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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外国篇(19)

寂静一旦消逝,就会分化成上天的赋格曲的千百种声调,就像一首复杂的交响曲会分解成许多乐章和乐句。能识辨这错综复杂的旋律,是人生的大幸。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幸运儿,我靠手指感受至U的不是冰冷的岩石的轻轻一触,也不是飘忽的空气的气流,而是宇宙灵魂的颤抖。宇宙灵魂带着微弱而热切的簌簌声,进入了我那正希冀着它的空虚的灵魂,就如空气进入了橡皮轮月台。

宇宙灵魂飨我以玉液琼浆,它恰似深山的空气一样甘美、清醇,它已将我灌饱,滋润着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于是寂静便不再是存在于我身外,存在于我周围,既不像一只驯服的狗向我摇尾乞怜,也不像一位美貌仙女因畏我而退避三舍,而是充满了我全身。于是,我便成了一座黄昏时分支撑在冰凉的圆柱上的上帝的空教堂。我觉得自己是个巨人,遮盖我心灵上的那盏长明灯的薄纱缓缓揭开了,飞去了。我这个教堂里填满了高及云际的沉默的冰,充满了万物沉默的歌声,唯有隐藏得最深、最秘密的那扇大门,轻轻地吱呀一声敞开了。

在我的教堂里,在圆顶下面,聚集了一群欢乐天使,宛如通体透明的小精灵。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跳动,者卩是对上帝的沉默的一次打击,也是对肉体安全的一种威胁,因此,它每时每刻者在停顿着,收缩着。当它碰到露水沽湿的石头,它会像慑于夜色的山溪那样,几乎完全沉寂下来。倘若你愿把耳朵贴在我的胸口,也许能听到它还在跳动,但它已近于停息。

马铃薯已经烤熟了——有人在喊我。这时才出现真正的洪亮的声响,有如雪崩时发出的轰鸣。受惊的寂静这才逃之夭夭。

(韩逸译)

伊萨克·巴别尔

(1894-1940)巴别尔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最引人注目的作家之一。高尔基说他是俄罗斯当代最卓越的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骑兵军》,其中以《我的第一只鹅》最为着名。巴另尔作品具有巨大的生命力。1975年他的《骑兵军》重新出版,并陆续译成二十多种文字,震惊了欧美文学界。1986年,《欧洲人》杂志选出100位世界最佳小说家,巴另尔名列第一。

吉·德·莫泊桑

1916年冬,我凭一纸假身份证来到彼得堡,身上一文不名。有位讲授俄罗斯语言学的教师,名叫阿历克谢·卡赞采夫的,收留了我。

他住在佩斯卡的一条连底冻的、除了黄色就是黄色的、恶臭难闻的街上。他工资微薄,靠课余翻译西班牙文作品贴补家用;其时勃拉斯科·伊巴涅斯已声名鹊起。

卡赞采夫连一次都没有去过西班牙,可是对于这个国家的爱却充溢了他的整个身心一西班牙所有的城堡、花园、河流,他谈起来无不如数家珍。除我之外,许多被逐出正常生活的人都跻身他家。我们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幸而有些小报偶尔用小号字体刊登一两篇我们写的社会新闻报道。

每天早晨我都去陈尸所和警察段看看有什么可报道的。

卡赞采夫毕竟11我们幸福。他还有个祖国一西班牙。

八月,我有机会去奥布霍夫钢厂当办事员。一个不错的差使,可以免服兵役。

我拒绝做办事员。

早在那时一我年仅二十一我就发誓说:宁愿挨饿、坐牢、流浪,也决不每天在办公室里坐上十个小时。这并不是什么胆识非凡的誓言,可我信守不渝,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我头脑里装有我祖先的智慧我们生下来是为了享受劳动、打仗和谈情说爱的欢乐,我们是为At而生的,其余皆非我族类。卡赞采夫一面听我表白,一面搔着头皮,把一头黄色的短发挠得乱蓬蓬的。他的目光流露出惊异而又赞赏的神色。

圣诞节那天喜从天降,我们交上了好运。金牛座出版社的老板宾杰尔斯基律师打算出一套新版《莫泊桑文集》。由律师的妻子莱萨亲自翻译。然而阔太太仅有雄心壮志是远远成不了事的。于是他们询问翻译西班牙文的卡赞采夫,问他是否知道有人能助莱萨·米哈伊洛芙娜一臂之力,卡赞采夫举荐了我。

