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学说：“我晓得公司里忙，每个人该干什么是有制度的，各有各的事，不陪我吧，又是个人情，陪我吧，又赔不起时间，再说跟这个又老又病的人谈话，也没啥可谈的，无非就是谈点天气、身体好不好什么的。”
刘先学对“德钢”集团有浓厚感情的另一个原因，是“德钢”集团领导班子善待职工。他说：“‘德钢’尽管已经达到集团公司的规模，但依然是一个乡镇企业，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一个乡镇企业的职工，能像改制前的国营企业那样，拿退休金，尽管一个月只有不多的二百元钱，但可以保证这位职工直到老死，低档次的生活保障是没问题的；还有就是每到逢年过节，还忘不了把我们这些老家伙请回去开个茶话会，吃上几顿饭什么的，让人觉得还有集体的温暖。人嘛，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该知足了。”
采访结束时，刘老给了我个任务，他说，想借我这支笔，告诉公司现在的领导，特别是年轻的这一批已经在公司挑大梁的高层管理干部，千万不能做出分光吃光、杀鸡取卵的事。他这一辈人已经走了，算这辈子已经过去了，但是，还得给下一辈人留点东西，让下一辈人也能在钢厂有活干、有钱挣。
刘先学还说，兴厂犹如针挑土，败厂犹如水冲沙，特别是那些有报销权力的干部，要切记切记。
刘先学最后说，他为当年力主按合同分钱的事而感到惭愧，如果当年真的分了的话，钢厂就不可能在后来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说不定就有被淘汰的可能，就不可能有“德钢”的今天，当然也就没有八角井镇今天的繁荣，他为自己一时短视和自私深感抱歉。同时，他还想告诉现在的一些心态不怎么平衡的退休职工，他们现在能享受退休金，是改制后的国营企业职工都享受不到的，“德钢”集团能做到一月给二百元退休金，已经很不错了，“德钢”承认老一辈的付出，老一辈的功劳，但作为老一辈更应为“德钢”的未来，“德钢”的做大做强，让更多的人因有“德钢”而过上幸福的生活着想，千万不要像当年他那样，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差点犯下一个对“德钢”、对八角井人民，甚至对子孙都不可饶恕的错误对于刘老这个人，我不想再说什么，因为他的作为，他的话语，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普普通通，但他真真实实。
他有个人的自私，但他知晓大义。
一个人解剖自己能比解剖别人更加残酷彻底，作为年轻的我们，除了尊敬，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
不知道该怎么样理解这群农民的胸怀。
也许从前的狭窄自私，是因为他们躬耕伏种，站在最低的地平线上。而今天的宽博高远，是因为他们扬眉吐气，脚踏实地地拥有着这片宽广的土地；也许，是现今时代的必然选择，使他们敞开了封闭千年的心扉，变得从未有过的清爽明净总之，说服这些穷怕了的、尚未脱掉泥巴味、红苕味的农民，要他们不拿那上万元的红利，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说服这些农民弟兄们，王周龙从国内形式和那些嚓嚓而生的省内一百多家乡镇企业轧钢厂的处境开始谈起。
生产轧材，就得用60×60型钢坯，在国营炼钢厂计划中，钢坯是十分有限的，这就意味着一场乡镇企业争等60×60型钢坯原材料的大战即将飞沙走石。
王周龙有个大胆的设想，如果要想在这场恶战中稳操胜券，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在本厂自上开坯机，开截圆钢、螺纹钢原材。
若是这样，当然就得需要资金，需要将工人们朝思暮盼欲分掉的那一百六十余万元的盈利拿来投资。
不分？
工人们骚动起来，好多人认为这是一种欺骗、借口，是为以后达到一种不可告人目的的掠夺行为。
王周龙和他的核心领导层一时全成了耐心的政治工作者和思想说教者，不厌其烦地给工人们做工作。
他们对工人讲鸡生蛋，蛋生鸡的发展方式；
讲利生息，息生利的辩证道理；
讲自我积累，自我发展的观念；
讲怀揣银子坐小船漂洋过海的危险性；
讲挤在小河沟里捕鱼捞虾的局限性；
讲小富即安，不思进取的危害性；
讲要胸怀全局，着眼未来的重要性王周龙描绘一幅极具吸引力的美好蓝图，他向职工们保证，只要计划一旦得以实现，将对他们的回报何止这区区万元，是十倍，甚至二十倍。如果今天一旦分光，企业就将马上面临倒闭危机，再也没处拿钱的我们，就意味着从哪儿来的，又重新回到哪儿去。工人们沉默了，这些憨厚朴实的农家弟兄们，不知是一下子变得目光远大了，还是他们觉得王周龙是实实在在的可以信赖，他们终于同意了不分红利，将每人本该分得的万元现金拿来扩大再生产（的确，王周龙的人格情操，克己奉公的所作所为，足以让任何一个人都有对他寄以希望和信赖）。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有许多人曾把农民当成是“觉悟低”的教育对象，但就在那么一个时候，就有那么一个地方，公元一九八四年的八角井，这些传承几千年的刀耕火种、躬耕伏地于社会最低线的农民，他们穷怕了，曾为一角三分钱一个劳动日而付出最劳苦，最低廉的艰辛，却能这样放弃近万元本该属于自己的金钱，甘冒极大的风险，把它祭放在自己还不太明白的某种美好而又捉摸不定的理想的蓝图上，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
