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双眉微扬，重复了一句：“你是从宫里逃出来的？”
我点了点头。
她警惕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的脸上，她问：“谁要你死？”
我很快便发现她与莲花色不同，莲花色平和而温顺，经常自欺欺人，视而不见。她却是聪明尖锐的，不似莲花色那般糊涂了事。这个认知让我有些失望，她身上有莲花色的气息，但她到底不是莲花色。
我说：“我死了几个姐妹，可是我不知道原因。他们派我去伺候太后，我很害怕，我觉得我也要死了。”
我信口胡说，凝神看她的反应。她略沉思了一下问道：“你见过太后吗？”
我摇头，“宫里几乎没人见过太后，听说太后是个妖怪，每天都躲在冷宫里不见人。”
我这样说，她的怀疑之色就少了一些。她微笑着问：“够不够？还要不要再来一些？”
这些人类的食物真是恶心，我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碰过了。我勉强咽下口中的粗米饼，摇头说：“吃饱了，我的饭量很小。”
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莲奴，然后加了一句你呢？
她答我：沙子。
我便自然而然地续道：“这么奇怪的名字？你母亲怎会想到起这样的名字？”
她若有所思地笑笑，低声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她，听说我一出生她就死了。”
那不是没见过，是见到了而你不记得。我在心里更正她。不过她一定不像我，不会从出生就有记忆。我说：“我母亲在我一岁的时候就离开我了。”
她道：“那你一定也不记得她了。”
我默然，我记得她，记得很清楚。
她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茫然地摇头，其实我本来也没什么打算。
她略一迟疑，拿出一些财物交给我：“我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安身吧！”
我摇了摇头，“我不要。”
她大概以为我是嫌少吧，有些羞赧地道：“真对不起，我从楼兰来，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连首饰都没有几件。”
我低声道：“我想跟着你。”
她一怔，“什么？”
我说，“我想跟着你。”
她蹙眉，重新审视我，如果她问我为什么，我要怎么回答？没什么为什么，就是想跟着她，我能这样说吗？
她摇了摇头，起身走出客栈。我便也起身走出来。
她向前走去，我跟在她身后。她走了一会儿，回头看看我。我冲着她微笑。她叹道：“你这个女孩真是奇怪，你不过是第一次见到我，就想要跟着我？你可知道我说不定很快就会离开乌孙，自己都不知道会去哪里。”
我说：“没关系，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
她蹙眉，不顾而去。我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她去的方向是精舍。
她进入精舍，我在门外等候。我还不想见到目犍连，并不代表我怕他，我已经与那时不同了，经过几十年，九百九十八个血食，我现在已经比那时强了数十倍。
我在精舍门外等候，直到日落，她才走出来。看见我仍在门外，她似乎颇觉意外。她终于向我走过来，问道：“为何你一定要跟着我？”
我决定不再瞒她，我说：“你像我的母亲。”
她有些惊愕，最终释然，微笑道：“好吧！你就跟着我吧！”
我们穿过日暮的街市，如同相交多年的好友。她闲闲地问起我的年龄，我回答：“我昨天才过的十九岁生日。”这许多年，我的生命永远停在十九岁的那个凌晨。
她说：“那我比你大，你以后就叫我姐姐吧！”
有兜售珠钗的商贩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说：“多美丽的两位小姑娘啊！来看看这漂亮的珠钗吧！是大汉国的货物，连李夫人都戴过呢！”
一个商贩竟也能说出李夫人的名字，我与沙子相视一笑。我看见她拿起一只紫玉钗，迎着落日的余辉审视那钗的成色。
在金黄的夕照下，那钗是几近透明的，她的手也几乎是半透明的。我站在她身后，看着那半透明般的手，她的手很长，不算小，听说性格坚强的女孩子手都不会太小，但她的手指却是纤细的。我忍不住轻轻触了触她的手，是有温度的肌肤，与我不同。
她有些惊异地看我，“你的手好冰冷。”
我掩饰地笑笑，“我从小就是这样。医生说我天生体寒，要多多进补。”
她将手中的紫玉钗插在我的发上，笑道：“你戴这钗子真好看，就买这个吧！”
我大喜，“送给我吗？”
她点头。
“那你呢？”
她笑道：“我是丫环出身，从来就不喜欢戴首饰。”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欢喜如同孩子，时不时用手摸摸发上那只珠钗。其实我知道我心里的病，一直以来，我不过是渴望有人对我好，有人爱我罢了。
许多人心里都有病，只是他们不知道。表现出来，就会变得很怪异。若深入探寻，原因可能简单得让人咋舌。但又有几人能看清人心？自己的尚看不清，别人的便更不要提了。
