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人生初见(上)
我姓柯,名云,怀朔人氏。生于太和岁甲申春上元日,死于元康岁丁未初夏,一共活了二十三年。
我人生的前十八年,大抵是生活得十分平静的,父母俱是成名已久的大人物,使我不必像穷苦人家的孩子为填饱肚皮而整日奔波劳碌,而家中并无太多兄弟姊妹,使我也不必像某些富贵人家为了争夺遗产而生出一段又一段狗血的剧情。我的前二十年,就像是生活在悟空用金箍棒画出来的那道小圈子里,不论外面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闹翻了天,我在里面依然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十八岁之前,我一直以为,今后几十年的岁月光阴,也会如这般平安喜乐,练就一身精深武功,娶到一个漂亮贤惠的妻子,再生一个聪明善良的儿子……似乎每一个少年在他的青葱岁月里都有过这样天真美丽的幻想,因为人性本善,人们总是向往幸福的生活,希望自己做一个好人,希望自己身边的人也都是好人。可是,希望终究敌不过欲望,往往是因为执着于幸福,才从幸福之中衍生出那么多的苦难。
即便是在十八岁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依然坚持着上述的美好梦想,每日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练功,让生活平静得像没有生活过一样。其实,若是按照普通人家的剧情发展,我的生活应当会沿着我设定的轨迹进行下去,可是,太过平淡的剧情终究惹不起观众的兴趣,因此我的人生注定不会太平。
十八岁的生辰,是我一生的转折点。
十八岁生辰的那天,娘亲破天荒地没有去三姑那儿摸牌,而是呆在家里为我做了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老爹也没有出去遛马,喜滋滋地给我写了一本内功心法。
一切都是那样的安详宁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阳光明媚,禽鸟啾唧,沉浸在这样怡人的氛围里,我幸福得都快醉了。
当然有一个名人说的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美好的一切只是表象,而内里的荒芜需要深深挖掘才能知道。然而不需深深挖掘,晚上用膳的时候,隐藏在山珍海味当中的荒芜立即就展露无遗了。
我使劲地扒着饭,娘亲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同时不停地将玉兰片、浇鸳鸯、酱泼肉、佛手海参、什锦锅子、花篮桂鱼、东坡肘子、梅菜扣肉……夹到我的碗里,生怕我来不及吃,还在旁边多备了一个碗。老爹也是一脸笑意地坐在我的身旁,把他花了一天时间写成的一部内功心法放进了我的手里。
“仅此一本,别无分号。”老爹一脸得意的笑。
我接过去,眼睛瞥了一下书名——《壮阳神功》,随即丢还给他。
“怎么了?”他见我不感兴趣,忽然对我感了兴趣:“儿子,这种武功秘籍可是每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你怎么会没有兴趣?哎呦不好,你莫不是……”他忽然痛苦地呻吟一声,转过脑袋仔细地瞧着我,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
“不是……”我好不容易清空了嘴里的食物,趁着嘴巴有空,赶紧补上一句:“早看过了。”
“哦!”老爹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猥琐神态,继续笑眯眯地看我吃。
这一次我没吃多久,就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唉——”
我听出来是老爹的,只不过我没乐意搭理他,一是因为嘴里太忙,没空讲话,二是因为叹气这一套是老爹早就玩儿烂的,上次他通过长吁短叹博取我的同情,并诱骗我将外公珍藏多年的一瓶“醉花雕”给偷了出来,结果当年外公给我的压岁钱活活缩水一半。
“唉——”老爹又是一声叹息。
我依然假装啥都没听见,有时候,对别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不愿对自己残忍,也就只能选择对别人不仁慈。
“剑吟,怎么了?”娘亲担忧地问道。
咦,这次连娘亲都加入了老爹的阵营,究竟是怎样的事情这么棘手,连娘亲都不得不亲自出马?
想到这里,我更不愿知道究竟是一件怎样的事情了,只顾埋头大吃大嚼,只不过吃了几口,立即就有了一种味同嚼蜡的感觉: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怪不得娘亲今日亲自下厨,当年外公过八十大寿的时候,娘亲不过才扭扭捏捏地下厨做了一样点心以示孝心,今日怎么会因为我的十八大寿而做了这么多饭菜呢?
我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中招了,没想到俩人合起来算计我,看来以后要加倍小心。
我暗自点点头,继续吃喝:既然已经吃了,吃多吃少便无所谓,索性就多吃点,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那也要吃够本儿。
只听老爹悠悠地道:“唉,藏剑峰传来消息,今年该轮到我做博主,让我挑上一柄宝剑,去清水城参加梦蝶大会。”
娘亲故作惊讶:“啊?梦蝶大会?那不是挺好的么,有何可忧虑的?”
