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年头的企业，多数是没有多大的效益，如同没有食的猪槽般，你拱我我拱你躁动不安，下“岗”的，下“岗”企业里不下岗的，都闲着没得事可做，远比不下岗那阵还忙碌得不亦乐乎。雁南飞所在的企业就是这个样子。
就在阳春三月的一个阴霾密布日子里，在鲅鱼圈一间公寓房子内，一屋子人都围拢在一堆摸麻将，三男一女坐中为主将，多余的人在一旁“买马”。百变的麻将，千年的国粹，十里之内都有不同的打法。买马是南边的说法，就是不当主将的人在牌局拿牌那阵，先在“长城”尾子上拿一块牌放一边，待牌局结束定出胜负，以庄家为序算“一”，逆时针顺水推舟，二顺三对四后为准则，若是赢家坐在庄家的对面，凡拿了牌子是“三”的人，如三条三饼三万，东南西北风中的西风，中发白中的白板，都跟庄家一样赢钱，称“马”；反之，其它人手里不是“三”的牌子，称“人”，“人”不如“马”，如那几年站路线队一般，一错百错，没得商量跟输家往外掏钱。这种靠站队来赢钱的方式，在北边本不时兴，只因这屋子里面住的有南边人，打东北麻将兴“么九”作将，同时也捎带了南边买马的玩法，山东的驴子学马叫，南腔北调，把一些不能上桌的一伙人，乐得如身临其境，叫呼声嘻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差点没把房顶给掀开。
砌牌空间，笑后嘴闲不下来，就发表议论。有一个人说，这么多下岗的，啥不允开博彩？另一个说，博彩业争议大市场大，像是戴着镣铐跳午，始终不能最大限度发挥其有益于社会的作用。第三个人像发表论文，高谈阔论：对，以赛马来说，广州赛马限定最高奖额为十万元，难已吸引更多的马迷，许多马为只有通过电话，参于香港赛马。广州五年来全部投注15亿，而香港一年高达1000亿港币，其中有12%是大陆人马迷捐助的，如果这么一大笔投注在广州赛马会，按20%公益金提取，国家能多收益30亿，此外，还能从此70%的资金中抽取返还马迷资金里，抽取高额所得税。一个女人嘴一撇：哼，阳光地带的灰色收入！有本事玩股板，先来股市游击队，再征战华尔街，那才酷！
唯独只有雁南飞一个人没有入伙。他撩起窗帘一角，痴痴地瞅着街头。远处，满城阴云，天地间忽然一闪耀，接下来就是一声炸雷，雷霆万钧，街市上即刻挂起飞纷至沓来的水帘，惊窜的行人如过街的老鼠，个个没得躲藏落得一身落汤鸡，纷纷招手钻进平日没人坐的“甲虫”面的——天津大发。近处，院子里转眼间汪成一潭积水，雨脚带斜注在水面上，麻花花一片如人脸上的天花。院落里，刚才还在阳春中争姘吐艳的粉白嫩泽的桃花，转眼间被辱凌得残花败柳，飘浮在昏浊的天花里，随泥水逝去，给人一种飘泊在异乡的凄凉之叹。看遍地浊泥绿暗红愁，曾可是蝶忙莺乱春去三分，此刻是落花水流，花在意；弱草迎风，风无情……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暗自悲哀，自儿个跟泥水里的花一般，被人生命运摧残尽。
……他正由泥水里的桃花触景生情，突然从麻将桌子那边传来女人娇柔柔的呼唤声：小飞，快来买呀！喏，咱今儿个哪是在玩牌，倒像开了肉联厂的，一宰仨，买马的没有马，不想买人却是人，在我眼里，都是头任人屠宰的肥猪，笨猪！哈哈！笑声里扬着无不得意和挚揄，她就是三宝。
雁南飞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说，谢谢，我对买马没兴致！坐在女人三宝下家的张斌恰好长了一身子滚刀肉，输了钱又挨骂自是不服气，却也不敢骂这女人，随手打出一张么鸡，只是脸赤眼急骂自己，老子昨日没做啥坏事的，起上手的牌跟这张牌一样，属婊子养的……哪知话还没说完，就被上家的女人三宝捡过么鸡，用嘴亲了下，说小鸟在歌唱，合了！还是三家闭，翻番。小飞，你快过来呀！
