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空澄净如洗,蓝天白云,风吹暖暖,邯郸城内原本紧张而又狂热的战争氛围也在时间的消磨中渐渐松缓下来。
秦赵之战仍在继续,据前线斥候来报,南北前线的战事已从如火如荼的激烈攻防转作两军的胶着对峙。战争的话题似是被大家说腻了,热度消退后便不再如前两个月那般盛行。战争,在这个“战国”年代,不过只是常事罢了。雄伟的赵王宫内再度传出丝竹管弦靡靡歌乐,邯郸百姓也继续着各自的安逸生活与辛劳奔波。
冰冷的剑锋划过,呼啸的剑风肆虐,演武场上石走沙飞,只见赵嵩手中劈斩着一柄与赵错同样厚重的阔剑,一如往日般在赵府中练剑。被封小辈们称之为“酷师”的赵错于旁边看着这个演练剑法的徒弟。经这半年来的坚持不懈,当初那个羸弱而娇气的少年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原本单薄瘦弱的身躯蹭蹭蹭地直往上蹿高,如今已经长到了七尺有余,干瘪的身板也变得结实挺拔,曾经微有些苍白的脸颊有了健康血色,纤细的手腕变得厚实而有力,全力挥斥着重剑,裹起凛冽的暴风。
赵错看了半晌,眉角一挑,骤然喝道:“停!”
阔剑卷起的暴风应声散去,赵嵩保持着横步斜斩的姿势,额间的汗水缓缓往下淌,划过眼角。有风送入耳中,依稀可辨出城外军营的呼喝声与马嘶声,那是赵国新军在训练,赵嵩面无表情,目不转瞬的霎也霎,恍若泥塑,只有手中紧握的重剑仍在隐隐发颤。
“手稳了,剑却还在颤,杀意太甚!”赵错冷眼瞥了瞥那犹在发颤的剑尖,淡淡说道,“收了吧!”
“诺!”赵嵩轻吐一口气,收剑挺立,微垂眼以待教训。
“‘冬风'这套剑法可算是‘春夏秋冬’中最为冷酷肃杀的剑法,相比于‘夏日’的凶猛狂烈,其更重的是剑法中凛冽的杀机。且看你今日练剑,剑招张扬而又肆意,已是窥得‘冬风’的本意。”
“在你研习‘夏日’的时候,我曾说过:‘夏日’会因为剑招过于激烈狂放,杀得一时兴起而产生心智上的短暂失控,甚至敌我不分,此中凶险需要使剑者冷静、克己。但是,你是个聪明人,依着你的能够隐忍,精于计算,谋而后动的性子,‘夏日’对你的影响不会太大。然而,‘冬风’的潜在隐患却是你必须重视的。‘冬风’不见得比‘夏日’厉害,将之放在最后教,只是因为聪明人学它最容易,它也最容易对聪明人产生反噬。”
“‘冬风’萧冷,最是重杀,若无无情杀机,‘冬风’不过是一套较为厉害的凌厉剑法,而冷酷杀机便让这风——萧寒如冬!”
“冬雪不杀人,杀人是‘冬风’,杀机,杀意,杀心……聪明人想得多,算的多,也最容易被杂乱的畸念影响。潜移默化中的反噬最是可怕,因为平日里根本不会察觉到自己心性上的变化,而当使剑者被杀心所扭曲,蒙蔽心智而变得酷烈无情时,他会六亲不认,心如寒冬,完全没了作为人该有七情六欲。剑者,器也,伤人性命,杀人利器……但剑是握在人手中的,人者,非器。赵嵩,你需谨记,这套剑法虽重杀,需杀心,但万不可为剑中杀意左右了。‘冬风’怒号万木萧,却得一角稚梅芳。”
“却得一角稚梅芳?”赵嵩咀嚼了片刻,躬身应喏,“谨听师父教诲!”
“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赵错看了看天色,挥手说道,“明日起,你可以不来了。”
“啊?”赵嵩愕然抬头,说道,“师父这是何意?可是我近日有什么做的不对吗?”