仅这一举动，也足以让动辄颐指气使，张口闭嘴说“真的是农民”，“农民又怎么怎么了”的人脸红。
鱼和熊掌，皆为人所欲，但往往难以兼得。而人的价值，往往就决定于取舍之间。常言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所谓人生，就是一个取舍的过程，所谓人生的不同，就是取舍的不同。
这些八角井的农民，因为有了与一般的农民不一样的取舍，所以就有了与一般农民不一样的人生，所以就铸就了今天的“德钢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和不同于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的八角井。果不出王周龙所料，省内一百二十八家轧钢厂争夺60×60型钢坯的原料危机，如鬼影幢幢，步步紧逼而来。
由于大多数乡镇企业钢厂本小力薄，都只能生产简单的圆钢、螺纹钢，而生产这种轧材所必须的原料，就是这种叫60×60的钢坯，而国营大厂有限的计划材料是无法满足这么多厂家的要求的。
于是，许多刚刚从积压滞销的泥潭中解脱出来的乡镇钢厂，马上又陷入了因无原料而停工的困境。
为了进一步认识全局，确立钢厂未来的战略方向，继而掌控全局，王周龙到了成都，走进大学和科研单位。
几千年来，农民向来与科技是毫不沾边的，这不能不说是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千年的遗憾，许多科技的发明，少有用于农业，少用于推动主宰这个大国的经济命脉的发展。几千年的技术革命，仅仅是木犁上安了铁铧，有了锄头，有了铁锹，而许多毫无实践意义的所谓的现代科技，又使农民劳命伤财。
于是，现实而又固执的农民，在父子相传的土地上，只相信他们手中的锄头和他们与身俱来的力气。
但当王周龙和他的伙伴们跨进那对于他们来说既神圣而又神秘的殿堂时，就意味着农民和现代科技开始了零距离的接触。
对于这种渴望，双方都是那样的急迫与热情。
科技要用产品才能证明它的价值，而产品则需要科技降低生产成本，提高质量，推陈出新，占有市场，从而获得经济利益的最大化，同时也为那些皓首穷经的科技工作者提供用武之地。
所以，那些专家，那些学者，他们都异常积极而热忱地为他们筹划着，参谋着，他们感到自己能学以致用了。
而王周龙他们，也非常认真地倾听着，不厌其烦地讨教着，同时，也在听取众多意见和建议中，冷静地分析着，选择着。
最后确立了发展方向--上500型开坯机。
对！上500型开坯机！王周龙字字千钧。
上500型开坯机的理由是：据各种信息，他们了解到在西南地区所有的乡镇企业钢厂中，甚至包括一些大型的国营钢厂，都还没有这样大型的开坯机。
只要八角钢厂能够有这样一台开坯机，就可以将大钢锭轧制成用于生产圆钢和螺纹钢的60×60型钢坯，从而就能解决钢厂轧材产品的原材料紧缺的问题。
又因60×60型钢坯是省内一百多家钢厂争夺的原材料，所以八角钢厂可以买进大钢锭，进行截割，加工成60×60型坯料再卖出去，从中赚取一定坯料附加值。
同时，他们还可以对有大锭坯料的钢厂，实行对外加工，赚取加工费。
只要八角钢厂能够拥有这样一台500型开坯机的话，那么他们就将在西南地区独占鳌头！
在今天看来，王周龙从阻止分红利到决定上型开坯机，也许有些人会认为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创举，但在当时是确实需要勇气和远见卓识的。假定当时王周龙的决策失误，让百多号工人每人的万元红利成了断线的“风筝”，结果会怎样？
结果是，要么是有件囚衣等着他去穿，要么就是让那些群情激愤失去理智的工人扒了他的皮。
至少我相信，这两种结果都是由不得他选择的。
尽管资金被留下来了，尽管于当时来说也非小数目的一百六十余万元，在购买钢坯后，也就所剩无几了。而上500型开坯机的钱又从何处来？
王周龙的决定，得到了全厂上下职工的支持，但在厂外，却有了这样那样、是是非非的顾虑和议论：
小小的一个乡镇企业，有必要弄得那么咋呼热闹吗？
那些工人才真是傻，钱没装进自己口袋之前，还算不得是自己的，如果是我才不答应呢！自己有了万多元，有了垫底钱，自己干个事，也不用上班下班受这个那个管，多舒服。这是本乡最大的骨干企业，如果这宝押输了，后果每一种理由，每一个论证，都是充分的，而且合乎逻辑。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仿佛不管你做什么事，前人或是旁人就已经替我们思考好了，我们只要坐享其成，就足以让人应接不暇，哪怕打个饱嗝，都会有人引经据典抓出一大把道理来论证。
当这种毫无意义、无甚补益的论战还在了无期限进行下去的时候，“德钢”人开始行动了。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深圳人喊出口号，在“德钢”人的身上，也同样能得出有形的注脚。
