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餐了吗?”梓从单车棚里推出单车来.
碧佳摇了摇头.
“到我家去吃拉面吧,这里比较近.吃完,我们再回学校去.现在才六点,时间很充足.”
“不过我昨晚打了电话给我爸,要他今天早上接我回去.”
“这个嘛,其实,”梓腼腆地挠了一下后脑袋,“我拜托众叔让我来接你的,因为你家离医院又远,众叔又比较晚才起床,所以…”
“行,咱们走呗.听你的.”碧佳坐在梓的单车后座上.
早上的阳光十分柔和,就像是经历了千淘万沥而成的细沙.碧佳把辫子松了下来.黑色的长发在晨风中扬起.
碧佳自从从半夜中醒来后便一直都没有睡下去.对周围的变化,心里还有点对这个世界的陌生感.虽然接受了一个妹妹,但觉得看着她,就像是在审视着自己.当看到妹妹亲近肖时,心里还是有点介怀.对于那份无名的介怀,很可能自己还是站在自己最好的朋友小雪的一边,而不是站在自己的亲妹妹的一边吧.
晨风吹起来,不管怎么吹,吹得多,还是会有点头晕.碧佳把头挨在梓的背后,继续想着昨天的事情.
对于萧楠,我还是无法像梓那样坚决.巧克力就暂且收着,等考试结束后,再想想办法吧.
上坡,下坡,风还是依然在吹着.碧佳早已疲倦地挨在梓的背后睡着了.梓感到背间沉重起来,于是把单车踩得越来越稳,想让碧佳再睡多一会儿.
萧泳刚从荩草家出来,打算跑步晨练.
跑着跑着,转过了一个路口,遇到了梓和碧佳他们.因为梓踩得很快,萧泳没赶得上打招呼,只见碧佳挨在梓的背后.他们的面容是安静的,没有一丝顾虑.似乎外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是一体的.他们的存在,就是这个世界超然的存在.
梓他们早已经过路口,离萧泳远去,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到有个人在远处傻傻地望着,也丝毫没有觉察到那个人因为他们的那种看似无法打破的和谐而深深地在心里划上了一痕.在那心痕的缝隙,开始有了名为妒忌的芽的萌发.
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梓有这般的亲近?
“碧佳,到了.”梓轻轻地说着.但碧佳没有醒来.
于是梓把碧佳抱到拉面店里的休息室的沙发上,还给她盖上了毯子.
“哦,是女朋友吗?我可是看到的哟.”休息室的门边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子.她是梓的姐姐.名字叫做李桐.
梓关上了休息室的门:“别胡说,她不是.”
“老弟,在姐姐的面前是不需要隐瞒的.”李桐一只右手挎在梓的脖子上,“告诉我,那是谁?”
“哪有谁,是碧佳啦.”
“碧佳!”李桐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探进头来,仔细地看着碧佳的脸.
“她变漂亮了,还留着这么长的头发.”
“桐姐,别叫醒她,让她多睡会儿吧.”
说完,梓熟练地穿上厨师服,头戴着并不是很高的厨师帽,开始在厨房里做起拉面来.李桐没有再问梓了,只站在厨房门边,挨在那里,看着梓那认真搓面的背影.过了三十分钟后,三碗拉面便热气腾腾地放在长桌上.
梓没有等碧佳醒来,很快就吃完了拉面.向李桐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就离开了拉面店.最后,还给碧佳留下了一张纸条,压在那碗拉面的下面.
拉面店八点钟才开门.李桐坐在拉面店的窗旁,看着窗外的风景,顿时出了神.顺着窗外的几条刚落地的光柱,李桐回想起梓小时与拉面店的一段记忆.
六年前,拉面店刚开张.梓是十二岁.
一个炎热的夏天,知了还在窗外不厌地练歌,既聒噪又青涩.
梓小心地向厨门探出他的小光头来,脸上还青了一块:“爸.我.”
父亲是一个干瘦的男人.双手上那长得满满的茧,是多年来用棍搓面的最好见证.
“怎么呢?今天上学有交到朋友吗?”父亲用满是面粉的手按了按梓的光头.
“爸,我,我打架了.”梓低下了头.
“哟,怎么打架了.打架不是一件好事.”
“不是的,那些人先打我.”
“是吗?那有打赢吗?”
“没有,我们逃了.还有我带了一个朋友回来.”
