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罗海泉从城里失魂落魄地回来，他傻不愣登坐在金刚桥上，新进的一批药扔了一地。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刚下过一场雨，地上还依稀可见雨水的痕迹。夕阳落在山顶只剩半轮，晚霞像是一场大火，把西边的天空烧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金刚桥往西一百米就是白龙潭的“舆论中心”，那是一片小竹园，有一块晒谷用的空地。夏天，这里坐满了乘凉的人。罗海泉看了看金刚河涨起来的水，有一只青蛙“扑通”跳进去溅起一小片水花，罗海泉笑笑。他站起身来，迎着那半轮太阳，向白龙潭的“舆论中心”走去。
有人见到他了，叫：“罗医生，来吹吹风。”
有人问：“今天下午城里下雨了没，白龙潭这场雨下得可真大啊，金刚河的水位都涨了一截。”
罗海泉没有理会，他只管向人群走去。如果形容确切一点，应该是冲去——像一辆刹车失灵的大卡车，突然向一群入冲了过去。
有人避让，有人嚷：“呀，罗医生，慢点走，慢点。”
——可到人群中间的时候，刹车突然又显灵了，罗海泉猛地停下来。他环视一下四周的乡邻，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来。罗海泉说：“真惨哪！”罗海泉刚说完，半轮太阳就咕咚掉进了山里。和太阳一起跌下去的还有罗海泉，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无神地望着别人，说：“真惨哪！”
“胳膊不是胳膊了，大腿也不是大腿了，没有一个人有完整的身体，只有血和肉——连空气中也只有血和肉的味道！”
“东林大桥下的河水，红得比夕阳还要鲜艳；东林大桥上的哭声，嚎得比野狼还要悲凉。”
“真惨哪——天知道那辆卡车上载着多少人，它只是刹车失去了控制，它像一头脱僵的马，撞断了护栏一头扎进东林河中。没有人冒上来，冒上来的只有血水，一瞬间，东林河变成了红河。”
大家目瞪口呆听着罗海泉不断地喃喃自语，他们有些莫名其妙。但燥热的空气中传递着一种不安分的气息让他们兴奋。终于有人打破沉默，试探着问：
“罗医生，你是说有一辆卡车从东林大桥上栽了下去？死了很多人？”
“我从来没见过死了这么多人的车祸，我带着那么多药，可我看着桥面上一具具打捞上岸的尸体，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做了一辈子医生，可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候派不上一点用场——”罗海泉摇着头站起来，他走出人群。有人追上来问：
“罗医生，那些尸体还在大桥上吗？”
“死了那么多人，一时哪里运得完啊！”罗海泉带着哭腔答。
罗海泉回到家就跌到床上，跌到床上就睡着了，他太累了。在睡梦里，他恍惚听到白龙潭此起彼伏的兴奋的尖叫声和汽车的喇叭声，他非常愤怒，为什么安安静静地睡个好觉都要打扰他，他大声地说着梦话，全是咒骂的声音。他想一跃而起制止这些聒噪的声音，可是他没有力气，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他只能说着梦话。然后，他仿佛听到那些声音随着村里一辆卡车的嘶鸣声向村外驶去，越传越远。一瞬之间，他的耳边恢复了平静，整个白龙潭也恢复了平静，罗海泉又跌进黑暗之中。
第二天罗海泉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他的头有点疼，也许是感冒了。他叫他的老婆，可是老婆不应他，他爬起来找了一遍才发现老婆不在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开口骂了一句，然后翻箱倒柜找药，找了半天才发现，昨天进的所有药包括感冒药居然一盒都不见踪影。
他沮丧地打开电视，正在播出的是《早间新闻》，他被一条新闻着着实实吓了一跳：
昨天晚上八点，一辆满载乘客的牌号为沂E4567384的货车因避让不及，撞断东林大桥护栏栽入河中，截止发稿时止，已经有28具尸体打捞上岸。据警方称，这是我市历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交通意外，具体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罗海泉疯了，白龙潭几乎没人注意到村里多了一个疯子。
和一夜之间死了三十五个人相比，村子里疯掉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只是痛恨：为什么那些死去的人，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