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这天下午，上人物肖像写生课。
坐在前面写生台上的，竟然是刘大姐！
田路老师真是有创意，让刘大姐当模特！
大家都觉得很有趣，嘻嘻哈哈进入不了状态，这时，田路老师展开一幅人物肖像素描，把它贴在写生台后面的讲习板上。
那是用整张素描纸画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年轻女子，姣好的五官完美地组合，窈窕的身姿如清风拂柳，那种优雅和谐的美，一如拉斐尔笔下的圣女！
那是一幅成功的素描作品，虚与实、光与影、整体与局部都处理得相当好，精湛的画技和完美的人物形象相得益彰，让同学们叹为观止。
田路老师说：“这，就是刘大娘年轻时的样子！两相对照，同学们，请把你的思想融入到你的创作中，在写生的同时，用你的色调和线条来诠释你所理解的生命主题！”
同学们惊讶得下巴掉了一地！
自然在创造着美好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扼杀着美好，生命的真实让同学们触目惊心，纷纷陷入沉思，画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支好画架，上好画纸，严肃郑重地从不同的角度对着刘大姐开始作画！
实在难以想象，那个美女就是眼前的刘大姐！
此时，刘大姐穿着一件灰色暗花的大褂子，松松垮垮地坐在那里，一只枯瘦的手地搭在腿上，另一支搁在靠背上。细细的腿藏匿在宽松的裤子里，让人觉得里面空无一物，突兀地出现了两条细棍似的脚踝和窄瘦的脚露在外面！
她整体看起来是无精打采的，像枯干的老树枝般架在写生台上！
同学们越深入刻画，心颤得越厉害。
刘大姐的姿势是凝滞的、神情是凝滞的，偏偏她的眼珠，不停地乱转，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精光四射，让人不敢正视。
就在刘大姐把目光对准了方勤的时候，突然，她就咧开桃核似的瘪嘴无声地笑了，神色诡异，神神秘秘的样子。她太瘦了，薄薄的脸皮打着摺子挂在脸上，一咧嘴，那皱纹就更加密集，里面骨头的运动清晰可见，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方勤很奇怪刘大姐为什么会突然对她笑，她也友好地对刘大姐笑了笑，然后，仍然低下头来专心画画。
一画就是三节课，中间休息过两次。
第三次休息的时候，方勤走到前面想出门上厕所，刘大姐叫住了她。
刘大姐对方勤又笑出一脸皱纹来，说：“闺女，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你是我们宿舍看门的大娘，我怎么会忘了呢？”方勤笑着说。
“我们一起干过一件好事……你忘了？”刘大姐没了牙齿的嘴巴一开一合，空洞的嘴让人望而生畏。
“什么好事？”方勤很奇怪地问过去，她能和她一起干什么好事？
十七（2）
“你忘啦……我们一起抬……”刘大姐哑着苍老地声音慢慢地说着，却陡然被萧杰打断了话，萧杰说：“你们一起抬过宿舍门前的白杨树！方勤，快去快回，上课时间要到了！”
方勤诧异地看了看他们两个，是吗？她真是忘了，宿舍门前有白杨树吗？但她听说上课时间要到了，就急急地跑出去了。
萧杰对刘大姐说：“大娘，她病了，求您别提那件事，别把她吓坏了。”
刘大姐听了，憨厚地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好，你是个细心的男娃，呵呵，那天的事，是挺凶险，不过，见得多了，我早不知道害怕了……就忘了别人会害怕……”
见得多了？难道这所学校里死过不少人？
萧杰心头发颤，也就不愿继续和她说下去了，就礼貌地说：“大娘，谢谢您，您真是个好人，老天爷保佑你。”
没想到这句话让老人家很开心，她很欣慰地连声说：“是吗，我是好人，对，好人，好人……”说着，声音渐渐弱下去了，像沉浸在什么美好的憧憬中一样。
人的生命，短短不过几度春秋，终归苍老，一如眼前的刘大姐，这中间的历程却充满艰难险阻、风刀霜剑……走过来了，就值得敬重！
萧杰发现，此时的刘大姐，目光温和，慈祥安恬，饱经沧桑的皱纹像菊花般绽开，充满了苍凉、神圣的美感……
上课时间到了，大家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继续画，画着画着，有种感觉很怪异地升腾上来，阴森恐怖地笼罩着每个同学，大家慢慢地僵硬了手腕，铅笔抵在纸面上抑制不住地抖，阴冷的寒气一丝丝地冒上来……
大家慢慢转着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把目光锁定在刘大姐身上！她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可是，她已经一动不动了，连眼珠、眼皮也很久很久没动了……
——刘大姐死了。
在威华艺校操劳了一辈子的刘大姐，含笑死在了零二美（6）班的写生台上！却是死不瞑目！
同学们僵怔了片刻后，鬼哭狼嚎地狼狈逃蹿。
