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已经消失一星期了。
小丁每天习惯为她买早点取牛奶，睡觉留半边被子，电视看她喜欢的言情片。他想她迟早有天会回来，无论发生过什么。就算他介意她的过去，但他们应该还有未来。生活不是算术，计算或讨论都无济于事，生活有时候更需要的是放弃，是遗忘。
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她为他的忙碌，那个时候他们就认同了对方的吧。他想他现在只是需要多点时间。
又过了一星期，算来穆云有六个月了，小丁打电话去提醒她按时去做体检。
护士长接的电话：“哦，穆云不是到妇产科去做引产了吗？”
“什么？！”
“胎儿脊锥发育不全，生下来也是残疾……怎么？穆云没有告诉你？”
他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问：“怎么搞的？”
“孕妇在三个月内传染病毒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三个月以内……啊，是的，为着她下了班没做饭他们争吵后她的喉咙嘶哑了两个礼拜，是他疏忽了。
“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原因……”
2000年的冬天丁建群找遍了全市所有医院妇产科，他渐渐开始相信穆云是在躲着他了。他去穆家等她，没人理他，他也赖着不走，开饭了他就自己拿碗去盛，别人睡了他就到沙发上躺一下。
电话一响他就跳起来去接：“穆云！”
是她。
“你说话啊！”他说：“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好去接你。”
穆云慢慢说：“他们说——打掉他，以后再生一个就是了——好象是说，你这件衣服不合适，重买件好了。”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的声音细细的，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仿佛要将每个字都永生嵌进他心里，她说：“你知道吗？胎儿四个月就能感受到光，五个月有触觉，七个月有听觉，他一定很疼，很疼……”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眼泪拼命地往下掉。如果不是还有爱，她为什么说这样绝望的话，可如果有爱就要宽容谅解，可是他们都习惯了互相伤害。
他的喉咙梗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双工茧
四月是我的生日，我是金牛座。
出院的时候还只是三月份。妈迫不及待的帮我提前过了生日。她说到时候人多热闹去去晦气。这让我感觉象冲喜一样。
左腿隐约的疼痛。周五还有一针施沛特。
四月三十号阴霾的天空，灰蓝灰蓝的象是大病过一场的人的脸。乡下的三层小楼房前摆了十张酒席。来的一些亲戚朋友中有很多对我来说是我陌生的脸。放了很长时间的鞭炮。夜晚的时候还有烟花可看。
果然很热闹。
猫说家里人都对你很好，你在家要乖一点，以后别再任性了，别惹妈妈伤心。他说的时候目光温柔。蛋糕上的图案逐渐被蜡烛熔开。
猫是我带回家的第一个男友。妈对他很满意。同济大学毕业。健康结实。家境优越。看他在医院里陪我说一下午的话。仔细的为我洗头发。妈亲说他是个值得交付的人。你这么作天作地他都容忍你。
我轻笑。我们当然不会有争吵。
因为他不爱我。
我和猫认识一年多。真正在一起有三个月。我们在上海同居。每天下了班他来邯郸路接我。然后一起去吃饭。吃完饭我帮他洗衣服。晚上不上课的时候会坐910的双层巴士去外滩散步。然后我们各自在网络上玩自己的，他用ＩＢＭ的笔记本，我用IPD，偶尔他会发信息给我 ：“亲爱的，该睡了。”我便向我的聊友们纷纷道别。
偶尔他会过来敲我的头：“我刚才私信你怎么不回答？”
基本上空闲的时间两人都在一起。日子平淡得象婚后。双休日没有节目，就窝在床上睡觉。冗长的睡眠里醒来会觉得阳光刺眼。
我每天花很长的时间照镜子。仔细的看眼角是否有鱼尾纹。我问猫我是不是老了。他总是安慰我。送我化妆品和衣物。他是喜欢淡施胭脂的我。而我则喜欢在他颈上、唇上印上淡紫的吻痕。很迫切的这样有人承认他是我的。
认识猫的时候他有一个南京女友。