老爹道:“晚照啊,你有所不知,清水城素来有一个破规矩,每一次梦蝶会的博主须得将宝剑亲自送上摘星阁,封印于摘星阁顶的玄火柱上。唉,当年莫家大偃师莫甫主持建造的这座摘星阁,高不见顶,无边无涯,据传除了莫家人以外,根本没有一人能活着走上阁顶。这四百多年,也的确有许多英雄豪杰试图打破这一禁锢,每年入阁的人有如过江之鲫,只是他们全都无功而返,运气背一点的干脆就饿死在里面……”
老爹嘬了一口酒,眉头一皱,又是一声太息:“十年前轮到老七当博主。你也知道,他那个驴脾气,从来不肯认输,硬是要凭着自己的力量走上摘星阁。结果呢,爬了半年都没爬到尽头,饿晕在里面,最后还是被莫家人救了下来,据说救下来的时候,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
娘亲忽然把双手紧紧阖在胸前,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做出一副忧虑的模样,颤声道:“如此说来,只要进了摘星阁,那便是死路一条了?”
老爹摇摇头:“非也非也,清水城设此一关,表面上是与洛仙派进行密切友好的武术交流,其实是想杀一杀洛仙派的锐气,凸显他清水城在江湖中的地位。若是登阁之后困难重重,实在难以为继,博主便可在阁中放出讯号,自然有莫家的人入阁接引。只是,这样的话,丢人可就丢大发了……”
我瞥见娘亲把身子探上前,深情脉脉地望着老爹,道:“剑吟,难道即便是你,也没有把握登上摘星阁么?”
老爹想了想,摸摸脑袋无奈地道:“一成把握都没有。”
老爹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的目光齐刷刷都聚集到我的身上。
我一直在狼吞虎咽,假装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只是两人的目光一直锲而不舍地追随着我,我也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无视他们。
所以我抬头,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老爹,你连一成把握都没有,那我岂不是连一成的一成把握都没有?老爹,我是真心想要帮你,只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说罢,拍拍老爹的胳膊,表示同情。
老爹的目光蓦地变得炙热:“无妨。只要你登阁之后装模作样地走上几层,然后便发信号让莫家人来接引你便可。你年纪尚幼,即便走不上阁顶,也不会有人讥笑于你。”
我斜着眼看他:“老爹,你早就计划好了,故意引我上钩的吧?”
老爹嘿嘿一笑:“也有你娘的功劳。我是主谋,她是共犯。”
我“呵呵”两声,立即谈到实际的问题:“我有什么好处?”
老爹双目圆睁,热切地道:“你钟离师叔新造了一件偃甲,狮身人面,能说能唱能跳,我去讨过来给你。”
娘亲也满脸堆笑,一双媚眼扑棱扑棱:“我去你师父那儿给你说说情,这个月的三百遍《静心经》便不必再抄了。”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最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
于是,十八岁生辰之后经过约莫半个月的光景,我骑着老爹的青骢马,背着厚厚的包裹,在那个阳光灿烂却又无比落寞的冬日,缓缓踏上了前往清水城的道路。
临行前,老爹跟娘亲在朔水边上的长亭给我送别。娘亲眼圈红了,不停地拉着我嘱咐来嘱咐去,还暗地里塞给我一根镶金碧玉钗,让我小心藏好,说路上若是被人打劫,身无分文,好歹能用玉钗换些钱以解燃眉之急。我欣然接受,并且心平气和地对娘亲道:这年头,强盗都特别讲究职业操守,抢光你的钱之后,一定不忘亲自送你上路。因此,若是真的遇上了强盗,即便强盗没有搜出这根玉钗,我也是无福消受的了。
老爹则取出一柄用黑布蒙好的长剑,紧紧束在我的背后,叮嘱我这柄剑便是今年梦蝶会的博物,要我小心谨慎地护送过去。不过话说回来,剑在人在,剑亡人不能亡,如果遇上强人打劫,关键时刻保命要紧,这柄剑扔了也就扔了,反正这种剑在铸剑峰上一抓一大把,也没什么好宝贝的。
我点点头,翻身上马,马儿一声长嘶,娘亲也十分配合,立即就呜呜咽咽地小声哭了起来。我转身拱手,道一句:“老爹,娘亲,孩儿去了,山高水远,路长而歧,后会有期。”而后头也不回地拍马而走,留下老爹和娘亲在风中伫立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