赵错摇摇头,说道,“小嵩,你今已学全了那四套剑法,学得也很是用心,即便由我在旁看着也挑不出什么不对。如今,在剑法上我能教的都已经教你了,也是不负蔺姐姐所托了。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早起,明日起,你可以不必天天早起奔我这儿来了。”
“错哥,这你可就说错了。”赵嵩闻言,立即嬉笑着说道,“或许曾经的我确实不喜欢早起,也不喜欢来此与错哥学剑,但如今的我却是真的希望错哥能多教些与我呢,比如‘漠雪’,比如‘岿巍’,错哥也一并教我了吧!”
“嗯?不教!”
“啊?为何?错哥,你可是我的师父,不要藏私呀!”
“那四套剑法便够你琢磨一辈子了,你又何必贪多?”
“错哥,你不是真要赶我走吧!若是如此,我只能找阿嫂去,与他说错哥只曾欺负我,说好教习剑法的却还没怎么认真教就不教了,率性随意,敷衍了事。”赵嵩只以为赵错是在敷衍他,于是故态复萌地威胁道。
“放肆!”赵错皱着眉头,厉声叱道,“走之前罚跑十圈!”
“是!”赵嵩见赵错动怒了,急忙端正了形容认罚。经过半年的高压训练,如今的赵嵩在练气与锻力上已经略有小成,十圈之数对他而言只是略有些麻烦的小惩,算不得太大的处罚。
赵嵩顿了顿,犹不死心,抱剑垂手,认真说道:“师父当知,习武之事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赵嵩自知年少轻浮,独自练剑将缺乏自觉性,还请师父多多督促与指教方可!”
“既是如此,明日起你来与我对招练剑。”赵错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见其不似作伪,沉声说道,“你天资聪颖,在剑道上确实很有天赋的,这四套剑法虽不复杂,但这么快便学有所成,这已是远超我的预料了。你悟性不低,若是有心,我便尽己所能,助你能将‘春水’‘夏日’‘秋叶’‘冬风’四套剑法悟透,溯本还源,重现百年前赵宗室剑法名家的绝世剑法——‘时移’。”
“重现‘时移’?”
“时移”,便是百年前赵王族宗室的那位剑法名家所创。据传所载,那是那位先辈纵观四季变换、品略山河春秋,感悟时移世易草木枯荣后福灵心至骤然悟出的绝世剑法,其便是凭此剑法遨游九州,所向披靡,此剑法便随之闻名于世。只可惜那位出自王族宗室的先辈虽有绝世剑法,宗族后辈中却没人能够悟出其中的精髓,无奈之下,那位先辈只能退而求此次,将“时移”拆分成“春水”“夏日”“秋叶”“冬风”,以宗族子弟剑法启蒙的形式传承下来,只盼后辈子弟中有人能够再现“时移”。
然而,时过百年,王族宗室中虽有人能将某一套或者两套练至大成,却无人能再如先辈所期盼的那样重现“时移”。看了眼面容冷肃的赵错,赵嵩有些不自信的问道:“错哥以为,我能做到吗?”
“‘实战洗砺,方成英雄’,这句话,可是当年你哥与我说的呢!”赵错见状,忽而裂开嘴与他呲了呲牙,怪笑两声后说道,“你想,若能你融会贯通学成‘时移’,只怕我也未必能够是你的对手了。到那时你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如何?若想实战对招,明日守时前来;如若不然……其实,我是觉得你待在家中自习也是好的!”
赵嵩忽而想起第一日的对招,心底一突,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呆了呆,继而咬牙应道:“言出必行,明日吾定将准时前来!”
“很好,回去吧!”
“是!”
赵错点了点头,背过身往屋内缓缓行去。临进房门,他忽而停步,回过头来淡淡说道:“是不是忘了,走之前还有十圈!”
