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隆书场的老板赵化成粘起一粒瓜子,刚要送到嘴边,眉头就皱了两皱。赵老板的眉头要么不皱,要皱一皱,那硕大的脑瓜里就准是琢磨了什么整人的把戏,今儿个连着两皱,估计这本书说下来,要连轴演场好戏。
赵老板在桌上拨开一块空场,那粒瓜子没来得及被嗑开,就被他放了上去。
台上说书的,名唤袁金宝,说的是一本老书,《西厢》。
遍数江浙沪评弹名家,说《西厢》能让人翘大拇哥的,当数:苏州的王子鸣。这袁金宝何许人?正是王子鸣的学生。
赵化成和王子鸣签了三个月的约,这《西厢》要在书场连说90天。老先生在虞城端得好人气,听客们听说王子鸣来虞亮嗓,那真是如潮水般涌来。请来王老先生就等于是给赵化成请了个财神爷爷,虽说老先生的目薪甚巨,但绝对是物超所值。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老先生一天半夜突然腹痛难忍,熬至天亮,竟然痛晕过去。县城医院不予收治,又转送上海方转危为安。
这事把赵老板煎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像一吊子水,快要开了,突然说没火了,能不急人嘛!想想,这冷了场事小,凉了听客们的心,事就大了。
所以当老先生荐来袁金宝,救场如救火,赵老板二话不说就让他先把场子救起来再说。待到三日后,赵老板惊魂甫定,细问下方知这年轻后生居然是头回正儿八经说单档。赵老板暗暗叫苦,心想:发隆这块招牌怕是要砸在这小子嘴上了。无奈箭在弦上,也只好打出“王子鸣嫡传”的旗号,只求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了!
谁料想袁金宝初次上阵,却亳不怯场,说噱弹唱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到底是得王子鸣真传,场场书说得极富王派神韵,丝毫不输师傅亲临。
场子是给救回来了,可赵化成却总觉得气不顺。今儿个赵老板一边上座听书,突然之间,眉头就那么皱了两皱,想:这袁金宝何许人,拿得了我发隆书场的最高日薪?
虞城被誉为“江南第一书码头”,在评弹界还有一说,“唱红江浙沪,发隆第一步”,说的是新出道的评弹艺人要想唱红,得先经经虞城听客的考验。一来嘛,这虞城是评弹的起源之地,这里的听客懂行;二来嘛,虞城的听客挑剔,你的技艺是不是到家,到虞城一试便知分晓。到了虞城在哪儿唱?当然是发隆书场。
寻常都是新人求着赵老板给机会,可没想到王子鸣老先生这一病让他慌了手脚,阴差阳错给袁金宝占了便宜,占了便宜倒也罢了,毕竟活儿不赖,可居然还要拿和他师傅一样的高薪,这怎么能不让赵老板气不顺?!
待一想通这一节,赵老板马上气定神闲了。
这高薪,你有本事才拿得走。你袁金宝不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雏娃娃吗,治你,还不小菜一碟?
今天袁金宝这回书说的是红娘刚被老夫人责骂又受小姐之托传话张生,心烦意乱之下丢三落四,进出房门72回。这是整本书里最难说的一节,这进进出出本无悬念可言,可要在枯燥乏味的进出之间让听客不至酣然入梦,一方面靠的是说表本事,另一方面靠的是逗噱功夫。一般的评弹艺人说到这回总是避之唯恐不及,要么指东打西要么插科打诨,让小红娘从房门里进出了十几20回便仓促收兵,能说上36回的便算是高手了。
赵老板就是要从这72回上做做文章,给袁金宝来个下马威。
这袁金宝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小红娘顺利进出房门36回,把一个小丫头矛盾交集的心情刻画得那是人木三分。赵化成隔上片刻就不动声色地将一粒即将到嘴的瓜子放到桌上。
小红娘依旧在袁金宝嘴里进进出出,于是又多了她对小姐为情所困的同情、对老夫人棒阿鸳鸳的激愤、对张生忠贞于爱情的欣赏。听客们被袁金宝精湛的技艺所折服,听得如饮纯醪如痴如醉,等袁金宝说完“欲知详情,明天继续”,竟是无人响应,半天才爆出一个满堂彩。
赵化成睁开双眼,目光炯炯,扫视一下桌面,桌上已有一小堆瓜子。
他站起身来,向正走下台来的袁金宝拱拱手:“名师高徒,袁老板,佩服佩服!”
袁金宝也拱拱手:“赵:老板过奖了!”
赵化成清清嗓子:“我今儿也有心,袁老板每让小红娘进出一回,便在桌上摆了一粒瓜子,不知道袁老板今天是让小红娘进出了几回啊?”
袁金宝一愣,随即缓过神来:“赵老板数数瓜子,不就知道了?”
赵化成摇摇头:“不可.,不可,那可是对袁老板大大不敬了!”
“但数无妨,要少一粒瓜子,这整本书的酬金金宝分文不取!’’
此话正中赵化成下怀,他心想:就是你师傅在,这个海t]他也不敢夸!
有好事的听客便纷纷嚷着赵化成数瓜子,赵化成摆出一副骑虎难下的样子,连说“得罪”“得罪”。
“l、2、3……”听客们大声报出赵化成数出来的数,数到68的时候,桌上仅余两粒瓜子,听客们噤了口,赵化成却大声数道:“69”——“70”……
“你看,袁老板,一定是我数错了,我再重新数一次。”
袁金宝面红耳赤,似乎难以置信,却又哑口无言。半晌才说:“不必了,赵老板,是金宝学艺不情,今日献丑了!”袁金宝羞愤难当正欲离去,却听有人大喝一声:“慢!”
那人绕过赵化成,在桌上轻轻一拍,只见两粒瓜子从桌缝里弹上桌面,滚了两滚,落到那堆瓜子里去。
听客们大声报到:“71”——“72”……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叫好声。
赵化成定晴一看,大吃一惊,那入不是别人,正是去上海治疗的王子鸣。“王老先生,您的病,痊愈了?”
“我根本没病。”王子鸣正色道,“我老了,寻思着也该给年轻人让一块舞台出来,才唱了这么一出戏。赵老板,真是对不住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