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不那么馋,就去右边的“糖水牛杂”店。几串牛杂和青菜,一碗冰凉的清补凉,饱饱的。一样的夜摊,这里很安静。水里煮出来的东西,沮丧地打着蔫。对面就很不同。看那炉火都荡漾到锅里了,大师傅左右忙活,还有一声声的“点菜”“埋单”。于是你经不起这招引,还是踱向了“海哥烧蚝”。
就见到那个女人了。叫她老板娘没错,只是她没有一身很具“娘”气的肥肉。她连殷勤的微笑都没有,就举起点菜单和笔,竖在你的面前。“十个青口,十个蚝,少少辣,一个空心菜,一份炒粉。”她一定要推荐流孱鱼。一个沙锅里壁上整齐地贴一圈镜片大小的鱼。贴壁的一面,焦黄多汁,需要小心地吃。鱼是那样小,肉又是极薄而嫩,却是美味的。然而,那属于庆祝的菜。顾客摇摇头。这才抬了眼看清了那脸。她的睫毛黑茸茸的——这点美,立即被整张艰苦的脸,淹没得无影无踪:颧骨很不识趣地鼓出,皮肤是紧凑的,却似乎被过于板正的骨头撑得紧张。总之,就是那样一种脸,本应当获取同情,却让你泛起一阵厌恶。顾客咽了一个灰色的心情,低下了头。她则很有兴头地再推荐鸭舌头。椒盐的。炸成外脆里嫩——柔软的舌头,十几个空搭搭地攀做一盘。她扭头指向隔壁桌。一个戴了三串珠链的手,提起一条窄长的舌头,从水润光泽的桃红嘴唇滑过,并不完全进入的,那个蟑螂腿般的骨头,在手里转动着。她的嘴紧闭,但能看出舌头牙齿的胶着。几秒后,一个回形针般的舌头骨架,脱颖而出。
这次推荐颇成功。
“椒盐鸭舌头,再加一瓶啤酒!”来者的声音里,已经有滋滋的口水了。“坐里面还是外面?”屋子里虽有呼呼的风扇,但仍觉憋闷。客人用下巴尖指指外面。老板娘转身走去,步子稳健,边走边写。她的黑色七分裤晃荡着,那极细的腿,只能在走动的节律里微微触碰到它们。它们也厌烦那肉麻的骨头,激灵了一下。
蚝就是上得这样慢。客人是预备要将蚝壳上的蚝与蚝上滚烫的碎蒜汁一并倒进小碗,再挑上一根淌着黑蚝油汁的空心菜,用筷子夹上一团炒粉拌着吃的。现在,他已将空心菜就炒粉吃了半盘了。少了香蒜,少了红色朝天椒的甜辣,更少了腥嫩的蚝!这一口后,他实在不愿将就,于是吼起来,“烧蚝啦,快啦!”老板娘只扭过来点了一下头,伴着完全听不见也不预备让人听见的叽声,以为能过了关的。然这个顾客,真走去找她催了。她这才清清喉咙,举起她骨节起伏的手指,往厨房深处指去,“烤着呢!”
只见炭火已经完全褪了黑皮,白灰包裹着一片荧荧的橘红。上面是一张长方的铁丝网,网上则壮烈地排列着蚝壳。自然,每个蚝壳里有一粒肥嘟嘟的生蚝,它们从壳里被尖刀撬下,卖至此地却又宿命地放进壳里烹饪。它们之前,住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壳里,那时候是房子,这时候是坟墓罢了。易居而葬,是更传奇或是更凄凉?
