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禁足了文蕙,倒也未禁止宫嫔探视。皇帝的意思倒是让众妃都有些拿捏不准,看似小惩大诫,却又连着几日没了动静。于是,众人索性静观其变。一个旧人,一个新欢,怕是皇帝自己,都在举棋不定。三年的感情,又岂是朝夕可比呢?指不定过几日,文蕙又要翻身得宠。这宫里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但是现下的修缘殿,却是十分冷清的。向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以文蕙的为人,谁又会在此时去沾这个晦气呢?
倒是千梨,道是文蕙因她受罚,便日日都去修缘殿探望。
前几日还晴好,今日却又飘起了雪花。
这天,真是说变就变。可这算什么?就是下刀子,她也得来。
千梨将怀中的暖炉递给小昭,跺了跺脚上的积雪,便掀起门帘进了修缘殿。
殿里燃着的香料,隐隐有股花香。
榻上的美人正在小憩,千梨朝侍立在炉前的芷香点了点头,便自顾坐着品起茶来。
茶是上好的天山寒雪,只是今日品着,却不同那日的心情了。
桌上放着一叠芙蓉糕,千梨也不避讳,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真是软糯香甜。
“你倒是自在!就不怕我毒死你?”
千梨失笑,这几****对文蕙一直都是谦恭随和,她的冷嘲热讽,她也从不还嘴,只道是自己连累了文蕙,权当赔罪。可文蕙却不改往日犀利,仍旧言语不善。几日下来,倒是连这修缘殿的宫人也要为她喊冤了。
千梨放下手中茶盏,将葱根似白嫩的手搭在腹上,笑道,“你不敢。”
文蕙睨着她的手,冷笑道,“是啊……皇上心尖儿上的人,我又怎么敢动?”
她的声音虽然张扬,却难免带了一股惆怅的落寞。
千梨心下泛起一丝怜悯,只专心吃起茶来。修缘殿虽景致优美,但因先帝妃嫔极为稀少,那时便也未曾用于妃嫔居住,因此并不奢华,也未设地炉。而后来的文蕙极是畏热,因此冬日也只用银炭取暖。不过银炭虽好,终究比不得木槿阁暖和。
千梨素来畏寒,她从小昭手里接过暖炉,这才觉得不似方才般冷浸。
文蕙朝芷香使了个眼色,“梅妃娇气,仔细受了风寒。芷香,去加些银炭来。”
“如此甚好。”千梨感激一笑,“姐姐倒是有心。”
有心那两字,她似乎咬的极重。那珠玉般清脆的声音仿佛撞在文蕙心上,让她一阵胆颤。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却又在看到千梨的小腹时,又瞬间变为阴狠。
“姐姐为何这般看着妹妹?”千梨笑看文蕙,只将她那抹惊疑不定的狠辣神色收进眼底。
“真以为我蠢么?”文蕙冷笑,“布了这样的局,倒真是让我小看了你这妮子!”
局么?她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千梨缓缓起身走近文蕙,然后,在她耳边低语道,“你不蠢,只是,可惜了。”
她突然转头盯着那炭炉,眼角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彩,竟让文蕙一阵心惊。
“对不住了,文蕙。”
千梨用只她们二人可闻的声音耳语道。这道歉来的突然,文蕙顿时怔愣。可她还未及思考,便见千梨那素蓝锦裙下蜿蜒出一道血红的印子,曲折着爬到她的脚边,瞬间便湿了她的鞋袜。
只是,千梨那惊慌痛苦的面颊下,却有着她看不懂的胸有成竹。那点点黠光,仿似胜利者低调的光芒,在文蕙心头刹那驻足,昔日种种一幕幕飞过,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却又快得来不及捕捉。
但她顾不上思考,只赶紧去扶千梨,可双手却颤抖的厉害,完全使不上力。
“朕真是看错了你!”
她只觉手上一轻,刚刚还在指间的锦缎已瞬间不见。突然,她胸口一阵闷痛,再回神时,人已在一丈之外。
“娘娘,娘娘。”
芷香的哭喊,宫人的慌张,只是,眼前那道雨帘后,到底是谁的身影,如此轩昂?