“让爸和姐认识一下.”
枫,进来吧.梓向拉面店门外招收手,轻声地说着.一个比梓还伤得严重十几倍的孩子进来了.四肢都是瘀青,脸还被打得红肿了半边脸.但那孩子依然保持着爽凉的笑容,眼光充满着坚定.
枫走进门后,十分有礼貌地向我和父亲打招呼.弯腰九十度,然后露出那两排洁白的牙齿:叔叔,姐姐,你们好.
我的心里一怔.
梓,你终于交到了第一个且不错的朋友.
然后,便是拉面店的开张一周年,也是梓的十三岁生日.
那天晚上,拉面店举行了一周年店庆,还有梓的生日会.生日会上,除了一些老邻居,亲戚外,还有梓的朋友.
在过去的一年里,梓可能参加了镇上的有名的武术训练和交上一班可靠的朋友,性格变得十分开朗,语气间充满了正义.这可能也是后来梓顺利进入镇的警队中原因之一.
首先来的是梓的同班同学.两个女生和两个男生.
那两个女孩都是长得十分标致.浓密的标准的波波头黑发,黑眼瞳里看人也是一闪一闪的,十分有神.其中一个叫碧佳,另一个好像是叫小雪.那时的碧佳,说话还是大大咧咧的;相反那个小雪,总是温声温气.
另外的那两个男生,都是不折不扣的小帅哥.一个是枫,另一个便是肖.肖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叛逆性,很多事情上都是先否定,再去肯定的.所以,一旦与守旧派的梓吵起来,若是一个认真,另一个让着的话,可能只是闹上几句而已;假如是两个都认真的话,可能要闹着一个半天才罢休.
枫是他们的调剂.若是吵起来,枫一站中间,两个就斗一下气后,便不再吵下去了.如果,将他们五个人的关系打一个比喻的话,枫便是他们四人的军队中的将军.
后来迟到的人,现在怎么想,都还只是几个身影.名字记得不是很清.连记忆中的脸面还是有点模糊.
有一个好像是萧家的孩子.虽然那时个子小,但却有萧家那股大气的风范.梓好像不太喜欢他.现在回想,他是因着什么来参加生日会的,我也没有去问,所以对他的事全然不知.后来,也来了一个女孩,头发好像很长的样子,好像是碧佳的妹妹,是枫后来接过来的.那个女孩虽说是碧佳的妹妹,但碧佳却从没在我们的面前提起她,仿佛不存在似的.
那天的夜晚,是拉面店开张以来,最热闹的夜晚.
在那天之后,几乎在假期日的每天下午,梓他们五个都会到拉面店帮忙.
记忆中,旧木长桌的左尽头,刻着一个小的五角星.说是那是他们五个参加镇上的团体武术比赛的团徽.五角星的每一角都代表着一个人.那个五角星是他们坚硬不摧的友谊的象征.在那次青年组团赛中,他们拿了亚军,拉面店还特意办起了庆祝会.
那时的快乐,可能是梓出生以来最开心的.
有人曾说,当你感到快乐的时候,其实你已在你的无意中比较着你的痛苦和快乐.生活,时间就是如此进行,所以没有永远的快乐,也没有永远的痛苦.生活中的低潮,高潮,平静总是共存.
虽然拉面店的生意一直很好,但父亲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在梓十四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在某个暴雨的夜晚中,离开了我们.
父亲一向与镇上的人相处很好.葬礼那天,镇上很多人都前来吊唁.
在父亲葬礼的前一个晚上,梓在拉面店的厨房里,用父亲生前的搓面木棍,一边哭一边搓着面团,搓了一个晚上.
父亲离开后,梓他们在拉面店的聚会也逐渐减少.
失去父爱的那天起,梓虽然失落了一段时间.但还好背后有着一班为他撑腰的四角,他也总算重拾了笑容.
梓脸上的天真随着父亲的离去而离去,多了几分成熟和严肃.那种严肃不是老师那张扳着的教书的脸,而是对生活中的人和事的认真.,特别是铁五角的朋友关系圈.
我,可能没有梓对生活的认真的一半.在我认为,当你捏着一样东西很紧时,东西也同样回着这样的一个力度.
但时间却不是这样,在你不知不觉中流失着,无情地褪去事情表面的糖纸,然后你要毫无选择的余地去接受最后的糖果.不管是酸,是甜,是苦,还是辣,你只好接受.