社会上各种各样的议论，无法左右“德钢”人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王周龙借用但丁的话对他们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而那些流言，却多少左右了准备给钢厂贷款购买设备的银行：“这样一个被人如此议论的企业，今后有能力偿还这笔贷款吗？”
李化旭又一次显示了他的办事能力。
为了节省时间，李化旭将乡党委、乡政府、市经委、供电局、银行等单位、部门领导统统请到家中，一杯小酒消除了原来互不了解的隔膜。李化旭把自己的家，当成了这些政府职能部门、单位的“一站式”办公地点。态度是那样的谦和、诚恳；言词是那样的焦虑、急切；论证是那样的缜密、充分。
当李化旭将“德钢”未来发展的战略构想详细地介绍给他们时，所有的人都为“德钢”人可行而大胆的发展思路感到惊讶，也不得不为其高瞻远瞩的气魄所折服。
在场的所有人，意见达到了完全的统一，再也没有了要经过什么什么的研究研究之类的变相推诿。他们当即表示：“德阳钢厂，我们信得过！”
他们说，对“德钢”的支持，不是空谈的道义，而是要真心表现在政策、税务以及贷款的支持上，他们决定同“德钢”同这水，共同打好这一仗。
一九八四年，旧历鼠年破五后的正月初六，皇历上说，这天利远行，是出门的好日子，所以，他们就出发了。
但皇历上所说的吉利，不一定能带来好的运气。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九万里，
飞度玉门关。
正月初九，朔风料峭，一挂列车，风驰电掣，穿三山，出两盆驶进新疆。
王周龙、李化旭、八角井乡党委书记陈胜华以及德阳市农行的同志一行，一下火车，来不及拍去行程的风尘，走进了新疆××钢铁厂。
春风真的不过玉门关，南方省市，随时代步伐，发展得如火如荼。钢铁市场的复苏，早就使似乎是焦枯枝叶的乡镇小厂，如沐东风，如浴春雨，催发新绿，但这个钢厂，正如引领它的领导所说的那样，国营钢厂，因体制约束和其他诸多种种原因，啥都搞不成。可王周龙说，是因为没有想把厂搞好的这个思路，所以找不到出路，如果那些国营企业的领导像我们这样，把厂的事当成自己家的事，与职工们荣辱与共，同担祸福，就没有搞不成的。我们白手都能起家，而他们无偿地占有那么多的国有资产，竟然搞不成，真是咄咄怪事！“搞不成”，是自私，是懦夫，也是失职。
所谓体制的制约，以及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诸多原因，多属不想作为的无能的借口。但为了能按月得到他们的工资，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他竟不惜让国有资产不断流失。
与德阳钢厂相比，××钢厂算得上是厩马肥死。
在这钢厂的厂房里，横卧着一台几乎从未用过，但却“宝刀老矣”的500型开坯机，闲置在那里，如弃敝屣，而对于德阳钢铁厂来说，这无异于庙堂之器，更何况，价格仅只四十万元。
李化旭说：“不要说是一台好多钢厂做梦都想要的大型开坯机，就算是一堆废铁，也不止值四十万元啦--”
因为是国有企业，财产属于国家，怎么贱卖，他们都不会心痛。
正因为国营企业中有如此的败家子，才使众多的乡镇企业、私营业主占了让人难以想象的便宜。
同时，不管是乡镇企业，还是私营业主，他们有了这些在国营企业被视为垃圾的设备后，就会生产，就会发展，产值越多，发展越大，也就纳税越多，对国家、对社会的贡献也就越大。
但当在评价这些功劳的时候，千万不要忘了，给那些国有企业的败家子们记上一笔，因为好多乡镇企业和私营企业得到蓬勃的发展，这些“败家子”算得是“功德无量”。王周龙他们仔细检查着这台机器，就像农民买牛买马一样投入。摸摸骨架，看看膘皮，瞧瞧牙口。
因年久无人养护，看似旧了点，但性能是不容置疑的良好，一种讨得了大便宜的喜悦，使他们兴奋异常。
可惜的是，这套设备少了一套变速器。
就在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来到他们的跟前，一双眼睛，就像那台500型开坯机，注满阅尽人世沧桑的悲凉，原来她就是这台机器的设计者。
她说：“它在这里闲置好多年了，它本是有用的，但在这儿躺着，就像一堆废铁，买去吧，求求你们买去吧，看得出你们是一群干事的人，你们能把它带到应该在的位置上，发挥出它的价值。”
这位毕业于北京钢铁学院的女高工，她在关牛棚时，出于实现人生价值的抱负，出于一腔爱国热忱的赤子之心，用写检查的纸画出这台机器的设计草图。
就在这台机器诞生时，由于建设暂缓，建材滞销，更重要的是体制或其他种种原因，致使春风不度玉门关。
原来如此！
女高工说，如果你们真的要，将以最快速度配制一套变速器。
尽管这群八角井的汉子们也为这个女高工和这机器的命运感到同情，但一是因时间不等人，二是“相因买老牛”的教训，他们曾经深刻地领教过，他们怎么也不敢用那笔来之不易的钱去购买一台设备不全的机器，稍有差池，他们谁也担当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