只烟斗,坐在一张绿油油的竹椅之上,正笑吟吟地望着我。他的脸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皱纹,沟壑纵横;口中一颗牙齿也没有,空荡荡的仿佛被拔毛的公鸡;眉毛白得胜过雪花,一条长须从眉尖探出,贴着脸颊,长得几乎拖到地上。这老人的形貌实在老得太老了,不禁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经活了数百年之久,否则如何能够老成这般模样?
阿傩正蹲在一旁,跟一只状似小猪的异兽玩耍,一人一兽,抱在一起滚来滚去,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而阿离则静静坐在老头儿旁边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杯茶,杯口腾腾地冒着热气。她望着我,双目含笑,那是妻子守望丈夫归来时的幸福。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惆怅,我与阿离成亲七年,却从未有过夫妻的感觉,更多的时候,她待我更像是兄弟姐妹。只是近日,她看我的眼神里,渐渐多出了一些缠绵的意味,我不知道这种缠绵究竟意味了什么,是因为七年的相处之后,她终于习惯了有我的生活,还是她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在最后的时候,想要留给我一些美好的回忆。
我眨了眨眼睛,把眼眶里的泪珠扼杀在萌芽之中,同时大步上前,深深作了一揖,道:“在下阮未,见过老丈。先谢过老丈的救命之恩。”
那老人微微一笑,笑容宛如三月的春光,暖洋洋的好不舒服,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感。
“举手之劳,公子无须介怀。嗯,”那老人往我的手里瞥了瞥,点了点头,道:“这年头,还有人用长枪作兵器,公子怕是独一位了。”
我“哦”了一声,长枪一直横在手里,忘了收起来了。旋开机括,我把枪柄与枪头收入匣中,缚在腰后,道:“先师临终之前嘱托在下,不论世事如何变迁,旁人如何看自己不起,一定要将本门铁枪流传下去。在下深受师门大恩,因此,虽因这杆铁枪多遭世人冷遇,在下依然不敢违背先师遗志。”
老人哈哈一笑,道:“公子穷途之中仍不忘乃志,老夫敬佩。快请坐,请坐,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我一听到“穷途”二字,身子不由得震了一震,偷眼瞧那老头儿,见他脸上没有讥笑的神情,暗暗叹了口气,在阿离身侧坐了下来,接过老人递来了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这茶盏也是用金丝楠木所制,茶水黑乎乎,似乎还有些粘稠,水面上飘着几片茶叶,茶叶呈锯齿状,比寻常茶叶大了一倍有余,仿佛枯叶一般,也不知是何品种。
茶水初入口时,觉得满嘴翻江倒海般的苦涩,连脑子也被这苦涩充溢得晕晕乎乎,忍不住想一口吐出来。只是出于礼数,我还是硬生生地把汁水给咽了下去,不过脸上肌肉不免有些扭曲。
我转头看看阿离,阿离朝我皱了皱眉,手指在茶盏上轻轻一点,约莫是表示这茶的味道的确辛苦。我放下茶杯,指尖偶然滑过阿离的手背,触手之处,一片冰凉。
明明捧着滚烫的茶盏,手却冰得如同在雪地里埋过似的。我担忧地瞥了阿离一眼,见她面色如常,饮了几口热茶之后,苍白之中终于比往常多了几分生气。
老人瞧见我将茶咽了下去,抚掌大笑道:“阮公子,茶水虽苦,而世间种种情事,却比这茶水艰难得多。这苦涩的茶水,就仿佛世间男女的****纠葛,爱得愈深,伤得愈痛,就愈是想要奋不顾身地再去爱一次;这茶水愈是苦涩,就愈是想要再去喝上一口,再去体味那深入骨髓的辛苦。”
我听他一言,微微一愣,满嘴的苦涩渐渐消散,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却油然而生一种孤寂落寞之感。我望了望手中的茶盏,望了望飘在水面上那几片孤零零的茶叶,心里忽然有一股冲动,就想再啜上一口,再去感受那苦入心肺的快感。
然而我的理智却一直告诉自己,这茶水太苦太苦,千万不能再喝,不能再喝。只是理智愈是制止自己,浑身仿佛着了火,大滴大滴的冷汗从额角坠落,眼珠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虽然苦涩,却像妙龄女子胴体一样诱人的茶水。
此刻我的心中有如猫爪挠一般,实在忍不住,又去喝了一口,又是翻江倒海一般的苦涩,眉毛眼珠几乎皱得拧在了一起,苦得眼泪都差点流了下来。只是这一次,辛苦之中,仿佛又有一丝甜蜜氤氲。那些前尘旧事,那些美好的醉人的旖旎风光,此时一齐涌上心头,我忍住心中的愁苦,不去看阿离,却感觉到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掌,缓缓抚上自己的手心。
从七年前的黑龙潭,穿过温馨的持惑小屋,黑龙潭边的月亮盈盈闪着泪光,坻山中的群燕已经认不出我的模样。可是,终于有这么一刻,我的心,你的心,攀附着连接天河两岸的细细丝线,紧紧相拥。
老人将手中的旱烟在桌角敲一敲,枯声道:“老夫复姓钟离,单名一个“秋”字,与孙儿阿傩隐居于支离山顶多年,终岁不闻人声。今日得见公子与这位姑娘,也算是缘分。只不知二位缘何在这大雪封山之时,甘冒大险,来这支离山中?”
我放下茶盏,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拙荆身罹祝余花剧毒,在下多方求医,均无结果。眼见拙荆病情一日一日地加重,在下心中惊惶,实是如焚五内。”说到此处,我禁不住苦笑一声,接着道:
“万般无奈之时,拙荆忽然想起一件祖传秘方,须有焚休草与鸡谷花二物作为药引,在下听闻支离山中鸡谷花甚多,故而前来求药。只是在下支离山中盘桓十数日,却连半片鸡谷花也未能见到。”说罢,我探过身子,满怀期待地盯着老人的脸。
钟离老人瞥了瞥我脸,微微叹气,道:“唉,公子可是来晚了。若是二十年前,支离山下的离离原上有数不尽的鸡谷花与焚休草,蓊蓊郁郁,任凭公子采摘。只是如今,就算将离离原的每一寸冻土翻开,却连半棵也寻不见。”
我与阿离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阿离没有发话,而我忍不住失声道:“这,为何会如此?”
钟离秋道:“唉,此事说来话长。只是老夫尚有一疑问想要请教公子:支离山中鸡谷花虽已绝迹,而世间药铺之中应当还有大量存货。公子何故舍近求远?”
我叹了一口气,道:“坊间掌柜俱知我神枪门的后裔,故尔不肯将鸡谷花卖予我,在下反而因此泄露了行踪,引得多方追杀,好不容易才寻得一个安身之所,思前虑后,只得甘冒大险,来这支离山中寻觅两味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