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面色一灰,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从口中蓦然喷出一口鲜血,星星点点,溅上被月色染成白雪的草地。
钟离秋面色深沉,竹杖轻点,踏莎而行。他且行且住,两只浑浊的眼球死死盯住阿离的面庞,满头苍发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光芒。而穿过那一片绿色汪洋,他终于在离阿离一丈远近的地方,缓缓停了下来,同时从腰间摸出一柄样式古朴的短剑。
“今日,老夫便要替两位师侄,并无数死于你手下的洛仙弟子,报二十年的切骨深仇!”
阿离捂着腹部,她极慢地抬头,极慢地站起来,方才的狰狞已全然不见踪影,仿佛那切切悲声只是一场幻觉。湛蓝色衣袖擦过的沾染血丝的唇角,拂过处又是绝美的狠色,良久,眼中浮起一丝冷淡笑意:“钟离老儿,你那两个宝贝师侄,一个是自尽而死,另一个是同门相残,又与我何干?”
钟离秋一言不发,忽然抛开竹杖,左手将短剑横在胸前,右手握住剑柄,只听“铮”一声剑吟,从剑柄与剑鞘相交的缝隙里,骤现一道淡蓝色光芒,就像是一条被软禁多年的战龙,一朝断开枷锁,冲上九天,将千年的怒气一齐释放。
而就在短剑出鞘的那一刹那,洞穴之中陡然生出一股诡异飓风,不知所起,只听耳边风声呼呼,风力如刀,扎得两眼睁不开来,闭上双眼,似有无数怨灵在耳畔怨毒诅咒,声声入耳,镌刻心房。
置身于满洞的肃杀之意,感觉呼吸在那一刻已经停止,空气似乎被这一阵风刀绞得支离破碎,洞窟中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还有细碎的石屑不停地从石壁上剥落。
钟离秋披头散发,忽而纵身一跃,如飞龙在天,直上九霄,我仰头看着那个灰色的身影越来越小,几乎缩成一个细小黑点,突然一声狂啸,那一点黑星骤然便大,伴随着“嗖”一声破空锐响,从九霄直坠凡尘。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洞穴里的飓风化作一道螺旋状的风流,眨眼间没入他手中短剑之中,洞窟立时又恢复成先前的平静如水。
我瞪大双眼,望着那个干枯矮小的身影,缓缓从草地上站起来,左手捻成剑诀,右手握着那柄湛蓝色短剑,也许是我的错觉,我忽然觉得,那柄剑中似乎锁着一条蓄势待发的战龙,而御龙人便是手握剑柄的钟离秋。
阿离微微躬着腰,鲜血不停地从紧紧捂住腹部的指缝间沁出来,她轻咳一声,冷冷道:“万剑流?练得不错呀,比当年长进多了!”
钟离秋一眼不发,手提短剑,缓缓上前,目光不离阿离的咽喉,而阿离面色灰败,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轻轻吹一口气便会倒下似的。
他走到离她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了步子,手中短剑蓦然一横,道:“受死吧!”
“等一下!”
眼里都是凋零的蓝色花雨,花雨之中隐隐绽放着殷红的胭脂印记,从嗓子里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声喝叱,接着一个“懒驴打滚”从钟离秋身边掠了过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我的身子已经挡在阿离的面前,双手往腰后一探,取出了断魂长枪。
“你别动!”我恍惚了一下,随即手举长枪,往前一送,枪尖几乎要戳到钟离秋的鼻子上。看他面无表情的模样,我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道:“别动啊!不要逼我动手!我告诉你,我很厉害的,你不是我的对手,不是!”
这话本就是特别没有底气的一句话,偏偏又是从我这样一个没有底气的人口里冒出来的,听上去就像是小孩儿吵架时那种童言无忌的威胁。
钟离秋眉头一皱,道:“闪开!”
我照着师父教我的防御招式,双足踏出九宫八卦的步子,长枪一抡,直插入地,同时大义凛然地道:“不闪!”
