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四,距离我的那个刚过去的臭屎堆般的黑色星期六,虽然近在眼前,却也远在天边了。
昨天你又一次把烂醉如泥的我送进医院,再接回家。送进医院,接回家,送进医院,接回家……对于简单重复的工作,你总是乐此不疲,这让你显得忙碌而充实。
陈洁惠,一个新晋主妇,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妻子。陈洁惠日复一日善待嗜酒的老公,耐心劝诫,悉心照料;陈洁惠荣获最宽容妻子奖;陈洁惠同志,陈洁惠女士,陈洁惠老师……托您的福,我一早睁开眼,命中注定,我这个不争气的死面团儿,又被你抻成一根儿面条,躺在被窝里了。你是打我脱娘胎就盯上我的大救星,我堕落途中的拦路虎,絮叨的观世音菩萨。我被你的善良打败了。你的脸又在我面前出现,咧开嘴一笑,“这一切都过去了,有我在,我原谅你了……”
有的人做了点错事儿,就背上一辈子的怨恨;有的人处心积虑地犯错,却像个小婴儿一样裹在被子里,还有个良家妇女在用汤匙喂鱼汤喝。生活的谜底还真是不好乱猜呢!不是吗?也许不是,是小米粥,反正你做的东西都一个味儿——没味儿。话说回来,你的功夫不在手艺,你讲的是心。“亲爱的观众朋友们,让我们用爱心烹饪食物。”你虔诚地信任电视节目。你下足材料和工夫,却做出一锅稀里糊涂的东西。这就是你。这就是你的婚姻。这就是你和我的婚姻。不过这么捏着鼻子闭着眼稀里糊涂吃进去,保不准儿还真吃得健健康康的呢!
丁一禾的大饼脸忽然蹦进脑子里,一副该死的文学爱好者的样子。紧接着还看到她得意扬扬地对我摆摆无名指,轻蔑地笑着说,哈,一个隐喻!
她的笑让我烦躁,我被酒精与疲倦稍稍制伏的血液又腾地奔走了。我嚼了嚼你送进嘴的东西,额头右上方的刺痛一闪一闪。我的余光瞄着你。我厌恶你脸上有隐约的笑意。你在想,啊,这一次终于好了。说你什么好呢?天真还是坚毅?你有耐心用半寸的小勺往我嘴里塞,我还就托你的福成个乖乖的小傻瓜了?不如系上个围脖如何?你还真的去找?你什么时候能够听得懂讽刺呢,敬爱的陈洁惠大妈?
我让腿挣开被子,一脚往你手上的碗——小鸭子找妈妈的图案,你说它们可爱极了——踢去!你倒是拿得紧,甚至连身子都没有晃一下。体格健壮的陈洁惠。我想要补射一脚,却蹬了个空。我看着我失败的脚和腿,耷拉在床边如同床事之后我的宝物。你轻易毁了我瓷片粉碎的脆响,那嘭啪!那美丽的璀璨的音乐,可以取名叫“瓷碗奋不顾身地亲吻大理石地板”。没什么说的,都被你毁了。我猜你感受到了我的愤怒,你会别具匠心地把它定义为“疯狂的脆弱”,这是你的老套路了,对任何能给你伤害的人都报以同情。你的同情胜利法已经不是个玩笑了。谁能理解我的苦涩呢?你镇定地把小鸭子们放到餐桌上,再转身,像一个坚强的妈妈那样走过来,“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在怨恨你自己。可我不恨你。我早就原谅你了!”
