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事无脚走千里。那天妈妈无意中从林敏冲一个同学妈妈那里听到最近进行了两次模拟考试，回到家，妈妈就问林敏冲怎么没告诉她这事，又追问成绩怎样。
林敏冲不敢告诉妈妈真相，怕她一下受不了。只得用了个缓兵之计，说成绩还没出来呢，出来了再告诉你。
4、
这天是周六，爸爸在加班。妈妈也去超市上班了。妈妈早晨起个大早把中饭做好放在冰箱里，让林敏冲中午放微波炉热下就行。临走时，妈妈摸摸林敏冲的头，眼圈有点发红：冲冲，一定要努力向前冲，好好学习，妈妈相信咱们家冲冲。
上午林敏冲读了一会英语，然后开始做数学题。这次老师发的这本习题集上的数学题真的是太难了，他做了几题就觉得脑袋发胀。他想休息一下可能会好点，就合上习题集，去冰箱拿了瓶可乐，打开电脑想看点喜剧换换脑子。
“先生，我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星爷周星驰把林敏冲笑得差点一口可乐喷出来。这部秋香片子拍的时候是1992年吧，林敏冲想，那时我才刚出生呢。岁月不饶人啊，当年的星哥现在也成了一头灰白头发的星伯了。
“咣当”一声响。咦，周星驰正跟“老夫人”神吹，没摔盆子啊！
林敏冲从大笑中猛然醒悟，回头一看，妈妈脸气得发青，手里的饭盒已经摔到地上。林敏冲没想到妈妈十点多钟就回家了。
“妈……妈……”林敏冲语无伦次地边关电脑边想给妈妈解释一下，可是妈妈只是定定地看着林敏冲。妈妈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林敏冲，妈妈的眼神看得林敏冲直打颤。
妈妈一字一顿地说：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我在外面受什么气受什么罪我都认了，只要你上进，只要你能考上好大学，我和你爸怎么苦都无所谓。你爸现在减薪了，每个月拿那点工资你也知道，你的学费，家用开销，都是钱。我还要千方百计保证你的营养……我的苦谁知道啊。
妈妈顿了一下，抹了一把眼泪，说：你知不知道，妈妈为了你把工作都弄丢了，妈妈晚上陪你学习到深夜，第二天又要上近十个小时班，理货员是什么，就等于搬运工，妈妈撑不住啊，经常在做事的时候忍不住打瞌睡，两个多月前被视察的老板看到了……怕你学习分心，妈妈一直都瞒着你，现在妈妈天天在菜场边摆摊卖菜，没有摊位，城管一来就得躲，怕你同学看见，妈妈特地去离家远的菜场卖……
妈妈恨不得变条虫子钻进你肚子里。你自己看看，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了？你现在还有心思喝可乐，看电影？一学习你就这里疼那里痒，怎么喝可乐看电影你就那么开心啊……天啦，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没用的儿子，你小时候那聪明劲儿上哪儿去了……
妈妈倚着门框软软地瘫坐下来。
林敏冲的脑中一片木然。眼里酸涩，却没有泪。
离开考还有两个月。林敏冲的写字台上和教室后面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牌，像两道催命符，上面的数字一天天往下减，林敏冲心里的重压却一天天加重。
林敏冲开始夜夜做噩梦。
一会儿是厉鬼吐着长舌头张牙舞爪地向他索命，一会儿是他在考场上，考卷发下来他一题都不会做，交卷的铃声却响了……醒来之后，浑身汗水淋淋。
林敏冲明显地消瘦下去，脸色蜡黄。这倒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因为高考之前，许多高三学生都会消瘦，气色不好，这算不了什么。
林敏冲不能听“高考”二字，一听到，就胸闷气短。而妈妈天天在林敏冲耳边一遍遍地说着这两个字。林敏冲想逃离这两个字。林敏冲想永远逃离。
林敏冲听不进去课，黑板上的字老是长着翅膀在眼前飘，他也做不了题，大脑木木的，根本不能缜密思考。越急，越做不出来，越做不出来，越急。
林敏冲觉得他快崩溃了。
有一天晚上，妈妈兴冲冲地带回一套习题集，冲冲，这套题人家都说好，我今天下午都没卖菜了，在书店抢了一套，你赶快做。
书里面有模拟题，在妈妈充满希冀的眼神里林敏冲逼迫自己沉下心去做。可是，最后他只做对了几道题。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林敏冲的心，那是一种濒死的绝望，林敏冲突然哇地大哭起来，把习题集撕得粉碎。
林敏冲哭着对目瞪口呆的妈妈说，妈妈，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考了行吗？妈妈，不考大学我也能养活你和爸爸，我去卖菜，去做力气活儿，妈妈……
一耳光扇过来，林敏冲脸上一辣，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之后，林敏冲离开了学校。
林敏冲没有回家。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所有的喧嚣与他无关。林敏冲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清冷的月光下。他想逃离，可是逃到哪里去呢？都说月亮上很冷，可是林敏冲觉得月亮上应该比生活的这个世界温暖。这个世界好冷。
林敏冲的兜里连一毛钱也没有。他很饿，却没有办法。
夜深了，人声渐渐消散。林敏冲紧紧裹起单薄的衣服，用书包当枕头，在一张长椅上躺了下来。
噩梦又来了，一个厉鬼从林敏冲胸口掏走了他的心，狞笑着，林敏冲佝偻着腰身，追，追，一跤跌倒……
