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西苑,是南夏皇家的一处围场,一共有几十顷地,其中有小山,有湖泊,圈养着各地进献给夏皇的奇珍异兽,也放养了很多温驯的动物,比如野鹿、野鸡、野兔之类,供王孙贵族们闲暇时打猎游玩。
西苑里单辟出一块地,围成马场,放养着各种良马,大多供皇帝封赏大臣时用。
留高司马在宫里一起用了午膳之后,一行人换了便装,打马出宫,到得西苑,管事太监得了通报,早早等在门口,见礼之后,依着吩咐,直接引着太子等人来到御马园。
边走,边给太子一一介绍:“这是来自西域的乌孙马,这是北燕进献的河曲马,这是来自西蜀的丽江马......”
“这是北蛮马,这几匹膘肥体壮的是来自遥远北方的宁河马,这些马性情温顺,跑得不快,但耐力强......”
男人好马,太子虽不满十二岁,但也并不例外,他一直骑的都是特地选出来的身形矮小、脾气温和的小马,今日一见各形各色的高头大马,大是兴奋,一路走来,问个不停。
说话间来到新近送来的尹丽马前,六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眼大眸明,毛色闪亮,四肢强健,在各色各类马匹中,显得分外神骏。
商瑞安见之心喜,迈步就要上前,那总管慌忙拦住,劝道:“殿下,这几匹马好是好,但刚刚送来,脾性还没摸熟,您还是先远远地选了吧,待驯得熟了,再请您亲自骑乘。不然的话,万一哪匹马惊了,伤了殿下贵体,那小的们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商瑞安一怔,想了一个上午没想明白的父皇的用意,登时明了,当下追问:“驯马,你们是怎么驯的?”
见太子并不执意靠近那些马匹,总管立时松了口气,忙详详细细地回道:“都说马这种动物性情温驯,但实际上,这马跟人一样,每一匹的性子都各不相同,所以驯马的法子也不尽相同,但总的来说,有两大类手法。”
商瑞安追问:“两大类?”
见太子感兴趣,那总管态度更加恭谨:“就奴婢所知,驯马,无非是两大方向,一种是严驯,一种是怀柔。”
商瑞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带笑意的高文广,若有所悟,鼓励道:“说说看。”
总管详细解释道:“所谓严驯,其核心要旨便是用严厉的手法来对付那些不听话的烈马,用各种方法惩治它,令其心生畏惧,不敢不听从主人命令,擅长此法的马奴曾说过,再烈的马也没有不怕打的,用此种方法驯马,一般两到三个月便可将野马驯妥。”
商瑞安点点头,这种方法很容易理解,“那么怀柔呢?”
“主张怀柔的马奴一般会先慢慢接近马匹,以食物引诱它,以抚摸取悦它,待到人马相熟,那马自然而然就任人骑乘了。”
商瑞安觉得这种办法不太可信,问道:“怀柔有用?”
“奴婢手下有几个爱马成痴的马奴,为着驯马,日夜与马在一起,倒是没有驯不成的。”
“这种方法,多长时间能驯好一匹马?”
总管想了想,答道:“奴婢没有统计过,每匹马性子都不一样,驯熟的时间长短也不一样,总的说来,见效要比打服的那种慢一些,不过有两三个月基本也能驯熟,这种法子驯好的马,更容易与人亲近,更不容易出现受惊、暴燥等事故。所以,咱们园子里,还是大多采用这类方法驯马。”
商瑞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走了几步忽然问道:“若是那马性子烈,一开始就不容人接近,又当如何?”
总管胸有成竹地一笑,“殿下,其实这驯马,说穿了也就是一软一硬的功夫,这软硬两手儿,并无严格的分界,所谓严驯,也并非一味责打,而怀柔,也不是只做安抚,那马做的合了人的心意,便要给它些好处,不合人意,便要给它处罚,否则,它一个畜牲,如何懂得人的心思,知道按人的指令行事啊。”
说着,他引着太子等人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圆木围成的架子前,指点着说道:“殿下请看,这架子只容一马站立,如遇性烈难驯的马匹,将其赶入其中,以绳索拴住马头,令其前蹄不能着地,悬吊半日,待它又饥又渴的时候,马奴上前,抚摸马身,随着安抚,慢慢将绳索放松,令其前蹄可以着地,再给些食物,令它对马奴产生感激亲近之意,渐渐的,也就不再排斥马奴近身了。”
商瑞安盯着架子沉思片刻,转而望向满园悠然漫步的马匹,他的心思却已不在马身上,转而踱回那处马栏,问了问高文广的意见,随即指了其中的两匹说道:“就这两匹,母的这匹我要了,公的这匹,送与将军。”
高文广忙道:“无功不受禄,殿下,这尹丽良马一共才只有六匹,微臣实不敢领受。”
商瑞安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将军不必推辞,若非将军,何来牛头山之战的大胜,更何况,父皇命将军为太傅,我这做学生的,送匹马做谢师礼,也还是应该的。”
目注高文广,笑了笑道:“再说,宝剑赠烈士,良马送英雄,如此宝马,也只有将军这样的大英雄,才算不辱没它的神骏,我盼将军得此良马,如虎添翼,日后百战百胜,为我南夏开疆拓土,成就不世功勋!”