方勤愣愣地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大姐，刚才，她还和她说过话，只过了这么一会儿，就已经阴阳两隔？生命，是怎样的脆弱和无常？刘大姐，她是多好的老人啊，起早贪黑地劳累了一辈子，朝五晚九地给她们开门锁门……学生们一茬茬地来，又一茬茬地走，刘大姐却孤寂地守着那个简陋的值班室，年复一年，尝尽世态炎凉……她说走就走了……她和她，真的抬过宿舍前面的白杨树了吗？抬去了哪里……
方勤在，萧杰自然也在，他站在方勤的身边，担忧地注意方勤的神色，他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珍珠般从方勤的眼睛里落下来，没有恐惧只有感伤……
萧杰把目光投向刘大姐，感激她在临死前做了一件好事，让善良的方勤远离梦魇的折磨，他也欣慰，自己曾经在她生命弥留之际，将祝福送给了她……
偌大的教室里，凌乱的画架、画板中，两个人静静地站着，向刘大姐注目致敬、默哀……
十七（3）
刘大姐事件把同学们都吓坏了，别说是画人物肖像，就是靠近那个画室，都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关于刘大姐的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不知被谁翻了出来，大肆渲染，被传得纷纷扬扬。
有人说是刘大姐年轻的时候漂亮得让人吃惊，追她的人层出不穷，可她却爱上了学校一个穷酸的国画教授，可那个教授却对刘大姐始乱终弃，因为那个家伙早就结婚了！刘大姐一气之下，把那个教授的****给割下来了！因此，刘大姐坐了好多年牢。
后来，刘大姐回到学校来，整个人都不怎么正常，胆子却很大，邪乎乎的。
学校本来不想留下刘大姐，但她的背景很复杂，据说她的爸爸是这个学校的创建人之一，所以就勉勉强强让她留在学校里看门扫地打杂……
刘大姐一生未婚，恋了一场两败俱伤的恋爱，又坐了好多年牢，花容月貌经这么一折腾，就人不人鬼不鬼了，在牢里吃了很多苦，身上落下很多病，在学校里苟延残喘地活着，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但心里都怕她。
就是这么个刘大姐，那一年，阶梯教室练歌房里，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被人杀死在那里，刘大姐硬是明查暗访，把那个杀人凶手给查了出来！所以，大家除了怕她，还敬重她！
但是又有人说，有一天夜里，有人看见刘大姐在练歌房那里，喝那个女孩子的血！咬在脖子那里，贪婪地吮吸！那个女孩的灵魂进了刘大姐的身体里，所以，刘大姐才把那个杀人凶手给找了出来！而且，从那以后，刘大姐最喜欢和死人打交道，总是乘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喝尸体的血！因为死人的血能治她的病！
刘大姐就是个活着的吸血鬼！
并且有的人散播谣言说，去年514连续死了两三个女生，其实是刘大姐渴了，想喝血了……后来，是因为学校加强了治安管理，又有警卫日夜监守，所以刘大姐再也没机会喝人血了，就病入膏肓了，死在514那几个女孩所在班级的画室里，因为她身上也有那几个女孩子的冤魂，对那里充满了留恋……
谣言四起，阴风一样的吹过威华艺校每一个角落，这些谣言一经飞短流长，就出现了众多不同的版本，甚至有人说，前些日子，校园晚上出现的白色影子，就是刘大姐身体里的不同鬼魂在作怪！
……人的想象力被充分地调动起来，结果就是制造出数不清令人惊慌害怕的情节，以讹传讹，化无为有，弄假成真，被人煞有介事地散播，同时，让巨大的恐慌深入人心！
甚至有的同学白天都不敢出来了！
十七（4）
田路老师后悔得差点儿撞墙，他怎么就想起让刘大姐当模特呢，本来想，画老人比画年轻人难度大，对同学们来说更具有挑战性，因为衰老，内在骨骼结构相对清晰，同学们在画的时候，可以结合前些日子画石膏模型的经验来发挥，温故知新，取得良好的绘画效果，而且，在对年轻与衰老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对照中，引发同学们心灵上的触动，从而画出有灵魂的作品，谁想到……
郁闷！
现在，整个零二（6）美术班、不，整个零二级、甚至整个学校，都为这件事惶惶不可终日，大家谈“画”色变，好象只要谁一说到画画，就能看到刘大姐转动着眼珠，精光四射地看定了谁！
女生宿舍晚上都不敢拉灭灯！
有人说，晚上看见刘大姐像僵尸一样在走廊上游荡，一个门一个门地推……
几乎每个女生都熟悉刘大姐的这些动作，往常，刘大姐是大家的定心丹，她总是把宿舍从上到下先检查一遍，确认没有外人或者想留宿的男生，再一个门一个门地检查门锁有没有毛病，然后才缓慢地下楼去她的值班室按关灯电铃……
现在，这些回忆没有让人觉得温馨，反而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仿佛刘大姐曾经的付出和艰辛的劳作，都是为了她死后，鬼魂可以熟悉地找上谁而做得准备！
有的女生甚至不敢睡觉，互相抱成团轮流给对方值班……
整个大楼一宿到亮亮着灯，附近的居民区就有很多人抗议，明亮的灯光在黑夜里晃得人家睡不着，影响他们正常休息和工作！
校方领导头疼不已，开了好几次教职工大会，也没想出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到底，晚上亮灯还是不亮灯！
