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玉跑进雯兰的房间,推醒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雯兰,急切地说:“雯兰,你师弟到淀里打鱼去了一整天,到这阵儿还没回来,你爹怕他出事,想借你王大伯家的船去找他。你也跟着去吧!”
雯兰困意全无,惊慌地问道:“什么?我师弟还没回来?哎呀,是不是出事了?”
赵青玉不耐烦地唠叨着:“你就别念丧经了,快跟你爹去吧。这个郝刚宝,真不叫人省心!”
雯兰把依然拿在手中的那个小布包往枕头下一塞,急急忙忙跑出屋去。
赵青玉好奇地拿出那个小布包,打开,见是一对银耳环,捏起来,放在自己耳边试了试,然后包好,塞到了枕头下,小声说道:“那个贺先生对雯兰还真是不错,看起来,就我的命不好哇……”
齐兆鸣和雯兰急急忙忙赶到白洋淀的时候,光线已经很朦胧了,父女俩划着小船焦急地寻找着郝刚宝。
“刚宝——刚宝——”
“师弟——”
齐兆鸣和雯兰交替着呼喊着郝刚宝的名字,但回应他们的除了风声以外什么也没有。
“爹,咱别喊了,到那片芦苇丛看看吧!”雯兰指着前面说。
齐兆鸣点点头,加快了划船的速度,很快来到了芦苇丛旁。
郝刚宝划的小船被芦苇挡住了,由于逆风,齐兆鸣和雯兰的喊叫声没有传过来。他坐在船上,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目光呆滞地喃喃自语着:“二师姐能来找我吗……二师姐,我想你呀!”
一阵水声,齐兆鸣划着小船靠了过来。
雯兰一眼发现了郝刚宝,惊喜地大叫起来:“师弟,师弟,总算找到你了!”
齐兆鸣长出了一口气,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
郝刚宝依然一动不动。雯兰轻灵地跳到郝刚宝的船上,关切地问:“师弟,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郝刚宝慢慢抬起头,望着雯兰,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齐兆鸣望见郝刚宝船仓里放着半截船浆,醒悟而又后怕地说:“雯兰,你师弟是浆坏了掌握不了方向才漂到这儿来的,幸亏有芦苇挡了一下,要不指不定漂多远呢!”
齐兆鸣说着,用绳子把郝刚宝的船拴到自己船上。
雯兰对郝刚宝说:“师弟,浆坏了就坏了,不碍事的。你早起出来就没吃饭,我给你带窝头和咸菜来了。给,快吃吧!”
雯兰从兜里掏出两个窝头和一块咸菜,递到郝刚宝手边。
郝刚宝慢慢接过窝头和咸菜,嗓音哽咽地说:“二师姐、师父,你们是找来了,要是找不来我也不想回去了,我心里难受啊!”
雯兰深解其意地低下了头,没有说什么。
齐兆鸣也没有说什么,他让郝刚宝上了自己的船,划起了船。
两只小船向岸边驰去。
第二天上午,雯兰和郝刚宝在院子里晾晒鱼干,郝刚宝埋头干活,仍旧是一句话不说。其实,雯兰的心情也非常沉重,她怎么也没想到贺丹麟竟然成了县警察局局长那个坏蛋的座上客,一想到贺丹麟坐着小轿车的情景,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一阵又一阵地刺痛起来。
雯兰望着神色阴郁、救过自己又被自己伤害了的郝刚宝,心头再次涌起了一股难过、愧疚的波浪,嗓音轻柔地说:“师弟,你陪二师姐说说话吧。”
郝刚宝的手停了一下,继而又干起活来,头也不抬地说:“二师姐,你说吧,我听着呢!”
雯兰哽咽着问:“师弟,二师姐是不是伤你的心了?你怪二师姐吗?”
郝刚宝轻轻摇摇头,说:“二师姐,我不怪你,我怪自己没有贺先生的命好。”
雯兰愤恨地说:“别提他,他是个没骨气的男人!”
郝刚宝怔了一下,抬起头,望着雯兰,眼里闪动着光亮,说:“二师姐,贺先生是个念书人,想的做的和咱们不一样。”
雯兰赞同地说:“师弟,你说得对,他净想着攀权结贵了,我瞧不起他!”
郝刚宝往雯兰跟前挪了几步,说:“二师姐,我要是他一定不惹你生气……”
雯兰心烦意乱地说:“师弟,你别说了,我们俩的缘分怕是到头儿了。”
郝刚宝望着雯兰,温存地说:“二师姐,我不怕你不爱听,我的心有你的一半儿!”