高文广动容答道:“谢殿下!”躬身施礼。
商瑞安忙双手托服,诚恳说道:“高将军切莫多礼,小王日后还要仰仗将军倾囊传授。”
高文广再拜道:“高某竭尽所能,必不敢藏私。”
西苑一游,日暮而返,待到城门口,将将赶得及城门尚未关闭,入得城中,太子勒马回头,看守门兵卒一起用力推动城门,巨大而沉重的木制包铁巨门轰然关闭,放闸落锁,扭过头来对高文广道:“幸亏听了您的话,不然的话,被关在城外,虽然是得了父皇的吩咐才去的西苑,但明日却也不好对父皇分说。”
高文广轻轻拍抚胯下新得的尹丽良马,按捺着心中的喜爱,转头对太子解释:“看天色,掌握时辰乃是一个领兵打仗的将领的必备技能,从西苑到城门这么短的路,掐算时间,实为小技,不足挂齿。”
正说话间,忽听身后一阵喧哗,随着身边护卫们兵器出鞘、呼喝之声,商瑞安转身看去,却见前面不远的路上,一人在前,四人在后,并排跪了五个男人,伏地大呼:“请殿下开恩呐!”
虽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但声音尖细怪异,幸而商瑞安听得惯了,自听得出这五个全是阉人。
守城的军卒连忙跑过来护卫太子,隔开了看热闹的百姓,商瑞安骑在马上,一眼扫去,见站在圈外的那些百姓中,离得最近,最为醒目的,是几个身着新楚服饰的青年男子。
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护卫将太子紧紧围护在正中,高文广对太子示意后,拨马上前,问询那五人:“你们是什么人?拦阻太子,意欲何为?”
跪在最前的那个人道:“回禀大人,我等是新楚太子的贴身奴婢,半月前我主被夏皇接进皇宫,至今未回,我等身为太子殿下的奴婢,万没有离了主子左右的道理,今日得知殿下路经此地,特在此等候,恳请殿下开恩,允奴婢五人入宫,服侍我主左右。”
高文广脸一板,“谁允你们当街拦路的?你等新楚人,有事自可与礼部联系,贸然拦阻我朝太子去路,莫不怕我朝军兵以谋刺之罪将你等斩杀不成?”
当先那个太监伏地大叫:“奴婢不敢,实在是自我主入宫之日起,我等便日日与贵国礼部联络,均不得回复,万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顿了顿,那人的声音愈发尖锐起来:“更何况我等手无寸铁,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阉人,太子殿下身在铁甲刀兵护卫之下,更有人称万人敌的高大将军随护左右,便是有人不怀好意想强加罪名给我等,也要天下万民肯信才成!”
不待他再说什么,商瑞安冷哼一声道:“跟他啰嗦什么,赶一边儿去,咱们走!”
众军卒听令,一拥而上,连拉带拽,连踢带打地将这几个拉开,商瑞安一拍马,二十几骑战马蹄声轰鸣,眨眼间绝尘而去。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五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太监垂头丧气地和原本站在路边上的新楚人汇合,太监头领知意看了看领头的那个年青人的脸色,低声问道:“柳大人,下面该怎么办?”
柳成青转而与身边的燕惊雷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都回吧,回质子府。”
燕惊雷一跺脚,浓眉剔起,朗声说道:“既然你们的法子都不行,那就用我的法子。”
柳成青摆手道:“万万不可,怎么解释了那么多次,你依然听不进去?楚宫戒备森严,高手如云,燕大人你一旦失手,自己身陷楚宫事小,带累了太子殿下才是大罪。”
燕惊雷愤愤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办法都用尽了,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真就依着南夏人的安排,每个月才让太子殿下出宫三日?”
柳成青扫了眼围在身周的手下,轻叹道:“势不如人,又能怎样?想当年恒帝在位,国势强盛之时,又怎会出现这种事!”
燕惊雷虎目环顾四周,恨恨道:“岂止,合该是南夏人送他们的太子入我楚宫才成!”
而知意等人,虽也有满心的不满却不敢如这二位般大胆放肆地出此言论,只拢着袖子,缩着脖子,紧闭嘴巴站在一边,等待着大人们发话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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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南夏皇帝商煜手拿着密报,心中掠过一丝不快,虽然只是小事,一匹马而已,但这是太子第一次未经请示擅自赏赐外臣,这种不在掌控之中的感觉,自他五年前将最后一位对他的皇位有威胁的兄弟发送到遥远的北晋做使节之后,就再未曾有过,而今天,看到这份密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们,已经一天天长大了。
继而,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堪称一代雄主的楚恒大帝,在继承人的选择上,会犯下那么愚蠢的错误,以至于一方霸主转眼衰落,终被自己抓住机会,咬下一块肉来。
这种卧榻之侧有虎狼的感觉,并不因那虎狼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生出脉脉温情,帝皇的权力不容分享,更不容窥伺,便是亲生儿子也不成!
可是,楚恒帝前车之鉴尚在不远,商煜暗自警惕着,万不能与他犯同样的错误,那么,对太子的培养和限制,从现在起便需要仔细斟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