猫将他的故事全部讲我听。他说高三期中考试时逃了一个礼拜的课跑去南京陪她过生日。去宜兴周庄玩了一圈，回来差点被开除。下大雨的时候旁若无人地背着她跑了两条街。第一次吻她时被她扯下衬衫上的扣子。
猫睡品极好。左手臂压在我身下。整夜的搂着我。
那晚他说了好多。其实距离他们分手并不是很长时间。可是他述说的声音是平静的。他说我爱了她四年。四年的快乐日子，零零碎碎的回忆起来可以记上一辈子了。
为什么不继续。我问。我抓着他的手臂。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痕隐约可辨一个苏字。她的名字。
她说，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就得不到幸福。猫的叹息。可是她将自己的名字用刀片刻在我的手臂上，她要我一生记得她。而我却不是她要的幸福。
黑暗里猫俯过身来亲我。我极力的回应他。我想让他知道我可以给他，幸福不行，但起码可以让他取暖。可是他没有继续。他拍拍我的脸说睡吧。
我今晚很累。
我的热情被迎头浇熄。我扳过他的脸想看他眼中是否有燃烧过的灰烬。可是他说累。他双眼闭着。
屋内一片漆黑。
我从来没有对猫讲过我的故事，我想我是不屑在一个男人面前裸露我的伤。
今年夏天过的很不顺。腿痛，连着两个月猫陪我去看医院运动康复科的专家门诊。
旧伤。两年前的一次事故。
医生说半月板损伤极为严重，动手术的话会考虑将其切除。他让我躺在屏风后面的床上。他按着我的左腿说你感觉到了没有？肌肉已经开始萎缩。你痛不痛你痛不痛。
打施沛特的时候看牙签粗的针硬挤进膝关节中。剧烈的疼痛。我的指甲抓破了妈的手臂。
妈说你怎么敢跳下来。你怎么敢？说着她的眼泪便流了下来，猫无言的拍她的肩将她领出诊断室。
妈说他是个值得交付的人。
我从未告诉过妈其实我很早便开始恋爱。并且爱得那么深。在我很多的文字里面，描写的都是我和阿树的故事。
在二十二岁以前我都是白衣白裙，脸上没有任何化妆。我对自己说我保留最初的模样，等他回来与我相认。
很长时间以来的梦里，我都梦到他坐着地铁离开我的情形，我散乱着一支辫子拼命地在站台上跑，冲看不见的他挥手，挥手。心中并没有指望他能突然戏剧化的出现在我面前，但还是一直呜咽着跟着。在地铁踪影全无的一处 ，我跃下了高台。
甚至不觉得疼，甚至没有泪，只有呜咽。但当时需要疼的感觉和大哭一场的宣泄，让我有一刻能忘记思考忘记回忆，或者能获得片刻喘息。
我是一个与苏不一样的女子。猫说这就是他选择我的原因。她用刀片在爱她的男人的手臂上刻上自己的名字，而我不会。
在我绝望得从高处一跃而下的那刻开始。我明白。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原来真的不会幸福。
我不可能是阿树的幸福，所以他离开。
曾经无数次在空旷的地铁高台对着远方喊着：
“你好吗？”
“我很好——”。
“你好吗——”。
“我很好！”。
《情书》里的男主角死了，因而女主角忘记不掉。要知道，生离比死别更痛苦。
但我依旧没有痛的感觉，没有泪。
还是无法呼吸。
猫选择了我。而我与猫同居。我们不过是需要更切实可靠的拥抱。我们仅仅只是对幸福作一次反扑。
网友香香多次打电话来催我多写稿。深夜的QQ遇上她总是在问我。死女人在哪里。想死你了。
我笑，我也想你的。
香香是我交往最久的女网友，一切起源她喜欢我的文字。那时我还在西陆一个BBS上担任版主，假摸假样的评论他人的作品。把我自拍的照片贴上去，也写点哗众取宠的打油诗和玩笑文章，在各大文学网站上成为大家的宝贝。香香最爱的是我的爱情小说，尤其爱我小说里的角色，她并不知道那些小说中的女主角都是各个时期的我。
香香只给杂志写东西，各种各样女人的故事，是耶非耶，据说能来钱。
我做不到，我只能写我自己的故事。
若是在生活中兴许会屡屡擦肩而过的我们，网络上做了朋友。
有一次在南京的酒店里。醒来是下午两点。我的烟早已抽完了，房间里没有热水，没有人陪。我很伤心的打香香的手机。我说我要死了。我很寂寞。我很寂寞。我觉得只有她那细细的，淡定的声音能抚慰我。我虚弱的象个稻草人。
混乱的信号。
手机只剩一格电了。
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已经断掉。
我蒙着头大哭一场。我想爱我的那个男人到哪去了。爱我的那个人到哪去了。我想他买DOVE给我吃。可以抱着我说话。睡觉的时候不光是搂着我，我要把手和脚都挂在他的身上。可是他不见了。