基本上没人做这样无聊的联想。况且此刻,镂空大落地风扇已经被提起面朝着它们了,跟花俏的歌手玩弄落地话筒相近。炭火上的灰已四散,也有粘着的,做很强烈的颤抖。都瞪红了眼睛。另一个小工,趁势用很缥缈的形态从左走向右。他从左手的黄底绿边的瓷缸里,舀起一勺黄莹莹的蒜汁调料,迅速蜻蜓点水般浇向蚝壳。那汁液遇到了早已焦烫的壳——太烫了,不能落定就沸腾起来,像踮起脚尖的快速舞步。那粒肥嘟嘟的蚝,舒适地荡漾着。那小工拿起白底黑边的瓷缸,又游荡了一回——辣椒汁。蚝壳满当当的,那白的蚝泡在汁儿里,一派生动。比它活着的时候更富活力吧。
那顾客见了这一派生机,很莫名地放了心。大约只是看得热闹,也开了眼界,倒忘了催促的初衷了。老板娘终于泛着得意的微笑——她很看透这帮被食物诱惑的食客的。于是,她带着些欢快的步子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成了熟客,没多久你怎么也三三两两记住了老板娘的五官样貌。你一落座,她就来了。这夜摊全是她张罗。“海哥烧蚝”,自然有个海哥,就是她的老公。也要依据他的相貌,你才能约莫猜出老板娘其实也不过二十七八岁。那是个模样不错的男人呢,除了一双小儿麻痹的脚。不过有了这双脚,他与老板娘竟成了登对的夫妻。在他们,他是可以做耍威风的男人的!她也是个有了老公的女人了!刚刚好。他通常就在店旁那棵树下远远地坐着,要不是熟客,根本看不出他与这店有什么关联。他捧着水烟筒,有时也靠它在树上。烟是开张前女人就已经帮他装好了的,一个红色的装着自来水的塑料桶也放在他身边,供他换水使用。偶尔在她不忙的时候,他吼上一声——纯粹是呼唤,听着扎耳,并不是训斥,她就过来了。于是吃客们都来张望,知道了,哦,老板在那里坐着呢。海哥坐着的时候最有信心,像个有派头的男人。他仰头交代几句,她一边忠诚地点头,一边扭了头去——又来了一桌客吧。她着急往回走,他却慢慢地说。他或许忽然意识到她的繁忙张罗,也是听命于他的一种形式,况且赚钱要紧。他们一定都想到了“钱”,于是两人会心地笑了。他就先放弃了这耳提面命的权威,又低头吸烟了;她就又回到她的食物的领地了。
老板娘刚好跟来客一起走到排档前。她迅速将一排白泡沫盒子的方盖一一打开。一层冷气热情地扑来。这些刚刚被酷热弄疲塌的味觉,瞬间的,被唤醒了。大家搓着手,俯身看起来。雪白透亮的鱿鱼,顶着紫色间或黑色斑点的须子,它们占了一整个盒子。小八爪鱼、小游鳝、鸭舌头以及切好的鸭胗则共住一处,但都紧紧聚集着,却又谁也没有挨着谁。而鸭肠、鸭下巴,怎么挤去另一个盒子与流潺鱼和海豆芽待在了一起?圆的、椭圆的贝壳,堆进又一个盒子的上端。长的指甲螺、钉螺横在下面。两三寸大小的酒红色石斑鱼显得柔软,而修长结实的秋刀鱼、小黄鱼,则冻得结实。一小堆沙虫也在这盒里。晶莹的大虾又是满满的一盒,似乎与下面的碎冰最相像。螃蟹还没有进入这寒冷的世界,它们在右侧大白菜上的绿网兜里,执著地往各个缝隙里伸着脚。虾蛄也还活着,堆在一个大圆盆里,一朵朵灰褐色的沫子,有堆成一寸高挤在盆边的,也有掉进中心打着转儿的,真有苟延残喘的意思。三只白鸽在桌下的笼子里,都合着翅膀,对境况若有所知吧。与那些整齐排列的盒子相较,那些豇豆生菜茄瓜丝瓜的,一堆堆红白紫绿的,摆在四周,显得乡气十足。
“这是什么呀?”又来的一群中的一个女孩,伸出了一个好奇的指头。“沙虫。”老板娘回答。女孩好奇的指头勾了回来,变成惊恐的指头。“那是虫子?”“是沙虫。”她要命的干巴巴的镇定!女孩兀自的惊奇和娇嗔没有落点,只好大起了胆子。“要怎么吃?”“蒜茸蒸喽,煲粥啦。”“什么味道啊?”那女孩展开了笑,希望能得到一个实在的鼓励。“脆呀,甜。”“甜?简直不知所云,”女孩想道,“而这女老板没什么耐烦,只举着笔等着下单,或许是东西好的缘故。”呵!老板娘最终要她的食物获得了尊严。于是刷刷刷写上:蒜蒸沙虫。
又是一天的好生意。老板娘倚在螃蟹旁边,没有新来的客,她满足地注视着面前的满座。这一条民享路是她的,两排路灯也是她的。彩色的塑料桌子和塑料椅子,紧凑地把持着路面。她舒适地发着呆。一只螃蟹没头没脑地横着那些忙乱的脚,有一只竟然勾到她的衣服。她没觉着,只忽然将脚踮起,伸手从排档中央够过来一根黄瓜——螃蟹的那只脚从衣服上跌下来,一伸一张,空落落的——就吃起来。她选了黄瓜,还真是精确,不用任何加工地果腹。来了一阵风,她觉得舒服极了,就怀抱着她的翻天的炉火,她的丰饶的食材,她的小板砖似的腰包,她咀嚼着细瘦的黄瓜。“咔嚓!咔嚓!”那鲜绿的汁液,是甜的吧。眼前的盛宴跟个梦似的,都一点不落地进入了别人的肠胃,然而转过来,是一沓同样实在的钞票,它们又能变成热闹非凡的食物,继续这永不散场的餐宴。
可是,还真成了一场惊梦呢。她扔掉了那半截黄瓜,像箭一样飞出去。她训练有素的小工们跟她一样的姿态。刚才那些填进食物的嘴巴的主人们,也都四散开去,有的已经走掉,有的在边缘的马路牙子上惊魂不定。她一口气摞了四个凳子,还扯回来了一张桌子。她的小工们也都不负众望。所有人都尽可能多地将塑料桌椅撤回屋里。现在都张着呆定的眼睛望着战场:一些穿着制服的人,正将剩下的桌椅往一辆车上装着。
“不能占道经营的,不知道吗?老板娘,做生意别太贪心喽!”