记得当年师父教我打架的第一招,就是“先声夺人”,便是凭着一口叱咤之气,将对方的气势彻底压下去。我深得此招精髓,因而方才一声大喝,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连喉咙都喊哑了。不过此招似乎收效良好,我瞧见钟离秋嘴唇一张,却欲言又止,果然被我压住了气势。
嘿嘿,懒鬼师父有时候还挺靠谱!我喜滋滋地想。
眼前忽的一花,一道小小的黑影蓦然窜到我的眼前,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阿傩那个小鬼头。我愣了楞,道:“小鬼,这里打架危险,还不赶紧回家找你妈……”
话说一半,瞧见那小鬼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那小鬼闪电般伸出一根手指,在我手中的枪柄上轻轻一弹,听到“叮”一声脆响,忽觉浑身一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也拿捏不稳,长枪“噗通”一声坠到了草地上。
这小鬼……这是啥……妖术么?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虎口处隐隐有麻痛的感觉传来,手掌被震得通红,却听到那小鬼开腔道:
“切,我还以为你的武功有多高,没想到差成这样……就凭你这一点道行也想跟爷爷斗,你还差得远了!”小鬼不屑一顾地哼哼。
我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下去,老子活了二十年,居然被一个七、八岁的小鬼给教训了,偏偏那小鬼的武功似乎还比我高,就算打架也打不过他,难道老子就这样认栽了?
“阿傩,不得无礼,你且退下。”钟离秋的一句话,挽救了我的尴尬局面。那小鬼朝我扮了一个鬼脸,缩回他爷爷的身后。
我抬起头,望着那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此时钟离秋先发话了:
“阮公子,看你的出手,应当也是名门子弟,既是名门子弟,便当是我道中人,既是我道中人,自当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你身后的这位姑娘,作恶多端,血债累累,早已天怒人怨。即便你不愿亲手将之除去,也请你让开一条道,莫要妨碍老夫动手。”
我偷偷回头瞥了瞥阿离,她紧紧咬着牙关,面色惨白,眉头深蹙,眼波之中有微光荡漾,似有一种莫名的幽怨神色。看到她这副模样,我的心就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恨不得去代她承受她所承受的痛楚。
或许从我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我的这一辈子,终究要与她纠葛牵绊。
不管世事沧桑,人世变迁,她依旧是我深爱的妻子,这些年一起共度的时光不会随时光而湮灭,而是会在心中镌刻得愈加沉重。
我没有拥有她的过去,我却拥抱了她的现在,至于她的未来,我也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抓牢。
我想了想,心里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拱手对钟离秋道:“钟离前辈,你说她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我却说她是我珍爱的妻子;你说他天怒人怨,我却深深地爱她敬她;那你说她杀人无数,血债累累,我却见到她是如何的温婉,连鸡也不曾杀过一只……”
我见他想要打断我的话,立即又加大了音量:“……虽然她今晚与往常的神态有些许不同,这也许是她过去的模样,她从未向讲述过她的过去,我也不必知道她的过去。不管她过去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眼中看到的,却是如今一个清秀美丽温婉善良的女子。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值得我用尽毕身的心里去维护她,因此……”
我拾起地上的长枪,轻轻地、却又斩钉截铁地道了一句:“有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钟离秋许久都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缓缓道:“你的心中难道连一丝疑虑都没有么?她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她为何会出现在你的身边?她既没有中毒,为何还要装出一副中毒的模样?”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这一连串的四个问句,似乎一下子就将我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勇气给打散,心中忽然也盘旋起好几个疑问:阿离为何要接近我?她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不惜装作中毒,也要来到支离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有些动摇了。我相信,钟离秋一定看到此刻我眼中的犹豫,因为他本来已经微微垂下的短剑,再一次高高扬起,望着那道湛蓝色的剑芒,我的眼睛不觉有些发痴,仿佛又回到黑龙潭边,遇见阿离时她身上披的那件蓝色的衣裙……
黑龙潭!蓝衣!阿离!
身子顿时剧烈震颤了一下,脑子也如陀螺一般飞速旋转着,过往的七年,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句话,每一个关怀的眼神,每一抹温柔的笑意,每一次轻柔的抚摩……一切一切,涌上心头,仿佛一世的记忆,都在此刻尽情绽放。
我立即挺起长枪,横在胸前,面对着钟离秋,紧紧咬起牙关:喵了个咪,不管了,敢伤老子的老婆,老子跟你拼了!
钟离秋先是诧异地望了我一眼,随即叹息着摇摇头,将短剑缓缓对准我的胸膛:“阮公子,你执意如此,老夫也无可奈何,只得等你死去之后,给你多烧纸钱便是。”
“去你大爷的纸钱!”我一声大喝,整个人突然暴起,手中长枪疾射钟离秋的胸膛,虽然知道这一招不可能伤得了他,但是我别无选择,只能尽力为之。
长枪刺过去的时候,我瞧见钟离秋看都不看,短剑在枪尖轻轻一敲,然后便感觉有一股大力把我的枪头向一旁牵引,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就往一旁甩去,接下来的情景很容易想象,我蓦然失去重心,下盘不稳,身子往前一仰,“噗通”摔了一个狗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