雁南飞既没搭腔也没挪动身子，仍是一动不动地眼瞅着窗户外，心里却是回到这女人身上来，她在追他，想做他女人的那种追根究底的“追”。这女人三宝才二十五六四的年龄，并不是张斌的半掰屁股，而是河北人氏，还不知姓啥，名三宝，据说是按关东的三宝起名的：人参貂皮乌拉草。三宝就住隔壁，长得花容月貌，比柳叶茜一样美，多了份自然的妖媚，却缺乏柳叶茜的气质，就说打牌的钱，桌上桌下哪里不好搁，她就偏偏爱把“老人头”往胸前奶罩里塞。她结婚都有二、三年了，男人还是个浓眉大眼的警察官，家里的住宅房是买的，还是带产权的那种。如此尽善尽美的家庭，可偏生捣不出孩子来，好像上天喜欢日弄人：你这女人喜欢笑，咱就给你捎个爱哭的男的，叫你做一生哭笑不得的游戏。一表人才的雁南飞来的好不如来的巧，她那天在车上听他说有对象没结婚，顿时瞅亮了眼睛，就暗自下定决心把南飞搞到手，一眼就让她瞅亮了眼睛，将他莫明其妙地拖进了这个游戏圈子。他虽就不是性情中人，但母狗摇尾巴先爬背的道理是悟得出的，所以来鲅鱼圈半月间，一直躲着她的影，就是碰巧在一起也不敢瞅她如带刀子的眼。为这一点，张斌似乎闻出了味，前阵老说替南飞接客洗尘的，近几天烟消云散，脸看他带直。
平日他中午是不回宿舍吃饭的，办公楼与宿舍间要走半个时辰，今日在外办事，天上的云彩挂的又低，只好顺路回得家来。哪知一进楼道口就听到阵阵麻将声，就知楼上楼下几家下岗的人，在她的耸俑下，有意把牌局设在他和张斌共住的宿舍里面。那张斌同媳妇分居了十几年到拿绿卡，却心甘情愿当着“活王老五”，对三宝早是唾涎欲滴已久却上不了手，平日难得上次班，巴不得与她朝夕相处，有个送暖偷寒上的借口，同她打牌，把牌局设在自己屋里，自然是瞌睡碰撞上枕头，求之不得。
雁南飞来了这几天，似乎看出了这小老头的心事，虽说烦他该上班却不去上班，但也想撮合他俩蜜里调油的。只因他极同情她，据她常在他面前暗送秋波，说不看我男人人高马大，胳膊上的青筋如蚯蚓，那……玩意却是太监的玩头，中看不中用，临到上阵伙，连根棉条都不如……他才明白事出有因，并不是北边的女人比特区的姑娘还勇敢，好接触。无后为大，恰恰北边把它看得特重，好像生孩子不花钱似的，凡上了三旬年龄的人，摸错了也都有七八个兄弟姐妹的。一个有狼般的青春，一个有虎般的力气，玩曲把嬲间的掉包计，给那不中用的添个后，说原则也不是不能变通的，皆大欢喜呗！同时他渐渐发现，张斌因儿子的事对他很热忱，慢慢又看出三宝有事无事爱找他而冷落了他。现听到三宝叫喊他自然是视而不见。
哪知小老头张斌狗咬吕洞宾，识不得他的这番心思，气急败坏把张十元的往三宝面前一摔，话里里泛着酸说，操，赌埸得意忘形，情埸失意弄人，这张热乎乎的嫩脸，哪里不好贴却偏生去贴冷沟子的？！三宝一时噎住，边收钱边着恼地说，我爱往哪贴关你屁事？火炉子烤红薯，好歹也算是缘份。你嘛，比烤红薯强一截，像麻将里的“六饼”，再贴咱也贴不到你那上面去，你茬哪门子急？！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得张斌脸如猪肝色彩，只是嘿嘿几声，讷讷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小飞，你何毕望天兴叹，二个老总忘记了你们，有的还在渡蜜月，你还老马列天天准点上班的？三宝不去听他的，立起身子走到雁南飞面前，忧郁地说，你是听到了的，我哪里得意哪里失意，是个人都知道的。咱不着那门子急，凡事凭缘份，好事多磨，你也不要吓成这付模样的。来来来，替我调个手，玩几圈，让我瞧瞧你是情埸得意，官埸如意，还是赌埸失意？说罢就伸手去拉南飞。