后来我们回到客栈，她点了许多食物，她说我的手太冰冷，应该多吃一些。其实这对于我来说是种苦刑，可是我仍然觉得很高兴，我用力地吃下去，吃下许多东西，直到我的胃部因为不适应这些人类的食物剧痛难忍。
我有几十年没有吃过这些粗糙的食物了，我的胃大概早已经变得与别人不同了。
我后来因胃痛倒在床上无法起身，她蹙眉问我：“难道是吃坏了肚子？怎么我没事？”
我笑道：“可能是吃太多了，明天就好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我，不置可否。
明天，也许一切会更好。
只不过，我连今天晚上都没过去。
我听见窗外的弹指声，那时候沙子已经睡了。我轻轻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我仔细看看她的脸，应该是睡着了吧！
弹指声再次响起，我推开窗，轻轻跃出窗外，再回身将窗户仔细地关上。若是沙子醒了，便说我去厕所了。虽然我有许多年没去过厕所了。
安玉衡站在树枝上，树枝一上一下地起伏不定，他便随着树枝起伏不定。
我一言不发，向着桃花林中的冷宫奔去。他跟在我身后，亦是一言不发。我们很快便回到冷宫，到了这里，一切都可以开诚布公。
他说，“你到底想怎样？”
我眨眨眼睛，“你不是说沙子是我的猎物吗？我不过是在熟悉猎物罢了。”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我，低声道：“你的心思我知道。”
我立刻反驳，“我有什么心思？”
他笑笑，“她身上的气息让你想起了你母亲。可是她不是你母亲，她只是像你母亲，你和她在一起，又能得到什么？”
我侧着头想了想，“其实也未必要杀了她，吸谁的血还不一样。”
“不一样！”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你一定要杀她。”
“为什么？”
他双眉微扬：“你若不杀她，她便会杀你。”
“她不会杀我，”我得意地笑了，“她让我叫她姐姐，你看这个珠钗，多漂亮啊，是她送给我的。”我指着头上的紫玉钗。
他淡淡地瞟了一眼那珠钗道：“今天我见到开阳，他是我六弟，巫术与我不相上下。他一看见我便问我宫中是否有妖。我回答说没有。他不信，他说宫里一定有妖。你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在他们发现你以前，你一定要动手。”
“动不动手是我的事，”我提醒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没有权力干涉我的事情。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我是太后，你不过是国师。而从法术来看，我是妖，你只是一个巫师。你的法力不及我，权力亦不及我。”
他绝望地看着我，他说：“莲奴，放过你自己吧！”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放过我自己？
他说：“你母亲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你八十岁还是九十岁？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为了比记忆还早的事情耿耿于怀，有必要吗？”
我厉声道：“住口，我早说了，你没有资格管我的事。”
他道：“这一切全无意义，只是伤害你自己罢了。”
然后他向冷宫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我要告诉开阳你就是那个妖，若他知道一切，你就算想不杀沙子也不可能。”
我咬牙切齿，怒视着他的背影，为什么一定要打破我的梦想？这也许在常人的眼中不可理喻，但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怀念着母亲。而她，是我见到最像母亲的人。并非是容貌性格相似，身上有一些什么东西，与我的母亲如出一辄。
是你逼我这样做，我别无选择。我伸出手，指甲尖利如刀。我向着他扑过去，刀锋般的五指深深地插入他的后心。他身子一震，慢慢转过身，他看着我，眼中没有愤怒，有的只是绝望和哀伤。他说：“莲奴，放过你自己吧！”
我不想听，我掩着耳朵飞奔而去。我为何要放过我自己？我几时为难过我自己？
我仓皇离去，头上一月如钩。我看见月下自己的身影，如同凌乱无主的幽魂。我回到客栈，庭院之中，一人寂然而立，手中握一把长剑。
我勉强一笑，道：“我看月色不错，到外面去走了一圈。”
她深深地注视我，道：“莲奴，你是妖！”
我后退了半步，不知如何回答。
她便逼近两步，“你身上有妖气。”
我忽然想起安玉衡说过，只要染了血光，那巫术就破解了。不过是一个晚上，我的手上便染了血。
我又后退了半步，喃喃低语道：“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是的，我只是想跟沙子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