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城人大多是不知道白龙潭的白雀庵的。白雀庵小,小得只供观世音一尊菩萨。太小,也就只有一位师太主持全局。这位师太,法名妙生,但你要叫她妙生师太,她是不会答理你的。你得叫她妙生师傅,这么叫,她才应你。
妙生师傅是什么时候来白雀庵的,也没人能记得一个确切的年份了,上了年纪的人都说,妙生师傅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尼姑,也不念经,也不做法,就是哭,天天哭,白天哭,晚上也哭。
白龙潭的人听她哭得凄切,可怜她一个人孤苦,便派了个老婆婆来规劝。这老婆婆年纪是大了点,但不糊涂,她知道小尼姑是想家了,可既然入了空门,哪儿是家,哪儿不是家呢?
她劝妙生:“妙生啊,你这么哭,把眼睛哭坏了咋办啊?你要实在是想回去,明儿就让人把你送回去吧!”
妙生听老婆婆说要送她回去,不哭了。过了两天,有人经过白雀庵,就听到里面有念经的声音传出来了。
后来有人说,这妙生师傅其实是个苦命人,刚出生没多久就被狠心的爹娘扔到城里的大庙里,是庙里的大和尚收养了她,还给她剃了度,做了佛门弟子。庙里从小就把她当小和尚养,慢慢地,连她自己也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女儿身。直到后来身子实在藏不住了,庙里才把她送到了白雀庵。
有人向妙生师傅求证传言的真伪,她总是笑笑,并不作答。
妙生师傅在白龙潭的人缘极佳,出家人本来就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这妙生更是与世无争一心向佛,早晚三炷香一天三遍佛,保生者平安为亡者超度。
白龙潭有一半人家把孩子“寄名”到了庵里,孩子有了孩子,还“寄名”进去,有的人家两代人都叫妙生师傅一声“干爹”。妙生还收养了二十几只流浪猫,妙生师傅把它们留在庵里,自己吃什么它们就吃什么,一有闲暇,她就给这些猫讲讲佛经里的故事,妙生还给这些猫都起了法名,如慧华、慧如等等。说来奇怪,这些猫自从成了“佛门弟子”,竟全给驯了野性,平素妙生师傅礼佛诵经时,这些猫一只不少围在妙生师傅身边,样子甚为虔诚。
要是不收那个徒弟,妙生师傅这种平淡却安静的生活可能会终其一生。
那是刚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有人发现白雀庵里突然多了个女尼。白龙潭的人都认识这个人,她本是个“师娘”,“师娘”在白龙潭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女巫师的意思。前几年她自称是观音菩萨附体,给很多人瞧过病,被她男人送到精神病医院里头去时,白龙潭不少人还觉得挺惋惜的。有一天半夜她叩开白雀庵的大门,她对妙生师傅说她的病其实早好了,她不想回家,一回家,她男人又会把她送医院里去的。妙生师傅见她挺可怜的,一时心软,就收她做徒弟,虽然没给剃度,但还是赐了个法号,叫慧镜。
慧镜刚进白雀庵那会儿,确实给妙生师傅帮了大忙。可好景不长,慧镜就在庵里给人瞧起病来。慧镜给人瞧病,其实就是揉揉、拍拍,翻翻白眼、吐吐白沫,神神鬼鬼一下,可信她的人越来越多,开始还是零零散散三两个人来,后来名气越响,就是一拨拨地来了。白雀庵从此香火大盛。
慧镜给人瞧病的时候,妙生师傅就在边上念经,大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来的人越多,愈发显得白雀庵的小了。有一天,慧镜和妙生师傅商量,她想把白雀庵修缮、扩建一下,再多请几尊大佛回来。妙生师傅起初不同意,说庵里头没积蓄,可慧镜说,“钱你不用管,我去筹。”
慧镜跑遍白龙潭的每一家人家筹足了钱,很快动工,修缮好了正殿,又新建了几院偏殿,请来了如来、弥勒、罗汉等大佛,小小的白雀庵顿时气象乃干。
妙生师傅是发现慧镜要昧下多余的善款才和她起了冲突的,她对慧镜说:“白龙潭就是我们白雀庵的衣食父母,你要昧着良心把这笔钱私吞了,我这白雀庵就容不下你了!”
慧镜不答应把钱还回去,她也觉得挺委屈的,这钱是她去化的,这庵是她来建的,妙生师傅凭什么赶她走?她笔直着腰杆说:“修建白雀庵,上上下下你没出一分力,要想赶我走,没门!”
这个时候,白龙潭突然兴起了一个传言。那个传言十分歹毒,说妙生师傅其实不是孤儿,她是大庙里的方丈生的野种,要不然,为什么别的地方不扔偏把她扔大庙里,要不然,为什么和尚庙要把一个尼姑一藏藏了十八年?妙生师傅听到了这个传言,当晚就服了一瓶安眠药,死了!
城里大庙的和尚是傍晚时分赶来的。白龙潭的人想起当年的传言,不管三七二十一,去大庙里报了丧。两个老和尚也不多话,一到就坐上蒲团,念了一晚上的经。天亮的时候,起身就走。有一个和尚,出了门又折回去,坐在棺材旁边,突然失声痛哭,说:
“师兄,妙生师兄,我到今天才知道你当年的苦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