你又原谅我了。
我们不能这么玩下去。原谅我!原谅我!这是你最让我毛骨悚然的念头,顽固地像黑压压的蚁群。陈洁惠,你比我想象的可怕多了,再稍有闪失,我还不得被你的原谅收治一辈子。头晕脑胀,你又原谅了我,又一次,用你博大的胸怀,跟你硕大却毫无美感的胸脯非常匹配。按说我不该拿自己老婆的胸脯开玩笑,真是的。不过一切都要结束了。遮遮掩掩害了我,犹犹豫豫害了我,我不能再在你的宽容中昏昏欲睡了。你的谅解是缓释的毒药,麻痹了我的神经,毁灭了我的爱情。
如果我还能保持一些理智——那是以后的事儿。以后的我,从这爱的泥潭里抽身后的我,一定会扔掉这个滥情的调调,戴上眼镜,注视自己。然后说,感谢陈洁惠,是你毁灭了我的爱情,而只有这毁灭才成就了它,证实了它。如果爱情存在,它一定是作为一个悖论存在。“你只能拥有你不拥有的东西。”这不是我说的,也不是丁一禾,用Lucy吉的研究成果来说,这是一个双子座的法国女人说的话。
但我决定,我不那么急着做以后的我。一向被我嘲弄的爱情以这样绝对的方式降临到我头上,让我幸运得如同被雷击中的树。老实说,我没什么好争辩的。秀男离开我了,转眼消失了。而你有你的一套呢。我不能掉以轻心。趁我的痛还源源不断地在体内奔逃,我得趁着这痛的疯狂对付你。我得让你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也就是你的丈夫,是个流氓、无赖、二流子。我得让你看清我们的生活,让你从愚蠢、固执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中扭过头来,看看真相,明白过去和未来。
以我之见,世间大多数人都不适合获取生活的真相。让他们知道真相有什么用?那歌怎么唱来着?是怎样怎样的徒增伤悲吧。更何况那些年迈多病的父母,住着地下室就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美梦下饭的年轻人,自律洁身的老处女,乐于助人的退休大妈,当然了,还有你这样兢兢业业无私奉献的好主妇。大家都想过幸福美满的安生日子。要不是你非要原谅我,不肯放过我;要不是你非要在眼中脑海里清晰地浮现我单身后的落魄——胡子拉碴,衣服脏乱之类——你也没什么想象力——为我心痛心碎;要不是你一定要陪伴我,要用你完美的隐忍拴住我,我也不至于对你像对待北京烤鸭样——生硬地要把真相填塞给你。
让我帮你拉开那外表璀璨的丝绒幕布吧。
让我帮你回忆一下我们可悲的婚姻生活吧。
让我把将在这里敲打的每一个字都当做礼物赠送给你——哈哈哈,我满怀期待地想要看到你泛着油光的幸福泡泡们,啪啪啪地破裂没影儿,留下一星点儿肥皂水,迸到你脸上,落在你心里……
准备好了吗?陈洁惠,我可要开始滔滔不绝了。
生活把我分成了两半儿。
三年前,勤勉上进在我的体内占了上风。这一半的我英姿飒爽,研究生文学专业毕业后,趁那些城市骄子们还没睡醒,乖学生们还在愤世嫉俗,或许习惯于把被别人轻蔑的恐惧变作奋发图强的动力,我早已练就一副谦恭的面孔,让我的学历没有成为妒忌与嘲弄的牺牲品。我可不是在人们的口水中长不大的八○后。我将我的狡猾配以木讷以及少许年轻人的稀里糊涂不谙世事——生活告诉我,你必须有些无伤大雅却显明的弱点。让那些意气风发、爱出风头的笨蛋去接受明枪暗箭吧。当然,兢兢业业无可挑剔地工作为我的前程一锤定音。在市区委的机关里,整个办公楼都是对我的赞誉和感叹。不出两年,我就被破格提升为秘书科的副科长,同时,我也成了炙手可热的结婚对象。山转水转,你的父亲看上了我。
你看你看,我本来可以这么平静地叙述,可是一提到你,我就浑身发起抖来。
这件事儿,倒是丁一禾用她大记者(娱乐新闻记者)的尖刻质问过我。是的,你的好朋友丁一禾。没错,就是你的好朋友丁一禾。你评价为“一个爽快而有个性的女孩”的丁一禾。你曾多次安排你认为“非常优秀”的男士与她相亲,过后你“怀疑自己不适合做媒人”,并一再在看电视剧的时候跟我发牢骚,“这个家伙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男朋友呀?”的丁一禾。想不到吧,你用你存货不多的智慧查来查去,怎么都想不到就是你的朋友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跟我上了床。她没什么好,只是在做爱的时候知道扭动屁股,知道在我释放那一抹曙光的时候,死命抱住我。
你看你看你看,你的无知干扰了我的思路。先将你的震惊和愤怒放一放吧。我原本是想要对你说什么来着?