南飞哪见过如此赤裸的埸面，就是与柳叶茜之间，也都没有这番滚烫的言语过，何况是在大众广庭，众目睽睽？！他一阵面臊，挪开身子摆脱她的手，嘴里只说：不要的不要的。他越是如此，她就越发觉得他单纯可爱，听人说，深圳的男子汉，十个就有九个花，一个不花的是身体差。眼面前的男人，说不准兴是个处男，或者跟她男人一个病，身体差！就一脸柔情密意，佯作轻松说，你是怕玩失了你的身份？十亿人民八亿麻，还有二亿在观察，小小科长还怕给撸掉的？！叫你上你就上，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俩半掰分。
南飞嘴一撇，说我才不怕呢，连“末代皇帝”都成了麻坛高手，全国冠军，我这平民百姓再撸也是百姓平民，有什么好怕的？！三宝脸立即冰清水冷下来，啐道：你胡说，造谣！你不玩谁也不会拿你当宝贝哄，可你也不能出口往人家皇帝身上泼脏秽的？！我所晓得的末代皇帝虽说年轻，不像康熙爷乾隆爷有出息，却是从不沾这呼卢喝雉博戏不说，而且把它划入屡禁项目。
南飞不知为何恼怒了她，陪着笑解释：原来前年春节间，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红牛杯”迎春竞技麻将牌邀请赛，饰过末代皇帝的影星陈道明技高一筹，捧了作为被媒介公开正式报道麻坛上的第一个冠军……
三宝一听回眸作喜，含情乜道：原来说的是这档子事！想不到你一身子儒雅，还会扔包袱的？！也不知是被她一夸，他更是来了神，摇晃着头说，看你这样护着清朝的皇帝，你该是知道有本书叫《清稗类钞》？三宝羞涩一笑，红着脸讷讷说，我没多读文化，哪里知道什么麻纱棉纱的？！里面说了皇帝什么的？南飞得意说，那不是议论皇帝的……
三宝抡断他的话头，嗔道：那你还吊人家胃口的？！南飞老实巴交说，我岂敢有这般念头的！吊人的味口是女人的专利，吊男人的胃口要恰到好处，不能吊得胃疼。三宝心提在喉口间，急急说，你对象是这样待你的？哪里的话？
我是从书刊里瞅见的，叫《现代女人手册》。南飞脸腾地红了，忙嘿嘿几声，转移话头说，那书里有段《麻将歌》：麻将何难打，只求实者虚。逢和须要算，死听不为输。三项家家大，双凤对对符。自摸清一色，喜煞牧猪奴，今日赢钱局，排排对子招。三元兼四喜，满贯遇全幺。花自杠头发，月从海底捞。……勒子看人倒，病张摊我拈。四圈输八吊，一客累三家。包子连连吃，头儿屡屡拿。不愁输得苦，明日早来些。
三宝听得如醉如痴，哎呀我的妈，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理论上还有一套套的，你来挑我的土，准赢！
这边情意绵绵，张斌那边等得不耐烦，更上一层醋，忙对着和尚骂贼秃，说谁他妈要下就滚一边去！换人如换刀，走马灯似的换人，不把咱仨当滚刀肉剐的？！三宝心情好，也不在乎他嘴里带不带哨的，回眸一笑，愉悦地说，你本来就是滚刀肉，要靠姓屠的来分割的嘛！张斌反被骂得没了恼怒，下声怡气说，娘儿们的要换人是可以的，但不能是他。
三宝目无佘子，说啥的哪，怕他做了我的小白脸？！张斌唯唯若若说，不是不是，咱是纸老虎，经不得一打。三宝眉头一皱，说你他妈的不像爷们说出的话，倒像塞在屁眼里的屎，总爱留半掰？！张斌自呜得意说，他拿的是深圳工资在北边花消，就像香港人在大陆不心疼钱一样的，财大气粗底子硬，咱们只有做光输（绪）皇帝的份！
他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南飞的工资是他的四倍，原因他是深圳的正式员工，而他只是东北公司聘用的，死砣砣收入八百元，哪天不要你，哪天就成了被踢开的狗。他是来了这里才知道的，为此总对汝旭耿耿入怀，说是骗他上了贼船。三宝深知这里的蹊跷，莞然一笑说，这好办，你既是心疼铜子，你就不应该上桌的。上桌只想赢人家的钱的人，谁也玩不起，谁也不会跟你玩！