在那一年的夏天,枫离去了.
铁五角的星星,硬生生地剃去了一角.
父亲是睡在病床上,毫无痛苦而言离开我们的.而枫则是充满了悲剧.
听起来,很多人都不相信,枫被活活地掏去了心脏.不能说是掏去,准确来说是失去.胸口的皮肤毫发无伤.犯人不连带心脏旁的一点肌肉,只带去了心脏.
听说第一个发现的人是碧佳,那时枫还在送碧佳回家的路上.
发现他们的人是医院里的人.碧佳自己一个人拖着死去的枫一直到医院,白色的连衣裙染上了充满戏剧性一样的红色.
可能谁也不想接受这世界上那么荒唐的事情,也难以明白为何毫无预知就活生生地被剥离最重要的部分.
枫的葬礼,每个人的眼睛里不是眼泪,而是迷惑与不解.为什么这么年轻的一个人,这么纯真的一个人,这么美好的一个人离去得这么悲惨.
葬礼的烟很虚缈,向着空中静静地,长长地上升,仿佛在做最后的叹息.灵堂的黑布与白布,似乎不是在告诫着人们这场葬礼有多么的庄严神圣,而是在割离这里的人和事.
轰轰烈烈的哭,唏哩叭啦的哭,哽咽着的慢哭,总比平静的要好.因为泪水有着带走悲伤的力量,也是悲伤的载体.平静虽然给人感觉很好,但却是把自己的悲伤封在心壶里,像酒那样,越久就越香,就越让人感到迷糊.
铁五角中只有小雪,肖出现在枫的葬礼,脸颊上留着两行深深的泪痕,目送枫的灵柩远去.
肖从那天以后,整天都窝在家里,样子颓废了十年.
很令人意外,铁五角中的小雪,在葬礼结束后的十天,特意到拉面店来找我.
葬礼后,小雪明显瘦了很多.我问她进日过得还好吗.她没有回答我,只是问我梓情况如何.我说他还没有挺过来,毕竟枫对他来说很重要.
接下来,小雪就说那个短信计划.我说这好像是诈骗.但这个对梓来说,可能就是一种救赎.小雪说.
假如梓去找那个冒充枫的人,那怎么办.我对这个还有些担心,很害怕欺骗会给梓带来更多的伤害.
梓不会去找枫的.因为.她停了一下,双手不停地转着眼前的茶杯.
在我看来,小雪此时迟疑了.年纪还小,却要去做一辈子的谎言者,这个其实无论托给谁来做,都是无法去做,也可以说,没有人比小雪还要胜任.
梓自己是很清楚枫已经死了,只是还不适应而已.短信只是一种缓冲剂而已.时间久了,他就会从短信中走出.
其实,那是他们铁五角的事情,按情合理来说,我并没有说是与不是的权利.
理所当然,我也是诈骗的共犯.
我希望梓能重新振作起来,更希望他能从枫的死中走出.欺骗一个至亲的人是难受的,但我想不到任何的办法能在短时间内更好地把梓重新振作起来,可能也惟有这么做才行.
可万万没想到,这么一骗,到如今,就有三年了.今后的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也许也成了未知数了吧.
“桐姐.”碧佳从休息室走出来,脸色还是不是那么好,略显苍白.
“好久不见了,碧佳.你的头发留长了,差一点就认不出你来了.”
“梓呢?”
“哦,他嘛,上学去了.”
“这样啊.”
“梓他很担心你.昨天,他去你家找你,还把你的单车骑了过来.这碗拉面是你的,赶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李桐指了指眼前的拉面.
碧佳对着李桐做了下来,看到拉面碗的下面压着一张白纸.
“是梓留给你的,你打开看看.”
碧佳小心地从拉面碗拉出纸条,小心地打开.方形的小白纸条上没有写上任何的文字,只是画有一个大大的五角星.
碧佳的手颤了颤,头低了下来,纤细的双脚合在一起,抬起,弯着,放在凳子的边上,双手抱膝,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低下头来,在自己制造的空间里哭泣.
小白纸条像天使的羽毛,轻轻地在空中飘落,沉重地碰靠在地面上.
“你怎么呢?”李桐着急地起身,去厨房拿纸巾给碧佳擦眼泪.
都有两年没见面了.为何上天就摆着这样一个难题给我去解决的呢?我可是什么都不懂得处理的人啊.好吧,首先,第一步是安抚.