还有手上沾着的一抹鲜红,更是刺得她一阵眩晕。
意识消散前,是谁的声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废黜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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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亥时,可修缘殿里,却依旧亮如白昼。
四下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一众太医跪在榻前,个个面如筛糠,身形瑟抖。为首的院正张文远此时早已衣衫尽湿,已近花甲的身子佝偻着匍匐在地,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流进嘴里,咸腻不堪,可他却不敢去擦,只怕一个声响,就又要惊怒了圣驾。
平日里猴儿精的陆顺昌,此时也不敢出声,只是愣愣出神。不是害怕,而是,这样的情形,竟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隆德三年,宫里发生了很多事。
宠冠六宫的菀禧贵妃薨了,先帝一瞬间便如老了数十年,整个皇宫,顿时笼罩在一片沉闷阴郁中。
而就在那时,皇帝,似乎变了。
他明白,对一个三岁孩童来说,这样的打击或许太过沉重,即使再尊贵,却也还是无法理解老天的残忍。
但他不明白,是什么让那个原本天真烂漫的孩童在一夕之间便变得寡言少语,冷漠如斯。可就连先帝也不懂的事,他又怎么能明白?
从那之后,倾香殿便废了,再也没有欢声笑语,有的,只是杂草丛生,荒芜寂寞。
哪怕只有三岁,可皇帝身上那股莫名的冷漠抗拒,却让他一直都侍奉的胆颤心惊。
他想,皇帝终有一天会好的,忘记悲伤的过去,重新快乐起来。
然后,孝仪贵妃的出现,让他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
便是那样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女孩儿,将皇帝从阴霾中救出,让他又变得温和起来。
虽然依旧冷情,可终究是一点一点,变得不再疏离。
看着皇帝的变化,他是欣慰的。
可谁知,天妒红颜,那样一个温婉柔美的绝世女子,竟是突然薨了。
其实在这深宫里,她又怎能承受得起皇帝那张扬到不加掩饰的爱呢?
他永远记得,骤听太监奏报时,皇帝那瞬间僵硬的身形,还有他脸上震惊,痛苦甚至是绝望的变幻,竟连他都看的心酸。
他真怕皇帝又如当年菀禧贵妃过世时那样,重又将自己禁锢起来。
可是,他错了。
皇帝恢复的那样快,哪怕是在孝仪贵妃的丧礼上,他都是那样从容淡定,仿若那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嫔妃,他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似乎一切都是正常的。可他却觉得,皇帝变得不一样了。
尽管他仍笑的风淡云轻,可那笑,却终是到不了眼底。
往后的三年,皇帝越发沉稳内敛,即使太后咄咄相逼,朝堂重臣挑衅,北胡大军进犯,皇帝也总是临危不乱,镇定自若。
皇帝渐渐变得,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他想,或许这就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模样,在朝堂上,杀伐果决,高高在上;而在后宫,谦漠有礼,雨露均沾。
前朝风雨渐消,后宫一派和睦。
一切都是好的,哪怕是文蕙的所谓隆宠。
其实,那也不过是因着皇帝总会容忍她的任性罢了,许是因为偏爱她泼辣的性子,又许是她的家世,谁知道呢?可皇帝这样的九五之尊,即使偏宠哪个女子,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皇帝身上似乎缺了点什么,但却又始终说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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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千梨出现,这寂寥深宫的平静,似乎被,打乱了。
他还记得那晚,皇帝让他传召千梨时那忐忑不安的迟疑,他以为,或许是因着千梨的容貌,皇帝才会这样近乡情怯;接着,平日里严肃的皇帝,竟然也会对千梨揶揄逗弄,也只有在那时,皇帝平日里的疏离才能轻浅很多;再到后来,皇帝竟紧张的嘱咐他去御花园,只为了能从文蕙手上救下千梨……
这一切看似微小的片段,却让他无比欣慰。
因为一直隐忍寡言的皇帝,终于多了些冷漠疏离之外的情绪。而这样的情绪,或许是好的。
还有,便是今日,皇帝抱着千梨时,那惊惶失措的侧影,竟是像极了孝仪贵妃的那次……
他想到这,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他摸了摸自己发凉的颈项,去看那案上的烛台,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千梨,还是没醒。
一想起千梨,他却总是无端的心神不宁,总觉得似乎她和皇帝之间,终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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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嘤声,纵是极小,可在这静寂的屋子里,却格外清晰。
张文远悬着的心一下子便归了位,这声呓语简直犹如天籁,让他顿时如蒙大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