第二天我穿上借来的盛装前往宾杰尔斯基家。他家住在涅瓦大街和莫伊仁大街拐角上的一幢城堡式的楼房内。这幢楼房用芬兰花岗石砌成,四面的墙体上饰有粉红色的小圆柱、射孔和石徽。有批出身寒微、改宗基督教受了洗礼的犹太银行家靠发放贷款而发了大财,战前他们在彼得堡建造了许多这类貌似雄伟、风格鄙俗的城堡。楼梯上铺着红地毯,每个楼梯平台上都有一只毛烘烘的狗熊举起前掌,人立在那里。

这些狗熊张开的嘴里全都叼着一顶亮晶晶的水晶玻璃圆帽。

宾杰尔斯基家住在三楼。给我开门的是个头戴发饰、乳峰高耸的女佣。她领我走进一间古斯拉夫风格的客厅,四壁挂着列里赫的蓝色的画一史前的岩石和巨兽。在四角的烛台上陈列着古圣像。双乳高耸的女佣在会客厅里步履端庄地走着。女佣身材苗条、双眸近视、举止傲倨。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灰眼睛里直勾勾地透出一股荡意。这姑娘举手投足慢条斯理。我想她在云雨之时必定动作迅速,如狼似虎。挂在门上的锦缎门帘晃动起来。只见一个乌黑头发、粉红色眼睛的女子挺着一对丰乳步入客厅。没过多久,我便察知宾杰尔斯基的太太是由基辅和波尔塔瓦,由遍植栗树和金合欢的草原上的富足的城市来到此地的一位令人陶然欲醉的犹太世家淑女。这类女子善于把她们经营得法的丈夫的金钱化作她们腹部、后脑勺和圆润的双肩上的粉红色脂肪。她们含情脉脉地泛泛一笑能把卫戍部队军官们的三魂六魄一股脑儿勾掉。“莫?自桑是我此生的唯一爱好,”莱萨对我说。

她款步走出客厅,竭力不让她的丰臀摆动,回来时拿着《哈丽特小姐》的译稿。莫泊桑那种好似行云流水、潇洒、蕴含着回肠荡气的激情的文风在她的译文中已荡然无存,她的译笔准确、死板、松散,就像过去犹太人书写的俄文一样,读来好不吃力。

我把她的译稿带回家,也就是说带回卡赞采夫的顶楼,大伙儿都在呼呼大睡,我却通宵不眠,将别人的译文当做伐木林加以斧削。杀青之道并不像乍看上去那么枯燥乏味。落笔成句,可好可坏。其秘诀在于改动无斧凿之痕,主改的操纵杆必须牢握手中,使之常温,改动要一蹴而就,不一。

次晨,我把修改过的译稿送去。莱萨讲她酷爱莫泊桑,此言不虚。她在看修改稿时双手交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随后,如绸缎般光滑的双手垂向地面,额头煞白,包住双乳的胸罩间的花边偏向一边,微微颤动。

“您是怎么改的?”

于是我谈了风格,谈了词汇大军,谈了在这支大军中有各类武器行进。任何钢铁的武器都不能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句号那样令人胆寒地直刺人心。她低着头,侧耳倾听,涂着口红的双唇微微开启。她那抹有发膏的、又平又滑地向两边分开的发丝闪着乌油油的亮光。她那裹在长筒袜内的双腿叉开着搁在地毯上,她的小腿肚健美而又柔情万种。

女佣端来了早餐,她那双直勾勾地透出一股荡意的眼睛望着一旁。

彼得堡的阳光好似没有生气的玻璃一般横在色泽黯淡、不怎么平的地毯上。莫泊桑的二十九卷文集放在桌子上方的搁架上。太阳用他行将消失的手指触摸着山羊皮的书脊。书籍是人的心灵的美好的坟墓。

女佣给我们端来斟在青瓷杯中的咖啡。我们开始翻译《田园诗》,大家都记得在这篇小说中,一个饥肠辘辘的年轻木匠怎样吸光了使胖奶娘胀得难受的奶水。这件事发生在由尼斯开往马赛的列车上,发生在褥暑蒸人的中午,发生在玫瑰之都,玫瑰之,在那里玫瑰园鳞次栉,直抵海边……