就在这全校惊魂的时候，传来一个更让人魂飞魄散的消息：失踪的张阳，竟然躺在阶梯教室拐角大楼楼顶阳台上，死了！
全校大哗，同学们就差哭爹喊娘了，能回家的都请假跑回家了，胆大的凑在一起，胆战心惊像一群群闹荒灾的小老鼠，哆哆嗦嗦地度日如年。
警方前些日子刚松懈了些，又出了这么一回事，赶紧调动兵力，直奔威华艺校。
大兵压境，极大的缓解了小老鼠们的恐慌，大家都探头探脑关注着案情的进展，哪怕一点儿风吹草动也都再惊受不起了。
警方调查结果如下：死者张阳，因食用过量氰化钾中毒身亡，而且，在其外衣兜里，藏有一包氰化钾无色晶体和一包安眠药，同时，在其内衣兜里，发现笔记本一本，详细地记述了杀害柳飞、刘贝的犯罪事实（与萧杰所想吻合）。现场没有发现他人脚印、指纹，只有一个肉包子，里面不含氰化钾成分，初步确定，死者系畏罪自杀身亡！死亡时间于大前天晚上十一点左右！
十七（5）
张阳的家长悲痛欲绝地来学校认领尸体、处理后事，搞不懂他们的女儿死去活来后，竟然不通知家里，偷偷从医院逃出来，躲在学校里忍饥挨饿、偷偷摸摸地干什么！甚至还差点儿杀了人！张阳死了，对她自己来说，是一种解脱，反正杀人偿命，她不自杀也得坐很多年牢，可是，家里人却跟着不得安生，后面一大串麻烦事还等着家里人焦头烂额地处理。
所以，张阳的家长又难过又生气，羞于在学校露面，草草地处理了相关事宜就回去了！
所有的人都认定了张阳是这么多起凶杀案的罪魁祸首，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这个结果像一粒强效定心丹一样，让威华艺校的学子们大大地回过魂儿来，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种种惊悚事件，终于水落石出了，怪不得那些人一个个接连死去、怪不得常常有人晚上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校园里神出鬼没、怪不得方勤在资料室那里差点被活活烧死……
至于刘大姐，自然死亡啦，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与前面那些吓得人掉魂的事儿比起来，倒不算什么事儿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人们感到恐慌时，治疗这恐慌最好的办法，就是承受更大的恐慌，以毒攻毒，疗效奇特，立竿见影。
现在，大家心里的阴云都散开了，又看见明媚的阳光了，又可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了，啊，安宁的生活是多么让人向往、珍惜！
威华艺校恢复了以前的生机，跑回家的孩子们也都跑回来了，太阳照样东边出来西边落下，美术班的同学们改上国画课，指点江山，激场文字，在明山秀水中陶冶情性，四大皆空，恐慌也空去了；音乐班的同学们继续吹拉弹唱跳，乐声悠扬，舞姿翩跹……
美好的生活笑咪咪地向大家招手，但，萧杰不开心。
萧杰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方勤曾经对他说过，那天，方勤曾试图从门那里逃生，但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萧杰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们看到浓烟从窗户里冒出来赶到资料室时，那个门锁锁环被人故意用镙丝拧紧了，也就是说，确实有人知道方勤在里面，想把她活活烧死！
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张阳！而且，方勤也说过，张阳否认是她放的火，张阳对杀柳飞和刘贝的事实都供认不讳，又怎么会不承认这样的小事？陈思雨、于欣和张阳的死，疑点太多。凶手极有可能杀了陈思雨、于欣、张阳，而且对方勤也有严重威胁！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她又是怎么杀了那么多人的呢？
一个个问题缠绕在萧杰的脑海里，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有觉得安稳，反而觉得危机四伏，方勤的处境更凶险了，他一丝毫都不敢掉以轻心！
蔡东晨却没有萧杰这么多担忧，他如释重负地解开了心结，为自己对方勤的误会自责不已，同时，他下定决心，要用加倍的爱来补偿方勤，让方勤幸福快乐地在他的爱里生活，无论她想让他做什么，他都将全力以赴！而且，他要和萧杰和平相处，毕竟，他对萧杰心怀愧疚，而且，萧杰也不久于人世了……
两个男人依然如故、形影不离方勤左右，校园里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画面，清新可人的方勤身边，一左一右跟着威华艺校“四星少”中的两个光芒灿烂的家伙，亦敌亦友。每当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出现在校园时，都会引来无数羡慕的、好奇的、诧异的目光，当然，还有嫉妒的、仇恨的，只是，它隐藏在暗处，隐藏在人的内心，轻易的，是让人觉察不到、看不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