李桐放下了纸巾盒,像母亲一般轻拍碧佳的背:“好啦,别哭了.”
碧佳的身体蜷缩得更加厉害.整个头深埋在膝间,双手已摸到了背部.
“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呢?”
“我已接受五角星消失的事实.”
“这么说,你也走了出来了.”李桐捡起地上的小白纸条,看到了里面画着一个明显的五角星.
“桐姐,你能告诉我,我接下去…”
“你是怎样看梓的.我想知道,碧佳.”
“我对梓?”
“他对你的好,已经成为了一种自身的责任.我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说那是兄弟间该有的照顾.但事实上,已经超乎了.你应该要清楚这一点.”
“这个我知道.”
“知道是很基础的,但你能不能做到明白呢?”
“明白?”碧佳仰起头来,哭红的眼睛里还滚动着眼泪.
李桐把小白纸条递给碧佳.
“如果我记得没错,五角星是你们曾经的团徽吧.”
“这的确是.”
“梓可能是比你们几个都要看重这个五角星,也就是和你们之间的关系.”
碧佳看了看纸条上的五角星:“但五角星从枫不在的那天起,已经不复存在.”
“现实上可能是这样，但心却不是这样想的。我弟之所以还画五角星，因为他还是相信着枫还活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说得白一点吧，碧佳。我的意思就是：不要落下梓一个人。”
哈哈。李桐突然大笑起来：“不要那么严肃吧，碧佳，如果连你都那么严肃，想要拉人一把，那就难得多了。”
“其实，桐姐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因为我们几个都是深爱着彼此，也是希望那时的枫并没有真正的离去。所以，我答应你，我会想办法让梓走出去的。”
这是承诺。是吗？我逼着她做这种不知何时才实现的承诺，我是不是有点私心呢？但在这个家里，我就只有一个梓弟了。不去关心他，还能关心谁呢？对不起啊，碧佳。
虽然碧佳的脸仍有些苍白,但拉面店对她来说仍然是一个令她伤心的地方.所以碧佳吃完了拉面后，换上了梓为她准备的衣服,骑着单车，告别了李桐,匆匆地离开了拉面店。
早晨的阳光打在碧佳的脸上,虽然很轻,但又带来些许温热.碧佳的头开始有点发晕.苍白的脸孔泛起不寻常的红晕.前面就是斜坡了,要加油,熬过去,碧佳.她给自己加油着.你可不能总是依靠梓他们来帮你的,加油.
碧佳一个起身,伸了一下腰,又坐了下来.然后弯着上身,减少风阻,用尽全身的力气,冲上上坡.“终于到了,”碧佳喘了几口气,嘴角上扬,笑了起来.“太爽了,好久没有这样子了.”
碧佳把单车在车棚里放好后,摸了摸腰间的口袋.在弯身上坡的时候,她隐隐感到腰间的口袋里有硬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成正规的长方形的信纸来.信纸上面写着:圆给佳.
原来是碧圆写的信.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收到妹妹的信了吧.
碧佳打开了信.因为刚刚上了斜坡,气虽然平了,但脚还是有点酸,于是背部微微靠在车棚的铁栏杆上,读起碧圆的信来.
姐:
身体还好吗?听爸说你在医院留院一晚.原本明天的早上是爸接你的,但梓哥说他无论如何都要去接你.衣服是我帮你收拾的.还有,在梓哥来之前,萧家的人送了几盒巧克力过来,说是萧楠少爷送的.我把巧克力放在你的房间.
如果身体还是有点不舒服的话,那就明天早上不要回学校了.事后,我会帮你补那个请假的了.希望姐能早日康复.
妹
什么?萧楠把巧克力送到家来了.这岂不是让爸他们误会我和他在一起吗?这该怎么办?把巧克力送到家,也只是因为我病了,不在学校里的缘故.还好送巧克力的没有碰上梓.不然,他可能在我家里上演一场大闹天宫.没有碰上,这是昨天的特况而已.
我答应了萧楠,以后都会收他的巧克力,不会去拒绝他的心意.但我也无论如何也要站在梓的那一边.如果是瞒着,也怕纸包不住火,梓迟早都会知道.那如果我让梓知道,那要如何去说服梓,让他明白我收下萧楠的巧克力,只是为了让他有个稳定的心情去度过高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