林敏冲真的是从长椅上跌到了冰凉的地上。头下枕的书包不见了！林敏冲大骇，发现远处一个人影仓皇逃窜，等林敏冲追出去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书包没了，我拿什么高考？书包没了……林敏冲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抱住肩膀，身体筛糠一样的抖个不停。
5、
一个警察说：他醒了。
立刻两张熟悉的脸围上来，妈妈，爸爸。
林敏冲喃喃地说：我不要高考，我不要高考……
不考了，不考了，冲冲，只要你好了，咱们不考了，咱们现在就回家。爸爸如释重负地说。
妈妈在旁边抹着泪：回家……
医生说林敏冲身体严重虚弱，回家后要好好静养。回家后，爸爸去上班，妈妈没去卖菜，留在家里照顾林敏冲。爸妈答应林敏冲不高考了，没有了如山的数学题，没有了高考的梦魇，林敏冲的健康状况立刻神奇般的好了起来，以前所有的不适一扫而空，胃口也好得出奇。
妈妈惊奇地看着林敏冲说：冲冲，你恢复得这么快，妈妈真是没想到，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底子好。
林敏冲说妈，我想好了，我现在身体好了，我想写点文章，妈你知道我的文章一直不错的，老师还经常表扬我呢，我一定好好写，写出点名气来给妈妈争争光，说不定到时候写出第二个韩寒或者郭敬明也说不定呢！
林敏冲踌躇满志地对妈妈说。妈妈牵着嘴角笑了笑，没作声。
离高考还有二十天了。但这一切已经与林敏冲没有一点关系了。他心里无比轻松，而且这几天思路奇好，写了好几篇文章，还寄给了市内的晚报几篇，编辑还给林敏冲回信，说准备采用其中一篇。林敏冲高兴得手舞足蹈。
晚上妈妈回家时，林敏冲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要与她分享，要知道，这是林敏冲人生中将要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啊。想象着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印在晚报上，全城的人都看到林敏冲的名字，妈妈的脸上该多有光啊。
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却没有林敏冲想象中的高兴，妈妈递给他一个书包说，明天开始去学校上学，你还要参加高考，妈妈今天跑了一整天，托人买到了所有的书和资料……
林敏冲脑子里轰的一声，那种窒息的感觉骤然袭来。林敏冲说妈你不是答应我不考了吗，怎么你们大人说话出尔反尔？
妈妈仿佛有点心虚似的不拿眼睛看林敏冲，说，此一时彼一时冲冲，那时候你躺在医院里，我能说什么？现在你活蹦乱跳的，没有任何理由不参加高考，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大战，你怎么能不参加？还剩二十天，你要加紧复习，老鼠尾巴一棒棰，最后的劲使好了还是很有用的。
妈妈说完就把书包放到林敏冲的写字台上说，好好复习，妈去给你做饭。
林敏冲坐在写字台前，耳朵一直嗡嗡嗡响，像有一千只蜜蜂在里面乱哄哄。他坐立不安，像一只焦躁的困兽，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出口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可是要如何才能逃离？
林敏冲锁紧了眉头，妈妈刚才的话又响在耳边：那时候你躺在医院里，我能说什么？现在你活蹦乱跳的，没有任何理由不参加高考……
对，医院。我要是一直躺在医院里，就能躲过高考了……
写字台上放着一只咬了一口的苹果，那是昨晚妈妈为林敏冲削的，现在它已经锈成了土黄色。
像林敏冲的心，锈迹斑斑，没有一丝生机。
6、
冲冲，出来吃饭了，看妈妈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红烧肉，你最爱吃的。冲冲，冲冲……这孩子，学习这么用心，怎么也不应一声……
啊！冲冲，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啊……老天爷啊！
林敏冲模糊地在想，我的手腕还在滴血吧，不知道地上有没有洇湿一大片？
林敏冲就这么躺在床上，胳膊搭在床沿上想着，滴吧滴吧，这样滴下去就不用考了吧。
妈妈大声哭喊着，拿毛巾紧紧绑住林敏冲的手腕，一会儿毛巾就洇得透红。瘦小的她使出全身力气架起高她半头的儿子。
好容易拖到客厅里，却体力不支跪倒在地。妈妈连滚带爬到电话机旁，手颤抖着拨爸爸的号码，却怎么也拨不对。终于拨通了，她只声嘶力竭地叫了声：快回来呀……
她又回到儿子身边，拖起儿子要往外背。林敏冲感觉自己的血管像条奔涌的大河，无数鲜红的血液无所顾忌地奔向一个极度干渴的沙漠，慢慢地，他感觉河流也快要干涸了。
妈妈背着林敏冲正在艰难地开门，林敏冲模糊地想，开了门就下楼了，下楼就要进医院了，高考还有二十天，我能在医院待到二十天吗……要是二十天不到就要我出院，我该怎么办？我不要高考，我不要高考，林敏冲浑沌的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摆脱了妈妈，我就一定能摆脱可怕的高考……
门口玄关上有一个白色花岗岩的弥勒佛，妈妈常常进家门后都要拜上一拜。
林敏冲伸出手臂摸到弥勒佛，弥勒佛很重，林敏冲很用力地握起来，砸向他面前那个头发蓬乱的头颅……
林敏冲随着前面瘦小身躯一起倒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流泪的。
可是，林敏冲感觉眼角是干干的、涩涩的，没有任何液体。
林敏冲不明白，在这个时候，他怎么还能够忍得住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