临走前我和香香约在火车站上见过了面，她穿着紫色的T恤，白牛仔裤，神色漠然。粉嫩的肌肤，除了胭脂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化妆。当天我穿玫瑰红的棉布长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
她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我的手，象我是个迷路的人。
我们一同并肩走在商业街上。在精致的橱窗前，我们亲如姐妹。
我们喝卡布季诺，吃哈根达思，抽圣罗兰，谈杜拉斯。
我给她讲我的阿数，四年前的阿树。其实不过是自己后来拼凑的记忆。我迷恋的只是记忆。
香香说她每年去看她过去的男朋友，今年也许是最后一次。并无特别意义，只是藏在他上班地铁必经之地偷偷看他几眼，运气好的时候也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她的记忆。
我好奇的是她竟会是这么懦弱的人，好奇这样的爱情。我好奇的还有她左手中指上的铂金戒指。直觉应该是戴在无名指上的，该也是定情的意思。她说那是18岁生日男朋友送的，“很多年很多年以前”。说这话她的神气象我妈。 阳光里她忽然笑着说喝卡布季诺的女人都是寂寞的女人。
我们都是寂寞的女人。
我说你下次来上海的话就来就为了专程来看看我好吧？
四月的春天。
猫和我一有空就跑南京，昆山一些周边城市。我们买了很多颜色的衣服。毛衣、阔脚裤。我们常常混着穿衣服。不分彼此。
在杭州我很奢侈地买了七条真丝围巾，有配裙子、配长裤，有上课的时候戴的，上街的时候戴的，起风的时候戴的，吃饭的时候戴的，去医院戴的。
猫买了一床蚕丝被，一路捆着背着回来的。
蚕丝被是双工茧织造，双工茧，两个蚕宝宝合织的一只茧。
我对猫说我和他就象这样的两只蚕。
他不说话，只一味在四处行走的路上不停的给我拍照片。相机是OLYMPUS的，是网友香香来见我时送我的。
玩了两天。周一早上人特别懒。
我在卫生间刷牙。猫只穿了一条牛仔裤进来上厕所。
早晨的阳光从窗外一直照进来，照在他肌肉线条的背部。
狭小的空间只有水流动的声音。
他说，或许我们这辈子就这么过，而没有幸福可言。
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说，有些人明知道自己不爱。却想和她在一起。明明相爱，却无法厮守到老。婚姻并不需要爱情。
我知道。
我们身上背负了太多别人给予的伤口。
我说，笑着说，我有个网友介绍给你认识吧？你一定会喜欢她。
没必要，你很无聊，不觉得？
猫打开门走出去。在门口停了一下。他转过身很认真的对我说，宝，我想和你结婚。真的。我很想。
我笑。可是你确定我不会爱上你吗？
城市的夜景用冷暗光线对比。星星像是天幕上的灯，一下全亮了起来。一抬头就看见酒红色的天空盛开曼妙无常的烟火。极快的散去。甚至不知道烟花盛开的原因。瞬间有恍惚的幻觉。
生日那晚我看到满天的烟花都在为我而开。
城市就仿佛一本被千万人翻阅过的书，泛黄而堆满污垢的页角，昔日朴素的封面，文中精致的句段被撕去的撕去，被圈阅的圈阅，遗留下的只有一些变形而庸俗的汉字，它们挤挤挨挨着等待下一个期望收获的人去阅读。
而我在为谁等待。
我对妈说猫对我很好，为我买我喜欢的书和光盘，还给我买化妆品和衣服，而且他真的想和我结婚。
我没有告诉妈我们住在一起，而他并没有碰我。
我没有告诉妈他不爱我。
每当我在梦中挣扎奔跑时，猫将我轻轻摇醒，迷糊地一下下拍着我的背，然后我翻个身继续睡。脆弱的时候相互拥抱。
我和他最需要的不过是拥抱。
妈说他是个值得交付的人。
可是我知道他不爱我。
我坐在阳光里，轻轻转动手上的戒指，戒指略松了了点，我该戴12号的。
香香说，你喜欢这个戒指就送给你啦，她赌气般将戒指脱下来给我套上。
香香说你要记得写啊，我还等着看你的故事呢。
我说你也是啊。
我们两个忽然拘谨起来，分手的时候岁不舍却只在心里拥抱。
戒指极其普通，与猫送我的几乎毫无二致。转动中折射着柔润的光线，便在那个时候我才忽然看到戒指内面竟赫然刻着猫的名字 。
记得她曾经说，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就得不到幸福。
可是她是否知道，你爱的那个人，却不肯给你幸福。
和她不一样，我和猫都只善于将伤口留给自己。
双工茧。
春天，四下里飘洒着令人迷醉的香气。
四月，我过着幸福的生活。
猫来电话说早晚加件衣，腿不好，不要再穿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