将自己老婆的愚蠢行为作为调料,说几句妙趣横生的俏皮话,是我讨好情人的必杀招。那段时间的“开心一刻”是你的大屁股以及便秘症。热爱庄严的丁一禾也中招,笑个不停,油光的小麦色身体晃动着,乳头在平躺的胸前颤悠悠,像咖啡布丁上的小樱桃。但记者就是记者,善于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她可不想跟听相声的平头百姓一样肤浅。过一会儿,她将自己的大笑改为嘲笑。我并没在意,还在专注地望着我的布丁儿,想着应该伏身舔一口。
“可你为什么娶她呢?娶她像是专为说这些俏皮话似的。”
“不不不,娶得很诚恳。那时候,我的脑袋告诉我,娶个笨女人最省事儿最幸福。”
“现在觉得还是聪明点儿的好?”
“现在觉得娶谁没什么区别。”我厚颜无耻地爬上我的甜点,“只要不妨碍认识你就好了!”
“还真妨碍。我可是她朋友。说真的,坦白点儿,难道人家父亲是师长不是理由?”
坦白?好。我承认,丁记者说得一针见血,我说的也并不是谎话。别晕,既然是坦白,我会照顾你的智商,我也了解你的理解力。这场坦白的游戏专为你而来,如今求你别原谅我,让我在堕落的风浪中泛舟,让我清清静静的一个人是我唯一的心愿。我得记着这点。之前我说过,娶你为妻的阶段是我身体的那一半——勤勉进取的有志青年的时代。娶一个不怎么漂亮的简单女孩儿在我看来,是个上算的事儿。我的领导是你父亲手下的转业干部,于是我们在最呆板的相亲模式下见面了。你黑胖的脸庞上总有一抹红晕,我还是得坦白,认识你的时候,你的笨拙竟让我觉出了一种少女般的纯真。而这正是我想要的。说真的,你朴实到跟我们村里的姑娘相像的地步,五官周正,四平八稳。我是一个有礼貌的人,正要对你安全的长相微笑的时候——
“你好!”你大方地将右手递过来。
呵,你有一个缺陷。狠狠心算得上残疾。小时候你的手被炭火烧伤,你右手的一大半黑乎乎的。我顿时明白你老奸巨猾的父亲怎么选上了我。一个略有残次的名牌货和一双完美的手工作坊品,这是你家在算盘珠上拨弄出的一个等式。一只烧焦的手!与其说我当时有些愤怒,不如说我是妒忌。尤其妒忌你自己对它的坦然和乐观。每一次与人握手,你都大方地伸出手去。优越的生活真的可以免疫自卑吗?