“是!”沉思中正往回走的赵嵩闻言一醒,双脚一并,条件反射般大声应道,随即绕着演武场快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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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天气转暖,因时事与战事而有所拖延的婚姻大事近日再次被老祖宗挂上了嘴边,隔三差五的便会将他唤了过去叮嘱一番,催他多多留意天上有无早归的雁儿。老祖宗时时记挂,显然是为这太孙的婚事操碎了心,奈何赵错嘴上唯唯应诺,待出了门后却又将这事儿抛在脑后。
高谈的阔论声,叫卖的吆喝声,车轮的辘辘声,劣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大街上喧哗的热闹,赵错紧蹙着眉头,步履匆匆地走在大街上。作为唯一留在邯郸城坐守骐骥堂中枢的神骏,他自战事起后就没能得了闲儿,诸事纷杂,在秦国细作深藏未清干净之余,邯郸城内又有不少要事接踵而来,最使其心烦的便是千里之外燕赵议盟之事传来的影响:赵国使者与燕国的订盟交涉因赵国使者的不肯让步而陷入僵局,于是就在这秦赵之战正激烈的时候,燕王喜突然就调动了十万大军进逼燕赵边境,以此胁迫赵国使者妥协。
如此不怀好意的调兵举动立即震动了朝廷,赵王忧心害怕,朝臣忐忑难安:秦赵之战外,赵国着实已经无力再添战端了。如此情况下,朝中就有怯懦胆小之辈坐不住了,也不知是谁先开了头,于朝议上三三两两的跳出来,劝谏赵王答应燕国提出的要求,以割地武遂、方城为条件,与燕国合盟订约,借其兵粮以抗秦军。
怯懦之辈言辞粉饰后的劝谏极为动听,然明眼人皆知那燕国的燕王喜贪婪而又虚妄,这所谓的“议盟”恐怕不过是他趁火打劫,以空手套白狼的手段夺取曾经的燕国失地罢了。当即便有在朝武将怒目瞠视而出,疾言厉色的怒叱唾骂一番,直说若是就此妥协,只怕燕国会乘着赵国天灾与兵祸之际步步紧逼,以那所谓的“十万援军”攫夺更多的城池和土地。一时间,朝堂上便如菜市场般喧哗了起来,嬉笑冷嘲,戟指怒骂。
赵王虽然平庸,性子又软,但也不是什么痴傻儿,之前虽一时有被“以地换兵,以地易粮”的描绘打动,但在几名武将怒骂着晓以利害后,也没敢就此应了燕国之议。不过,对于行径近似无赖的燕王喜,赵王也没敢下书严词拒绝,深怕言语失和真的将他得罪了,到那时燕赵边境再起一处战事,都便真叫一个前进虎,后进狼,举步维艰啊!事议至此,对于燕赵盟议,朝廷上下一时竟没了对策,优柔寡断的赵王便将此事就此搁置了,想着能拖则拖,不予理睬,这一拖,就是三日时光。
三日时光如弹指,就在这三日时光中,骐骥堂中满城搜寻细作的秘骑无意间探知:朝中以春平君为首的诸多权贵重臣暗地里收到了许多似是来自燕国的神秘馈赠,并于平日公开场合中纷纷表现出要与燕国尽弃前嫌,合盟抗秦的态度。听闻此讯息,赵错不得不心存忧虑:久而久之,素来耳根子软的赵王会不会再次改变态度?若让燕国空口得了武遂、方城,他们是真的会助赵抗秦,还是会落井下石……细思恐极,赵错一面派遣麾下的亲信秘骑携密信出城,北上奔赴告知远在代郡的公子嘉,一面下令骐骥堂秘骑在搜寻秦国细作的同时寻找那暗中送礼的燕国密使:那些神秘馈赠怎么也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然而,时至今日,不仅是隐藏在暗处的秦国细作仍未寻着,就连那暗地里送礼的燕国密使也没有任何踪迹!
大街上,车来人往,马嘶长鸣,赵错暗暗思忖:“燕国何时竟有如此能人,竟能躲过骐骥堂的搜寻?燕赵之间素来离心离德,若这议盟有弊无益,那燕国馈礼之事,有无可能是秦国细作所为?若是秦国细作暗中所为,这一番折腾……燕赵之事不宜久拖!算算时日,公子的密信就该在近日返回,不知有何良策!”
街道中央,赵错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抖了抖耳朵,脸上浮现错愕迷茫的神情。
激烈的马蹄声好似隆隆雷声从身后传来,赵错陡然转过了身,只见有一脱缰的黑马飞驰狂奔,狠狠向他撞来。
这一刻,街道沿途的行人惊叫着左右闪避,唯有赵错如是魔怔了般站在原地不曾动弹。奔马霎眼即至,眼看就要迎面撞上赵错,却在其跟前蓦然停住了脚步。劲风扑面,衣袂飞扬,黑马陡然立起,前蹄高扬,仰首发出一阵欢喜的长啸。
赵错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黑马,忽而张开双臂将之牢牢抱住,喃喃说道:“雷鸣,果真是你,真是……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