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从昏迷中醒来,林樊艰难地扭了扭脖子,才敢确认自己还活着,至少脖子没断,手脚还在。他还记得在马车悬空的时候,自己刚好压在书童身上,躲过了在车厢内的第一次撞击,然后马车一路翻滚,将他甩出去。
“咳咳!”咳出几口血痰,让喉咙更舒服些,林樊才有空打量周遭的环境:这是一片密林,地上杂草丛生,依稀可见一片被压过的痕迹——亏得这些杂草缓冲,才不至于让林樊伤得更重。
林樊捡起一根断枝作为支撑,一瘸一拐站起来,他循着一路压过的草地,约莫走了七八丈,果然看到破碎的马车残骸。
他挑起断裂的车厢木板,瞳孔一缩,在木板下有着一具尸体:面孔朝上,满是淤青与血痕,难以辨识的脸庞扭曲成一团,带着极度的痛苦与惊恐,因为尸体冷却僵硬,就凝固在临死前那一刻。
“死贼子,你也有今天!”林樊看着尸体冷笑。
从尸体上的服饰,他认出是那位书童。看到对方的惨状,林樊高兴之余,又暗自庆幸,如果当时他没被甩出车厢,恐怕结局就和这具尸体一样吧!
没兴趣对着一具死状难看的尸体,林樊转而来到不远处被折断脖子的马匹尸首旁,马匹的死因当然无关紧要,让林樊感到滑稽的是,在马肚子下,隐约压着一具身子,正是那驾车的门子,因为被林樊揍的头昏脑涨,在马车坠下悬崖后,稀里糊涂就做了鬼。
林樊从两具尸体上翻了翻,得到一些银两,就准备离开这。虽然这片密林颇为偏僻,但难保被人发现,到时他瓜田李下,难脱嫌疑。
林樊透过树荫下的阳光,稍微辨别方位,就朝南边行去。在他记忆中,玉山南边脚下有一座小镇,眼下需要好好静养,至于找丁谓报仇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林樊拄着树枝一步步向林外行去,虽然辛苦,但更多的是逃出生天、得到自由的喜悦。约莫行了半个时辰,林樊又饥又渴又累,他来到一个小坡上,举目远眺,想看看附近有没有村落人家,好趁机歇歇脚讨口水喝。
然而这盛京西边的玉山,因为纪国皇室的禁猎、禁樵命令,平日里连樵夫都少见,哪里还找得到人家,如果不是这里尚属于玉山外围,野兽并不多,恐怕林樊能否安全走到这里还是未知。
他站在小坡眺望一阵,正踟蹰到底该往哪边去,忽然眼睛一亮,原来在不远处的山谷,一颗大树盘踞在其中,树梢红颜色果子若隐若现。林樊当下大喜,急忙朝山谷大树奔去。
一路绕过拦路的树木,林樊离山谷越来越近,那颗大树在他眼中也越来越清楚,待到谷口,林樊才完整看清大树的模样:
那是一颗底下盘根错节,约有三人合抱的枣树,粗壮的树干苍虬有劲,树冠十丈方圆,绿阴如盖,枝繁叶茂,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树上红艳艳的累累硕果。
林樊越接近,越觉得眼前这棵枣树充满了宁静沧桑之意,岁月在它身上带走了许多,同样也留下了许多。
不过眼下还是先填饱肚子为妙,林樊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有些犯难地望着眼前的枣树。他绕着枣树走了一圈,发现最低的枣子离地也有两丈高下,而树干虽然弯曲,但上面布满的尖刺显然让人绝了攀爬的念头。
林樊无奈,只得在地上搜寻自然落下的枣子,只是大多数枣子都已腐烂不可食用,唯有少许新近落下的能够入口。
林樊擦干净手里的枣子,一口咬下去,顿时又咧嘴全吐出来,这枣子看似颗颗饱满,但味道特酸,林樊差点连舌头都酸掉了!可是感受着体内的饥渴难耐,林樊只得龇牙咧嘴继续吃下去。
连吃了七个酸枣,终于稍稍减轻了饥饿感,林樊坚决不再吃第八个,现在他的嘴巴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味道——实在是太酸了!
不过酸枣虽然难吃,但躺在枣树根上,吹着习习凉风,还是颇为惬意。林樊这些日子一直紧绷着神经应对各种局面,此刻突然放松下来,连日来身体上和心理上的疲惫感一齐袭来,忽然打了个盹。
这一觉真是舒畅!林樊睁开眼睛,伸了伸懒腰,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他看了看天光,发现才过了一个时辰不到。林樊丢下手里边的拐杖,哈哈大笑,继续迈步朝南边行去。
约莫走了一个半时辰,林樊忽看到前方阵阵人烟,待走近一些,鼎沸的人声传入耳中,才看清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家客店。
林樊大喜,正好口袋里还有从书童两人身上搜罗的银两,于是问店家要了一壶酒,寻个靠窗的阴凉位置坐下,不一会就有小二张罗酒菜上桌。
林樊吃了些饭菜垫垫肚子,就有一口没一口地尝些酒水,心中思量往后的去处,同时想着该如何报复丁谓,否则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林樊心中思衬,忽听一个声音道:“这位小兄弟,在下可否坐这里?”
林樊望了望桌前站着的落魄中年人,这人眉目俊朗,发梢间白,作褐衣打扮,只是眼角总是皱起,隐现愁苦。林樊再看店中,发现皆已坐满了客人,于是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多谢小兄弟!”中年人大喜:“在下卢萃之,敢问小兄弟大名?”