我端着二十五个卢布预支稿酬离开了宾杰尔斯基家。当天晚上,我们这个建于佩斯卡的公社喝得酩酊大醉,活像一群醉鹅。我们就着杂碎灌肠,一匙又一匙地起鱼子酱大嚼。我借着酒劲,对托尔斯泰说了一堆大不敬的话:

“你们那个伯爵吓破了胆,他胆小如鼠,他的宗教就是惧怕……伯爵由于怕冷怕老,用信仰给自己缝了件棉祆。”

“下文呢?”卡赞采夫摇着鸟一般的脑袋,问。

我们并排躺在各自的铺位上睡着了。我梦见了卡嘉,她是洗衣妇,年交四十,住在我们楼下。每天早晨我们都去她那儿打开水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可是那晚我在梦里却天晓得跟卡嘉都干了什么。我们用没完没了的亲嘴吞食对方。第二天早晨我急得什么似的去她那里。

我看到了一个胸前裹着披肩的年老色衰的女人,满头乱蓬蓬的灰白鬈发,一双手湿漉漉的,挂着水珠。

打从那时起,我每天都在宾杰尔斯基家用早餐。我们的顶楼里添置了新的炉子,还备了咸鲜鱼、巧克力饮料。莱萨两度带我去海岛。我忍不住给她讲述了我的童年。连我自己也觉得惊异,我竟把我的童年说得那么凄苦。一双明眸从鼹鼠皮帽子下惊骇地看着我,棕红色的睫毛痛。

莱萨介绍我认识了她的丈夫,他是个黄脸膛的犹太人,i射顶,身材扁平而健壮,人微朝前{3,仿佛随时都要腾空而起。谣传说,他和拉斯普庭过从甚密。他因做军火生意而发了横财,致使他飘飘然地不可一世,终日目光游移,不知天高地厚。莱萨把新友介绍给她丈夫时,一副羞答答的样子。我由于年轻,比应该察觉这一点的时间晚了一个礼拜。

新年后,莱萨的两个姐妹由基辅来到她家。有一天,我送译稿《招认》去她那里,没遇见她,傍晚我回到她家。餐厅里正在用餐。从那里传出女人的谈笑声,声虽清脆,却响如母马嘶鸣,夹杂着男人不加节制地纵乐的狂叫声暴发户家里吃饭时总是嬉戏无度。犹太人就爱这么喧闹,声音时起时伏,忽高忽低,余音拖得很长。莱萨离开餐厅,朝我走来,身穿舞会连衣裙,赤裸着背部,脚登扭动的漆皮鞋,所以步子有点儿踉跄。“亲爱的,我喝醉了。”随即把一双手向我伸来,手上戴有好些铕金手链和星形绿宝石戒指。

她摇曳着她的胴体,活像在音乐的伴奏下向天花板竖立起来的蛇的身体。她甩着披垂的鬈发,手上的宝石戒指由于相互碰撞而发出铿锵之声。猛然间,她扑倒在刻有古罗斯花纹的圈椅上,她搽了粉的背上有两三处擦破的伤痕。

隔壁又一次爆出女人的笑声。两姐妹从餐厅里走了出来,两人的嘴上唇毛茸茸,跟莱萨一样双乳丰满,身材高大。她们的乳峰朝前挺出,乌黑的头发飘拂不已。两人都嫁给宾杰尔斯基家的人。屋里洋溢着女人欢快的情绪,这是成年女人各不相关的欢快。两姐妹的丈夫分别给她们穿上海狗皮大衣,包上奥伦堡的头巾,穿上黑色的半高筒套鞋;雪白的头巾下只露出红彤彤的发烫的两腮、大理石般的鼻子和一双闪米特人(近代主要指阿拉伯半岛居民、犹太人、叙禾亚人和埃塞俄比亚居民的大部分)那种略呈近视的亮晶晶的眼睛。他们有说有笑地登上车子去剧院观看由夏里亚宾主演的《犹滴传》(《次经》中的一卷,作者不详),叙述犹太女英雄犹滴拯救祖国的事迹,亚述王征讨西方各国,所到之处,无不称臣纳贡,至犹太境时,却遭顽抗,既久,犹太要塞水源截断,居民欲降,犹太劝谕居民一心信赖上帝,自己深夜潜入敌阵,智取敌首之头,从而犹太军民大胜。此处之《犹滴传》系俄罗斯作曲家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谢罗夫(1820-1871)的歌剧。