雯兰望着郝刚宝,眼泪“唰”地涌了出来……
一道艳丽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屋里,照在正在伏案疾书的贺丹麟身上。
贺丹麟停住笔,望着稿纸,兴奋地喃喃自语道:“这是民众的声音,倘若琦良能够采纳,真是白洋县百姓的幸事!”
忽然,他的神色黯淡下来,定定地望着窗外。
院门响了一声,贺丹麟猛地冲出屋去,大声喊道:“雯兰,雯兰——”
贺丹麟跑到院子里,只见院内除了那颗已经挂了果的桃树之外并无一人,原来是风吹开了院门。他愣呆呆地站着,痛苦地说道:“雯兰不来了……我的天使离我而去了。雯兰,我没想到你对我的误解会这样深啊!”
过了好一会儿,贺丹麟慢慢关好院门,走回屋里,呆坐在桌前,再次喃喃自语:“雯兰,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离开你的日子我的生活是多么的黑暗,你是我的阳光,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万和茶楼里,秦梅红在数一叠钞票,数完,装进一个布袋里,小心地揣进怀里,又用手摸了摸。
大春走过来,说:“梅红姐,我去买茶碗了。”
秦梅红摇摇头,说:“大春,那些小茶碗别换大的了。”
大春不解地问:“梅红姐,怎么了?前几天你可是叮嘱我把小茶碗换掉的!”
秦梅红敷衍地说:“啊,我又改主意了,省几个钱是几个钱吧。”
大春望着秦梅红,说:“梅红姐,这些天你都把攒钱挂在嘴边儿上了,连胭粉也不买了。”
秦梅红轻轻叹了口气:“唉,大春,姐跟你说句心里话,姐心里有个念想了!”
憨厚的大春一时间没有明白秦梅红话里的意思,问:“念想?什么念想?”
秦梅红笑了笑,眼角却涌出了泪花。
大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到后面烧茶水去了。
“我一定帮他把唱片灌成!”秦梅红在心里说。
夜里,熟睡中的秦梅红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她和齐兆鸣在台上双唱乐亭大鼓《双下山》,她唱小尼姑,他唱小和尚。
秦梅红笑着醒来,坐起身,点亮灯,从怀里摸出那个钱包,数起钱来……
赵青玉端着盆子走到屋角的米缸前,看米快没有了,愁苦地自言自语道:“老天爷呀,我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男人唱大鼓的不像唱大鼓的,打鱼的不像打鱼的,种地的又不像种地的。他命穷,连累着我也受穷,我和他没夫妻相,为什么非把我们我一块儿拴哪?”
赵青玉伤心地轻声哭起来,赵青玉的话全被站在门外的齐兆鸣听见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过身,走出了屋子。
赵青玉擦干眼泪,无精打采地抓起一把野菜放在盆里。
院外传来齐兆鸣清唱乐亭大鼓《双锁山》的声音,唱腔高亢但分明压抑。
赵青玉放下盆,往屋外走,走到门口处停住了脚步。她不想对丈夫说什么了——什么都是白说。
神情郁闷的雯兰在村外野地里剜着野菜。
雯兰渐渐停住了手,赌气地小声说:“我再也不想那个没骨气的人了,不想了……”
郝刚宝跑过来,把两个烤熟的散发着诱人清香的麻雀递给雯兰。
雯兰收住思绪,抽了抽鼻子,说:“真香!师弟,你吃吧。”
郝刚宝动情地说:“二师姐,你不吃我哪能吃得下去?再说了,我费了半天劲就是专门儿为你弄的嘛!”
雯兰感动地望着郝刚宝,郝刚宝也用火辣辣的目光望着雯兰。
在郝刚宝的注视下,雯兰伸出手,接过麻雀。郝刚宝就势轻轻揽住了雯兰的肩膀,雯兰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在了郝刚宝身上。
郝刚宝激动地说:“二师姐,我不会穷一辈子的,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住洋楼、坐轿车……”
雯兰轻声打断郝刚宝的憧憬,说:“师弟,别瞎想了,这不是咱艺人过的日子。”
郝刚宝却神情郑重地说:“别人能过的日子咱就能过,天底下有几个人生下来就吃香的喝辣的?”
雯兰似乎没有听见郝刚宝的话,抬头望着天上的白云呆呆地出神。这一刻,郝刚宝成了她精神上的寄托,她觉得自己爱上贺丹麟是做了一件错事。尽管这样想着,可她心里却总像堵着一块大石头,想哭一场,可又不愿哭出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爹出去唱乐亭大鼓。生活太沉重了……
琦良仔细看完贺丹麟写给他的为百姓多做善事的文稿后,笑出了声,自言自语说:“真要按这上面写的我都快成圣人了,也好,我就偿偿当圣人的滋味儿吧!”