“林樊。”林樊拱拱手,随口答道。刚经历了丁谓的事情,让他对旁人多生出几分戒心。而见林樊不欲多说,那卢姓中年人有些讪讪,只是坐在桌边点了几个小菜吃着。
两人一人独酌一个吃饭,倒也互不相扰,忽听旁桌传来议论声:“要说那大枣树还真是可惜,结的果子又大又圆,偏偏是酸的!”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接着道:“明明是百年老木,却长得歪歪扭扭满是疙瘩,砍下来做成凳子都嫌硌屁股,当柴烧又太费事!”
林樊听见他们提起枣树,于是留心听了几句,才知道他们说的正是前面自己遇到的那颗酸枣树,忍不住插嘴笑言:“我看那枣树还是有用处的,至少在上面躺着睡觉挺舒服!”
旁桌的客人顿时大笑。
林樊摇了摇头,没理会对方的笑声,却听对面的卢姓中年人忽然道:“是啊,饿肚子的时候有酸枣果腹就不错了。”言语中不无感慨。
林樊见中年人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心中一动,问道:“不知卢兄去往何处?”说着斟了杯酒递给对方。
卢姓中年人接过杯子谢过,一饮而尽,林樊再替他斟满,对方又满口咽下,如此连饮七八杯,一壶酒眨眼见底,中年人这才面带醉意,一脸歉然道:“唉,眼下秋闱结束,在下自知无望,故准备提前返乡,方才急酒失态,林兄弟莫怪!”
“哪里!”林樊摆手示意无妨,却见对方又是一杯饮下,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哈哈哈哈!”也不知被勾动哪般心事,卢生咳着咳着就大笑起来,引得客店中人人侧目,但他统统视而不见,自顾言道:“想我卢萃之,十五中秀才,本是踌躇满志,谁知天妒英才!七试秋闱,七次不第!以至年近不惑,一事不成……岂不就是那百无一用的酸枣树?”
卢生忆起诸般往事,愈显癫狂,口中大叫道:“不,就算是棵酸枣树,尚能供旅人歇息果腹,我又于世何补?”
林樊看着这位喃喃自语的卢生,想起自己这次秋闱劳而无功,虽事出有因,但此刻物伤其类,亦心有戚戚。
功名尘外累,身世醉中真。又有几人能看透!
林樊不欲卢生继续下去,赶忙抓住他手臂连喊道:“卢兄,卢兄!”可惜卢生置若罔闻,无奈之下,林樊想了想认真道:
“就算是酸枣树,如果没生在道旁,处在荒谷中,又如何能供旅人歇息果腹?大丈夫处世,在道则行,在谷则隐,岂能为功名累身,徒伤自性!”
说到最后,林樊不由想起为功名郁郁的父亲、为功名不择手段的丁谓,再看向眼前为功名虚掷光阴两鬓斑白的卢生,心中亦唏嘘不已。
或许是听了林樊的话,或许是酒劲已过,卢生此时也渐渐安静下来,默默坐于桌旁,良久,他突然起身朝林樊长揖到地,林樊急忙避开大礼,却见卢生满脸感激:“多谢林兄弟此番金玉良言,导我良途,方没继续自误……”
林樊扶起卢生,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转而朝客店内的其他客人拱手致意,卢生脸上一红,显是想起自己刚才的酒后狂态,惭愧不已。
经此一事,两人不便呆在客店,林樊付了店家酒钱,拉着卢生出门而去。
出了客店,来到一处树荫下,两人自是一番详谈,因一个心带感激,无所隐瞒;另一个胸怀坦荡,虚心请教,一番交谈下来,颇生相见恨晚之意。这时只听卢生叹道:“可惜天色渐晚,林兄弟要赶回盛京,愚兄也得赶去渡口,不能促膝长谈。”
卢生看着林樊,满脸遗憾,突然间一拍手,“有了!”
只见卢生解下背上的包袱,从中取出一个玉色的瓷枕,递给林樊,道:“这是我年少进京赶考时偶遇一吕姓异人,被其所赠玉瓷梦枕。那异人曾言我此生功名不谐,但颇有仙缘,欲引我入仙途,奈何我当时年少轻狂,自恃才名,只当那老者胡言乱语,哪里肯听,现在想来,却是一语成谶!”
“不过此物倒留了下来,陪伴我这些年。”卢生指了指手里瓷枕笑了笑,朝林樊正色道:“如今你我分别在即,从此天各一方,不知再见又是何期?这玉瓷梦枕就送予兄弟,做个纪念也好,万勿推辞!”说着不容林樊拒绝,就将瓷枕塞进林樊手中。
做完这件事,卢生仿佛是了了一桩心事,他长出一口气,朝林樊拱手作别,大笑离去,口中吟道: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招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百无一用是书生……”林樊不停吟诵这句,莫名触动他当时在丁府的窘迫记忆,可不就是百无一用;他虽说要报复丁谓,但对方家大业大,仅凭书生意气又成的何事?
他想着今后该何去何从,待回过神来,卢生已不见踪影。
林樊怅然良久,这才收拾心情,打算先回客店,然而他一转身,却陡然惊住:眼前又哪里有什么客店,只一片荒草丛生、野树横枝!他一摸包袱,发现卢生所赠玉枕还在。
林樊脸上惊疑不定,咬了咬牙,就往卢生消失的方向追去。
【注:卢生最后所吟诗实为清代黄景仁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