我来陪他玩，筹码得升个格！南飞绕过三宝，了无惧色说，你心寒的是底子不硬，我虚的是不会玩东北的么九将，你我各有利弊，正好公平竞争。说着就坐在三宝空出的位置上。他本是不会玩牌，也不想与张斌争风吃醋，况且张斌是他的下属，犯不着也没理由动怒失了风度，与人留下芥蒂。他之所以这样做，就他一个人心里清楚，这张斌平日敢肆无忌弹，连上班都享受文化人爱来不来的非坐班制，就因为他是公司老总钟汝旭一腿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想摸摸老虎屁股，想着想着就呼啦啦动手洗牌。
三宝要的是他的亲热劲，见此心花怒放，身子就偎了过来，一边从胸襟掏出一把大票子扔在他面前，一边几分担忧说，还是玩小的好，不动根子不伤原气，输赢不大不伤和气。南飞一边见蛇般躲着背部又滚热又软绵的二座峰，一边把钱塞给她说，说好不调手的，我怎么要你的呢？！还是玩大的，输仗不输人。
这才是雁科长的男儿的本色，风流潇洒！张斌与南飞玩过几次，知他对东北规则不娴熟，每次都成了法定的“交租人”，这次只要三宝不与他联手，不替他摇鹅毛扇，今日照样会是臭牌篓子一个。他这样想着，也不去犯酸，嘴里却故意啧啧夸了南飞一句，又煞有介事地对三宝说，牌桌上说的好，赢家怕吃饭，输家怕帮手。你俩身子上爱怎么合二为一咱管不着也不用去管，今日就跟雁领导的感觉走，三妹子你今儿个既不能联手，也不准喳嘴。
三宝可不吃这一套，捏态着说，哎呀我的妈呀，不谈说教他打牌，就是同他上床又怎么样，也轮不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你呀？！有本事朝你打了脱离分居的老娘们伙的去施展去！南飞听得面红耳赤，怕他们口里还要嘣出更难听的话，猛然喝了一声，说不玩就散摊子？！张斌却不让步说，不玩就不玩。就立起身子欲离桌。三宝也偏不松着眼，蛾眉倒蹙说，说你不打也成，缺了你张屠户，我就不嫌要吃整头猪！只是一句话你得有个说法，你们刚才都联手联得好好的，恰巧拿到我与人来联手，你就吹胡子瞪眼像你娘儿的“九饼”？！这是啥眼儿？柿子往软的捏？！
张斌被骂得松下了脸，唯唯喏喏说，也不是争对……你俩。俗话说，黄鼠狼专拣病鸡子咬。你俩一个是香港的郊区深圳来的，到鲅鱼圈投资，享受的是洋鬼子待遇，三免二减；一个是皇亲国戚的后裔，光古董都叫人眼大一圈，退回多少年，咱还得下跪叫格格公主什么的，要见面更是难上加难的。你们富翁富婆联起手来，我们这些病鸡子经得一打吗？还不如干脆把钱往你们口袋里送，劳什子淘神费力战方城？！
三宝和南飞一听就怔怔的。三宝发怔，是经他一句病鸡子给提醒的。这帮人是生活在鲅鱼圈最底层的人，大多数是沈阳市的下岗工人，少数是三江平原富佘的农民。他们拖家带口，有的流落在这里踩三轮车，有的搭起火炉子做烧烤，赚些辛苦钱过日子。因为这里是营口市的开发区，是在一个名叫鲅鱼盐成村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眼下虽说已有十几万人口，却连一条公共汽车线路都没有，全靠这帮穷兄弟日晒夜露，才让方圆十几公里的新兴城镇，有了客运流动，有了夜生活里的烧烤大排档。其实这帮穷兄弟并不穷，再不好一天也能挣出八儿百把的，比在岗位上做班农田捣地球冒油的多，可这钱毕竟不像生意来的不烫手，来之不易啊！一坐上桌，用牌桌上一句话来形容：一冬的柴禾一灶烧。想她自儿个，也是针织厂的下岗工人，不谈娘家那边有份可观的遗产，就靠戴大盖帽的丈夫那份含金量重的工薪，成日不做事，还练就一幅职业麻坛杀手的水平，自然要比穷哥们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