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问道:“你可知去哪里请大夫?”
“大夫?”那个太监又打亮了他两眼,注意到他行动不便的样子,手上干活却没停,嘴里问道:“怎么了?挨打了?”
另一个太监扬声问:“是昨儿个挨的打吧?”
李睿忙道:“是,现在烧得厉害,得赶紧找大夫给看看。”
说话间,那两人已经清理了头前儿四五间的便桶,一起推车又往里走,离得近了,那股子恶臭扑鼻而来,李睿面容未变,只往墙边儿靠了靠,让出路来。
后面那个太监天生一双眯眯眼,说话就带着一股笑意,见这孩子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笑意更盛,耐心解释道:“你是新来的,没经过这些,别急,现在天还早,等过一会儿宫门开启了,才能去太医院请医士。”
“但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另一个太监接口道,一边将手中便桶内的泄物倒入粪车,一边用一种听天由命的语气说道:“等着呗,又不是主子娘娘,咱们这些个奴才,有个三灾五病的,还不都是自己个儿挺着,挺得住就挺,挺不住就死,咱们贱命一条,能有机会从太医院请个医士来给看看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没别的法子?”李睿不甘心地追问,这宫里就没有个稍懂医术的救救急?
“没有,”眯眯眼儿太监干脆地绝了他的妄想,瞅了他一眼,又安慰他道:“昨儿个一起挨了打的一共是十二个,总管大人心里清楚着呢,今儿个一准安排了人在宫门口等着去请大夫,看你这精神儿,就算没大夫来给你看也不碍事儿,快回屋儿猫着去吧,别受了风,倒......”
话没说完,一个中气十足的高亢嗓音响了起来:“好你个小奴才,倒在这儿唠上了,不把这一片的夜香都清理干净,你们可别想有饭吃!”
李睿扭头看去,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太监站在胡同口,一只手连着袖子掩着鼻子,只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杏眼。
“哎哟福公公,您可别生气,咱们手里可没闲着啊,”眯眯眼儿太监满脸是笑地回道:“公公,您老金躯贵体,怎么赶这个点儿来了?这会儿味儿可不怎么好,别坏了您老人家的胃口。”
那个福公公远远站在胡同口,并不往里走,手捂着鼻子,用眼色示意,他的小跟班儿海带引着五个新来的小太监,沿着胡同走过来,沿途分别派进有空闲床位的屋子,其中就有一人被指进了李睿那间房。
福公公用另一只手指点着眯眯眼儿,嗔道:“你这个死小子,就会贫嘴,吃了这么大亏还是没改,要是再这么不长记性,改不了你这个油嘴滑舌的毛病,我看你得这么一辈子倒夜香。”
“哟,承您吉言了,福总管,”那小眯眯眼儿太监满脸是笑:“若是能太太平平这么活着,为皇上娘娘们倒一辈子夜香那是我禄喜儿的福气。”
听出这话中的不平之意,福公公狠狠剜了禄喜儿一眼:“再敢胡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禄喜儿毫无畏惧之色,却有意夸张地闭紧嘴巴,一双眼却欲发笑成了一弯月牙儿。
福公公的眼睛却盯向了李睿,捂在鼻子上的手一直没放下,眼神却明显冷了下来,张口训斥道:“小贱奴,真是该打,伤都好了还不去干活,倒在这儿偷懒,今儿个要不是被咱家撞见,可不是一直要装下去?”
李睿咬了咬牙,没有理他,转身,往回走去。
此时,这一排房前的恭桶已经全部清理完毕,禄喜儿和另外那个太监合力将粪车往胡同外推去,和李睿错身而过时,露出同情的神色,借着粪车遮挡,悄悄说了声:“听话,别跟他犟。”
可无论主宰这具身体的魂体是哪个,李睿或者李锐都是同样无法适应当下这种身份,别说象禄喜儿这样对着掌事太监讨好卖乖,便是做一个合格的低头听令的奴才都接受不能。
所以,尽管他听到了对方的劝告,却依然脚下不停地,一步步继续前行。
福公公侧身让粪车过去,盯着前面那个孩子倔强的身影,眼色阴沉,但并没有立时发作,只在李睿将将摸到房前的时候说了声:“早饭之后,咱家派个人领你去东宁宫,就算旁的活儿做不了,陪太子读书可不能耽误。”
说罢,带着小太监海带转身离去。
李睿看着新来的那个畏缩地坐在床头的小太监,温声问道:“我是李睿,你叫什么?”
“初五。”
“除五?”那孩子说话声音小,李睿没听清。
初五抬头,看向他,从黑暗的小屋子望出去,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两岁的孩子站在门外,清晨耀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肤白若雪,眉目如画,虽然只是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最低等太监衣服,但人却象画中走出来的金童一般漂亮。
爱美,实在是人之天性,初五也不例外,一眼之下便心生喜爱,一时之间,初到陌生之地的畏惧之心尽去。
“初五。”他的声音大了起来,“我是初五生的,所以就叫初五。”
“你爹娘倒是会取巧。”李睿感慨道。
那孩子点点头:“我们哥儿五个都是这么起的名字。”掰着手指头数:“我大哥叫十八,二哥叫二九,我是老三,我四弟叫十二,小弟弟的名字最好,叫初一。”
“噗。”李睿不禁一笑,这诡异的名字,只从这上面,还真难猜得出初五家弟兄们的排序。
知道对方为什么发笑,初五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睿没有和他继续这个话题,开口道:“初五,来帮个忙好吗?”