“我想工作,”莱萨伸出一双赤裸的手臂,悄声说,“我俩错过了整整一个礼拜……”她从餐厅里拿来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她穿一袭真丝连衣裙,未戴胸罩,乳房自由自在地卧于连衣裙胸部的皱褶中,直挺挺的乳头顶着丝裙。“这可是珍藏的名酒,”莱萨一面斟酒一面说,“83年的麝香葡萄酒。丈夫知道了,准会杀了我……”我从未喝过1983年的麝香葡萄酒,我毫不迟疑地一杯接一杯连饮三杯。这三杯酒立时把我带入飘拂着澄黄色火焰、荡漾着乐声的曲巷。

“亲爱的,我醉了……今天我俩干什么?”

“今天我俩《L;)》(法语,意为《招认》)……”

“好吧,就《招认》吧。”太阳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lesoleildeFrance(法语,意为“法兰西的太阳”一原编者注)太阳的熔液滴落到i射列斯塔的脸蛋上,变成雀斑。太阳用垂直的阳光、葡萄酒、西得尔苹果酒把马车夫波利特的脸盘抛得光光的。谢列斯塔每周两次把乳脂、鸡蛋和母鸡运到城里去卖掉。她每次付给波利特十个苏苏(是法郎的辅币),1949年停止流通的乘车费和四个苏的运箩筐费。每回出车,波利特总要挤眉弄眼地探问红发的谢列斯塔:‘mabelle(法语,意为“美人儿”一原编者注),咱俩究竟什么时候来开心开心?‘波利特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波利特在驭手座上颠晃着身子解释说:‘见鬼,开心嘛,就是开……小伙子和大姑娘一不就成了……,‘波利特先生,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谢列斯塔一边回答说,一边把耷拉到她裹在红袜子内的健壮的小腿肚上的裙子从他身旁挪开。”

“但是波利特这个魔鬼却一个劲儿地哈哈大笑,一个劲儿地咳着嗽说:‘mabelle,迟早有一天我们会一块儿开心开心的快活的泪水沿着他红如砖色的血液和葡萄酒的脸膛往下流淌。”

我又喝了杯麝香葡萄酒,莱萨和我碰了杯。

女佣双目呆定地走过屋里,消失不见了。

“CediabledePolyte.(法语,意为‘波利特这个滑头……——原编者注)两年来谢列斯塔一共付给了他四十八个法自卩。这可是缺两个法郎就到五十法郎了。有时她多给他点儿钱。第二年年底,公共马车上只有他们两人,波利特在发车前匆忙地喝了几口西得尔苹果酒,照例问她:‘i射列斯塔小姐,我俩今天是不是一块儿开心开心?她垂下眼帘,回答说:‘波利特先生,随您的便……”

莱萨哈哈大笑,扑倒在桌子上。CediabledePolyte“公共马车套的是一匹白色的驽马。白色的驽马由于年纪已老嘴唇变成了玫瑰红的颜色,它一步步朝前走去。法兰西欢快的太阳团团围住了这辆用褪成棕红色的遮阳板挡住世人耳目的轿式马车。小伙子和大姑娘,不就成了……”莱萨向我举起酒杯。这是第五杯。“MoDeY法语,此处可译作我的老弟为莫泊桑干杯……”“Mabelle,我俩今天是不是也来开心开心……”我将莱萨拥在怀里,吻着她的双唇。她的两瓣樱唇哆嗦着,肿胀了起来。

“您可真逗,”莱萨悄声说,闪开了身子。她张开赤裸的双臂,贴在墙上。她的玉臂和粉肩上炽热地燃起了斑点。在钉于十字架的诸神中,这位女神是最令人心荡神移的。“波利特先生,劳驾您坐下……”她向我指了指一张斯拉夫风格的蓝色的斜式安乐椅,椅背用削出来的纤细的木条编成,披有色彩鲜艳的毛皮。我磕磕绊绊地走到安乐椅前,慢吞吞地坐了下去。

黑夜将一瓶麝香葡萄酒和二十九卷文集,二十九个填满了爱情、天才、欲念的炸药筒放在我的青春身下……我纵身跃起,撞翻了桌子,碰到了搁架。二十九卷文集噼里啪啦地坠落到地毯上,书页向两旁张开,倒立在地上……于是我命运的白色驽马一步步朝前走去。

“您可真逗!”莱萨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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