你一点也没有猜着我的情绪,你却情绪颇佳。我嗅出了发春的气味儿。焦虑紧张又欣喜若狂,像一条正被莫名情欲折磨的狗,烦恼而不自知。那次用餐,你给我夹了十次菜,问了二十次“菜好吃吗?”我知道,你被我吸引了。而且,我那不露声色的平静的微笑,让你慌神儿。我本来可以不和你结婚的。我本来可以不这么厌烦你的。我们本来可以就这么擦肩而过的。可我表面的儒雅,让我就那么礼貌地和你坐在了一张餐桌上。
“我没谈过恋爱,但我就觉得,你一定是最好的。”
哦,陈洁惠朴实而坚定的表白。你是只自己撞上来的兔子。你,一个我有所妒忌的人,用惊奇卑微的眼神望向我,这让我有些自满。一个月后,我终于牵了你的手,那只右手。带着点好奇,那手摸起来并不坑洼,让我想到压着繁复花纹的玻璃,它们看起来立体极了,摸起来却是平滑的。你哭起来,哭得满脸挂着鼻涕儿,根本不动人,那是你被你笨拙的爱情折磨后直观的表达。但那一刻我感动了,我握着你的手,我膨胀了我男人的虚荣。你哭的那劲儿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狗。我收留了你。那时候我哪里知道你是个如此乐观的人呢。
事实上在这一历史性的牵手之前,我被邀请去你家做客,转进你家书房休息的时候,我暗自微笑了。我像一只公狗嗅到了母狗的骚味儿那样摇头晃尾喜不自胜。
一面墙满满镶嵌着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极目远眺,一些熟悉的名字欢快地跳进我的眼中。啊!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眉开眼笑地傻乐,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不嫌肉麻地赞美,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我说“啊”,那就属眼前的这些——书了。而且,还是旧书。望着它们,像抚摸着五四女校齐眉短发女学生的蓝布裙子,像身在红房子旅馆隔壁听巴尔扎克酒后屁话扭沁根银行的生意经,像在史蒂文森的黑暗世界中参透爱伦·坡的诡异……跳上沙发,我看到萨福、乔治桑、杜拉斯们都在书架上用各自年代的风情分花拂柳、搔首弄姿;蒙帕纳斯的吉吉早脱了个精光;凯菲莱克、凯鲁亚克、卡弗、契弗、庞德、纪德都在坏笑。萨德侯爵握着鹅毛笔捻着八字胡。
老流氓们,咱们重逢了!
爱看书的人让我有天生的好感。而且我发现,爱看书的人有时透露出的那点旁人看起来有些傻气不够练达的傲慢劲儿,也让我喜欢。不读书的人不会真正走向堕落,他们没有玩世不恭的才智和勇气。那种堕落充其量是随波逐流。我立即试图在你家中寻觅与我同类的人。找了一圈儿,终于明白,这是个误会。
“本来要买那种成套的精装书,那样摆在这里多气派!偏赶上部队要拆俱乐部图书馆,他们就送这些旧书到家了。太多啦,你看看,这里也是,那里也是。”你妈见我在书房徘徊,连忙过来解释。这些旧书显然让她发窘和不安。
也罢,那这里就是我的天地了。每周到你家,我都能跟它们单独待上好几个小时。完美的从未被人翻阅过的旧书,像冰封的绝世美人。经过那么多年,那些书页,它们更亲密了,更沉着了。它们曾在悄无声息的孤独世界相厮守,于是它们的整洁附着一层岁月的昏黄。而我,是第一个翻开它们的人。每一页,阳光越过我的头顶落到它们身上,翻书时发出的轻微嚓嚓声,像和爱人最初的亲吻……你得感谢这些旧书,爱屋及乌就是这个意思。我得回应丁一禾的质问,除了觉得你是个羞涩的大傻瓜,我同时也沉醉在你家殷实散淡的生活中,这些自然拜您师长父亲所赐。我在书房会有人送来水果、热咖啡、冻果汁。
有时候,你家那猫踱过来,我就拽住它傲慢的尾巴擦擦我的皮鞋。
而拥有这些——包括可以用你家猫的尾巴擦我的皮鞋,我只需要做一件事:娶你。
而一个月后,这已经不是一件完全不能忍受的事情了。
爱情为什么是个常胜将军,它幽灵一样出没在每个时代,造成那么多的鬼哭狼嚎却能拍拍屁股走人,继续行骗江湖。因为它的变幻多端,或者仅仅因为它无耻地钳住了人性的弱点?我在决定娶一个简单安稳的老婆时,我坚信,我早把这玩意儿看透了,无论它在别处如何吃得开,却休想在我这儿讨到便宜。我和你的婚姻跟爱情不相干。这让我格外有底气打定主意跟你过一辈子,不吵架,不闹离婚。而最终我一定还会顶上“爱情模范”这个大檐儿帽,什么一起变老,什么摇着摇椅,什么搀扶的背影,让小年轻儿们羡慕地流口水,骗得他们没头没脑地翻跟头,急着要跳入婚姻的屎坑殿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