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山水(局部)黄宾虹在《画法要旨》中将画家分为文人画、名家画、大家画三个层次。“画之正传,约有三类:一、文人画:词章家,金石家;二、名家画:南宗派,北宗派;三、大家画:不拘家数,不分宗派。文人画者,常多诵习古人诗文杂著,遍观评论画家记录;有笔墨之旨,闻之已稔,虽其辨别宗法,练习家数,具有条理;惟位置取舍,未即安详;而有识者已谅侵淫书卷,嚣俗尽祛,气息深醇,题咏风雅,鉴赏之余,不忍斥弃。金石之家,上窥商周彝器,兼工籀篆,又能博览古今碑帖,得隶、草、真、行之趣,通书法于画法之中,深厚沉郁,神与古会,以拙取巧,以老取妍,绝非描头画角之徒,所能摹拟。名画家者,深明宗派,学有师承,北宗多作气,南宗多士气,士气易于弱,作气易于俗,各有偏毗,二者不同,文人得笔墨之真传,遍览古今真迹,力久臻于深造。作家能与文人薰陶,观摩日益,亦成名家,其归一也。至于道尚贯通,学贵根柢,用长舍短,器属大成,如大家画者,识见既高,品诣尤至,深阐笔墨之奥,创造章法之真,兼文人、名家之画而有之;故能参赞造化,推陈出新,力矫时流,救其偏弊,学古而不泥古,上下千年,纵横万里,一代之中,曾不数人。”夏天过去,秋深了。秋深了像是黄宾虹的哪一幅画——他用浓墨、焦墨、宿墨、淡墨、积墨等各种笔法,加了又加,点了又点,积了又积——夜黑了,但是,可以看见夜黑处有一盏烛光是白的。由此,所有浓墨、焦墨、宿墨、淡墨、积墨无不透露出烛光的白。黄宾虹的黑,是画在黎明时分的窗户纸上的。何谓“积墨法”?《辞海》解释:“积墨,中国山水画用墨由淡而深、逐渐渍染的一种技法。”是不是有些类似于油画的厚涂技法?这种墨法由淡开始,待第一次墨迹稍干,再画第二次第三次,层层加墨,反复皴擦点染,甚至上了色后还可再皴、再勾,画足为止,使画面具有苍辣厚重的立体与质感。如果说黄宾虹的绘画风格乃刻意从“白宾虹”向“黑宾虹”转变,倒也未必,因为他“白”的时期也有“黑”的,“黑”的时期也有“白”的。所以说,黄宾虹并不严格存在明显的所谓“黑”“白”分界。“白宾虹”在于黄宾虹对传统山水的了解,他那个时期的画作,几乎笔笔有出处,点点有来路。“黑宾虹”则是黄宾虹用墨上的变法,愈画愈密,愈画愈厚,愈画愈黑。反复皴擦积染,多至十几层,墨色极为浓重,但是仍然不失深浅、浓淡、明暗等细微变化。他可以画无数遍,画到很深的一种感觉,但同样保留了水墨透明的感觉,层层透亮,使我们感觉画面散发出玉一般的光芒。这种积墨也是按照书法的构成原则一遍遍积墨,注重笔墨的阴阳,如同一个人情不自禁在诉说。他的黑,并不是让画面黑下去,而是让画面亮起来。黄宾虹曾将在歙县老家制墨时剩下的一些墨随身带着备用,由于北京气候干燥,墨块都裂开了,他就放在一个瓦罐里,用水浸透,画的时候再用勺子舀到砚台中。他习惯不洗砚台,所以砚边多宿墨,宿墨画时不觉黑,及至干时,笔笔分明,稍有败笔,暴露无遗,所以一般画家不敢这样用。这种墨用起来很厚重,边上水分又会渗出去,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墨法。这,也可以说是黄宾虹的意外收获吧。
有专家认为,中国书法现在的水准,可能是历代最低的。墨的记忆对于我们已经少之又少了,仿佛多年以前改了简体字的繁体字。现在的书画家们基本都是用瓶装现成的墨汁,哪还见得自己磨墨的。黄宾虹说:“画用宿墨,其胸次必先有寂静高洁之观,而后以幽淡天真出之。”在黄宾虹的笔下,墨成了自然的灵性,成了万物之光彩,使山水画由自然而然地上升为一种人文精神的理趣。石涛有一句被广为引用的话:“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别说藏只兔子了,就是藏只老虎也未尝不可。石涛还有一段画上的题跋,读来精彩洒脱极了:“古人写树叶苔色,有深墨、浓墨,成分字、个字、一字、品字、厶字,以至攒三聚五,梧叶、松叶、柏叶、柳叶、垂头、斜头等诸叶,而形容树木、山色,风神态度。吾则不然,点有风雪雨晴四时得宜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含苞藻丝璎珞连牵点,与空空阔阔干燥没味点,有有笔无墨飞白如烟点,有焦似漆黑邋遢透明点,更有两点未敢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净无一点。噫!法无定向,气概成章。”石涛这段话颇有宋代词人辛弃疾“以手推松曰去”的气势。黄宾虹只是在北平三尺小院种了一丛瘦竹。北风凛冽。黄宾虹无松可推,他用推松的底气拿一支笔,笔笔见痕,力透纸背。黄宾虹从白到黑,从淡到浓,从清逸到厚重,从早年的疏趋向晚年的密。他那些看似散乱的笔触,无论如何叠加,其笔道气脉始终一致,通过繁密的笔墨表现了“内美”的艺术理想。屈原有诗句:“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山水画是中国人的理想世界,这个世界由“内美”生发,人一生不停跋涉的精神和心灵,可以在山水中停下脚步。山水中所蕴藏的自然的力量,有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神圣美,可以让人把不穿衣服的梦交给自然。黄宾虹山水画的“内美”,源于他对篆刻、书法、诗词、音乐、以及画史、画论、古文字学、史学、经学等诸方面的学养功底,这些,令黄宾虹的山水画达到了一种纯为化境的地步。他集万山丘壑于一身,使笔墨为自己意念中的山水自然传神,且融合生熟、稚老、巧拙之笔墨于一体,创造出独具面貌的浓密苍茫、大气恢弘的画风。清代画家王昱《东庄论画》谓:“有一种画,初入眼时,粗服乱头,不守绳墨,细视之则气韵生动,寻味无穷,是为非法之法,唯其天资高迈,学力精到,乃能变化至此,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浅学焉能梦到?”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中有段话说得更为干脆痛快:“不可雕琢,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黄宾虹有一则题跋:“恽道生论画,言疏中密,密中疏,南田为其从孙,亟称之,又进而言密中密,疏中疏。余观二公真迹,尤喜其至密者,能作至密,然而疏处得内美。”恽道生自题画:“逸品之画,笔似近而远愈甚,似元而有愈甚;其嫩处如金,秀处如铁,所以可贵,未易为俗人道也。”爷爷恽道生“嫩处如金,秀处如铁”的线条到了孙子恽南田手里,变成了“没骨写生花卉”——鳜鱼无刺,梅花茉莉海棠“暗香浮动月黄昏”。老生改唱花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