琦良说完,拿起电话:“喂,给我接监狱长……监狱长吗,把新近抓的那些名不副实的共党嫌疑犯放掉吧,跟他们说本局长绝不冤枉好人!”
放下电话,琦良身子仰靠在沙发上,继续自说自话:“贺丹麟确实有点儿见识,让我他妈少挨了老百姓不少骂。进可攻,退可守,有意思!”
琦良得意地笑了。
电话铃响,琦良接听电话:“哦?新县长五天后到任?”
白洋县就要换新县长了。
一辆在日光下闪动着刺眼亮光的小轿车从远处驶过来,车里坐着白洋县新任县长田仕科和一名秘书。田仕科五十左右岁,身子干瘦,经常面沉似水,让人摸不清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一个车轮陷在水坑里,司机怎么也开不出去。
日头往西坠了,田仕科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直看怀表。
司机徒劳了一阵后,田仕科和秘书下了车,望着陷在泥水里的车轮一筹莫展。
这个时候,郝刚宝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拧柳笛,小轿车动不了窝的情景他看了个满眼,更重要的是,他看出来坐车的人肯定是有权势的人!忽然,他的心弦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拨动了一下,他扔下柳条,向小轿车跑了过来。
这是一次改变郝刚宝命运的巧合!
这是一次使一个人渐渐变成鬼的邂逅!
郝刚宝跑到田仕科身边,说:“刚下过雨,这路别说你们这冒烟儿的家伙,就是骡马车也得陷在这儿。你们别着急,碰上我事就好办了!”
秘书打量着郝刚宝,不无戒备地问:“你是附近村子里的?”
郝刚宝点点头,恭敬地说:“那还有错吗?你们要是早一会儿遇上我我就不让你们走这条路了。”
秘书着急地对郝刚宝说:“你别耍事后诸葛亮了,你给我们想个法子,把车弄出去,我们着急进城呢!”
郝刚宝奉承地对田仕科和秘书说:“我看出来了,你们二位是有身份的人。我不说了嘛,碰上我就好办了。”
“那你快动手吧,要是平常你想给我们出力气都办不到呢!”秘书高兴而傲慢地说。
郝刚宝说了一声:“你们等着!”转身向十几丈外的一块大石头跑去,吃力地搬起石头,慢慢往回走。
田仕科、秘书、司机六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自己上赶着来帮忙的土头土脑的年轻人卖力气。秘书说得对,平时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正眼瞧他的。
郝刚宝双手搬着沉重的石头,脸上的汗珠一个劲往下淌,他咬牙坚持着,艰难地走到轿车前,把石头塞到车轮后面,擦了一把汗,冲司机说:“开车吧,试试看!”
司机钻进车里,发动了引擎。车轮急速转动起来,郝刚宝俯下身,使劲推着大石头。车轮带起的泥水喷溅了他满头满脸,但他毫不在意,只顾推着石头。
车轮向前走动了几寸,车身抬高了少许。
郝刚宝大声喊道:“有门儿,有门儿!”
田仕科和秘书相互望了一眼,秘书露出了微笑。
轿车又不动了,郝刚宝离开大石头,跑到车尾部,使出全身力气推轿车。
轿车猛地往前一蹿,车轮驶出了泥水坑,郝刚宝收不住身,左小腿磕在了大石头上,鲜血顿时顺着裤管流了下来。
秘书对郝刚宝的伤视而不见,兴奋地冲郝刚宝说了声:“行,谢了!”
郝刚宝忍着疼痛,热情地说:“小事一桩,我这人就是心肠热,看着别人着急我比人家还急!”
秘书望着满身泥水的郝刚宝,说:“你心肠确实不错,嘴巴也不错。”
一旁,田仕科微微点了点头。
郝刚宝谦恭地对衣冠楚楚的秘书说:“您哪,就别夸我了,我吃几碗干饭自己还不知道吗?哦,你们是做什么的呀?”
秘书沉下脸,说:“这你就别问了!”
郝刚宝顺从地点点头说:“哎,你们不高兴我不问了,就当我这身臭汗白流了。别人要是问我怎么弄的满身泥,我就说眼睛没看好路摔了个大仰巴跤。你们走好,这条路不好走,下回你们绕着走吧!”
秘书领教到了郝刚宝“嘴巴不错”的厉害,这番软中带硬谁也挑不出理的话颇让秘书在县长面前有些尴尬。田仕科不动声色地冲秘书轻轻点了点头,示意没有必要在给他们帮了大忙的泥腿子面前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这样反而更失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