陡然出现一片空地,那裹了一次性筷子的塑料条,在路灯下闪着玉石般的光。站在四周的吃客们悻悻的,这才看到自己身后的世界:简直是在垃圾场上吃喝。许多人还提着一双一根的筷子。这会儿有人咂了咂嘴,还有些烧蚝的滋味,但连绵的渴望中断了,像找不回来的对旧情人的牵挂。他没心情再坐下吃了。扔筷子的时候还有一阵空虚,仿佛跟吃饱喝足后放下筷子很是两样。于是,踩过他刚丢的筷子,往回走去。
“靓仔,埋单哈!”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都掀掉了埋什么单?”他瞪了眼。“你这桌吃完了的,你看——”老板娘麻利地翻出那页单。她没有迷惘多久,立即就从梦里醒过来。醒得很透。“烧蚝十只、螃蟹粥、盐水白菜……三十五块,算你三十块。”这灾后的讨价还价,格外地坚定凛冽。他望了她一眼,她举着单,她竟然在讨好地笑——比哭还难看。他想道:“她被收了东西,正有能杀了人的怒火。我也是吃完了,也做了优惠……”
她点了他付的钱,又去追赶别人。
她在马路两边窜来窜去,举着账单一路过关斩将,一直追到十字路口。白背心正要穿过马路,她跑着叫着:“靓仔!靓仔!”她的哑嗓声大得吓人。那人没料到战线可以拉得这么长远,一瞬间恼羞成怒。他扭头就见到她了,心叹道:“做餐饮的人怎么这样瘦!”瘦骨嶙峋。这四个字牵着一具骷髅和一堆棱角的山石,填满了他的脑子,加重了他的愤怒。老板娘则还一味地笑。她笑着晃晃她手上的账单和笔。旁边康馨饼屋已经快打烊了,戴着格子布头巾的小妹们,正在擦着玻璃。她们的橘红围裙和身体,被玻璃上的广告纸遮着:日式美味糯米糍。她们闻声望着她,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海哥烧蚝”的几个小工一边扫地,一边远远望着。几百米开外的十字路口,车辆倏然而过。以车流为背景,老板娘的细腿没那么神气了。车灯赫然一明,窄瘦的她,仿佛就被这光束和嘈杂化掉了似的。然明灭间仔细辨认,她还在那儿,像一个人字形的灰黑的影子。她竟然抓了那男人的白背心,而最后这条影子倾斜下来,她被推倒了。
也不清楚她有没有成功讨回餐费来,待她面无表情地回来后,只跟大家点了点头,就径直地走向排档,还在螃蟹处靠了下来。她无意间望望那棵树下——海哥不在——她明白这时他必然不在,也就从海哥常坐的地方过去,把他匆忙中落在地上的烟筒,拾起来放在凳上,慢慢朝自己的方向去了。有一个刚才的客人,坐在对面的“糖水牛杂”边,正将一条弯曲的空心菜送进嘴中。她望了一眼,觉得刚才跌倒的膝盖有些隐隐的疼。
总有坚强的乐观者,重新酝酿出足够的热情涂抹掉不快。用冰冻啤酒的微醉,他们又找来力量坐下了。老板娘又左右张罗起来。她开始满怀忠诚地欢迎他们,就像人们应当天经地义地忠于自己的胃口。几张桌子摆起来,一些笑话,一些恩怨,又开始在酒杯里碰撞。菜单和笔,仍旧举在她的手里。蚝的腥香,又次第地冲过来。
恢复了夜间排档的节奏。灯光愈发的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