初五从床上一蹦而下,“什么事?“
李睿示意对方跟过来,带着他来到隔壁,绞了布巾,象刚刚那样给伤者抹身,然后示意他照做,解释道:“他们昨儿个挨了打,现在烧得厉害,咱们得先这样帮他们降降温,不然就算能救回来,人也会烧成傻子。”
初五痛快地应下,手脚麻利地接过布巾忙活起来,他显然是在家里干惯了的,比之行动不便的李睿显得灵活又利落,嘴里也没闲着:“我知道,我们村儿里的大柳哥就是这么傻了的,原来是顶顶精明厉害的,生了场病,好了之后人就变傻了,我们村儿的牛大婶说,大柳哥他们家冲撞了山神,是山神把大柳哥的魂魄给拘走了......”
话匣子打开,李睿发现初五还挺能说,从他们村儿的大柳哥说到他们村那条瘸了腿儿的狗,不一会儿功夫,李睿就对他们村儿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山根儿下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家家都有几亩薄田,虽然不致于穷得揭不开锅,可好不到哪儿去,他大哥十六了,家里拿不出钱来给他娶媳妇,最小的初一还在嗷嗷待哺,所以一听村儿里的人说镇上来了人为宫里招公公,贪图卖身的那十两银子,他就毅然报了名,虽然挨了一刀遭了大罪,可从今以后吃住都在皇宫里,月月还有份例银子可以贴补家里,初五怎么想怎么觉得合适。
李睿对这种将自己的生命和尊严都送到别人手里,象个牲口一样任人奴役的生活依然感到向往的心态实在难以理解,难道对于他们来说,人生的目的,只是要活着?
时间便在初五的絮絮叨叨中过去,随着零落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多的小太监干完了早上的活计各自回了屋,这个屋里的小太监回来的时候,态度恭敬地引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医士,李睿和初五站在边上看会儿那位医士为伤患敷药、针灸施术,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刘安没回来,早饭过后,果然来了一个太监召李睿去东宁宫,尽管百般不愿,他还是没有做无谓的挣扎,沉默地,跟在那个太监的身后,慢慢向着令人不安的未知走去。
时值夏末,正是草木葱茏,繁花似锦的时候,真不愧是皇家后院,这一路走过,九曲回廊,雕栏画栋,亭台楼榭,可谓一步一景,美不胜收。李睿尽管心头沉重,仍忍不住沉醉在美景之中,他走得慢,为他带路的那个太监却也并不催促,当先走一段,回头看看他跟上了没有,若离得远了,就站在路边等着他,一张脸面无表情,就象个毫无情绪的木偶人。
这一段路,走了将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太子所在的东宁宫。
东宁宫临湖而建,一正殿两偏殿,殿前全用青条石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东配殿再往东近百米,是一处湖泊,离岸十余米有八角小亭,由一条汉白玉的小石栏与岸相连,湖岸遍植垂柳,湖内一池碧莲,站在殿前观望,视野开阔,景色怡人。
那人带着李睿直往东配殿,檐廊之下,站着高高低低五个小太监,年纪从十一、二到十五、六,同是长随服饰,见他被领进来,纷纷注目,却并不出声。那人示意李睿站在廊下,自己立在旁边,静立不语。
“不求诸外,不请于人,议之而得之矣。故曰:人主不能用其富,则终于外也。此君人者之所识也。”一个声音淳厚的男人正在殿内朗朗诵读,李睿知道这是有人在给太子讲学,而自己这具身体的任务之一便是陪太子读书。可见南夏国君还不至于不顾颜面,直接将他养成个目不识丁的废物。
对于这个世界,六岁幼童李睿的认知少到可怜,以至于目前的他对于自己的处境严重缺乏判断依据,新楚和南夏两国关系究竟怎样?两国间是世仇还是一时之战?自己那位父王将儿子送走为质,为何却转而迎娶南夏的公主?自己那位母亲,当初既然能够据以王后之位,其母族势力必定不可小觑,但为何她难产身死,唯一的嫡子被迫为质,却不见其母族任何举动?一个六岁孩童的记忆,对李睿的帮助着实有限,他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但他想得最多的,其实是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到底是怎样穿越到一个孩子的身体里的?更重要的是,还能不能回去?自己的意识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自己原本的身体呢?是否还在?在原来的世界,虽然有太多不尽如人意,但至少他是自由的,独立的,他的生命、尊严、前途都是有保证的。但在这里,连生命都捏在别人手心里,更遑论其它!
他猜想,前世的自己也许遭遇了意外,但却毫无遭遇危险的记忆,那一世是死了吗?人死以后都会这种奇遇?这种可能性又被他否决,至少,他前一世的成长很正常,如果人死就会穿越的话,前一世可是毫无异常地长大成人的。
很显然,那一世的他遭遇了很奇特的事故,他不清楚,如果现在的他再死一次的话,是不是能够穿回去,做回正常的李锐。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他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殿内讲授结束,檐廊之下的小太监安静地步入殿内,侍候各自的主子收拾笔墨书本,两个衣着华贵的七八岁男童说笑着,相携而出,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紧跟着他们,嘴里叫着:“三哥,四哥,等等我。”他们三人的随侍太监收拾着用具匆匆忙忙追在后面。
当先那两个男童出门一眼看到站在门边的李睿,停住脚步,大一点儿的那个打亮着他笑着说了声:“哟,这就是新楚来的那个小奴才吧?”扭头儿冲殿内嚷:“太子哥哥,你那个小奴才到了。”
另一个男童往前走了两步,摸着下巴偏头打亮着李睿,评论道:“模样儿还挺俊的,要是能跟太子哥哥要过来就好了。”
那个小的侧站在他身边,看着李睿,半懂不懂地问:“四哥,你喜欢他?为什么不能跟太子哥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