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在屋里呆着？”三丫头问，成材没吭声。
夏夜里有荧火虫飞过，成材手疾眼快，伸手就抓了几只，他拿了只玻璃瓶装上，罐头瓶里发出幽幽的光。三丫头伸头看，他无声地将玻璃瓶递给她。
三丫头说：“这样闷着，它们会死的吧？只玩一小会，玩一会就放掉好不？”
成材纳闷地看看她，终于恩了一声。
三丫头依依不舍地拿开盖在罐头上的手，萤火虫一只接一只飞了出来，在漆黑的夜色里划出几道微弱的弧线。
成材忽然说：“北极星。”
“哪里？”三丫头伸着脖子找。
“那里。”成材一指，他们都望着北极星，星星又大又亮。
“吱呀”一声门开的声音，三丫头眼尖，看到矮墙那边成材家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迅速闪了出来，没事人一样晃晃悠悠走远了。成材的妈在门里喊：“小望八，你死哪儿去了……”
成材听到母亲的呼唤好象闻到什么气味似眉头皱起来，他迅速跳下墙头钻到屋里去睡觉去了。
许护士
许护士其实早就该退休了，单位里年轻较大的同志退了一批又一批，许多比许护士年纪小的人早几年就退了。许护士一直坚定地坚持着，她家里老公听话儿子孝顺，经济上更没多少压力。她喜欢病人对她带有的敬畏感，她也喜欢病人多少的“表示”。她经常不计报酬地在科室里加班加点，深更半夜再往家里提这提那。
尹学文在她眼中是个很怪的医生，他没什么架子，而且对红包好象也没兴趣，曾经有病人塞他红包他不要，病人误会他手术没做好要修理他的人。那件事成了关于尹学文的传统笑话，几乎每个新进医院的医生都要接受这个笑话的启蒙教育。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想要入党，后来发现他根本就没写入党申请书，大家就更纳闷了。
许护士自认为自己是尹学文的“保护人”，在科室里的评先、晋级、福利等问题上她不厌其烦地提醒他，生怕他亏。
病人送给尹学文的礼品她都照单收下来，不辞辛苦地送到尹学文家里，尹学文不要她才拿回自己家。许护士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把尹学文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爱护。当她得知尹学文和64床的家属在更衣室里“那个”之后都大吃了一惊，她更是有种母亲的恨铁不成钢的悲痛感。
许护士趁着打针巡视的功夫和章一帆聊了一会儿，她的询问简洁、有效、不露痕迹。她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尹学文和张美心早就认识！而且他们认识了有三十多年了！早在三十多年前他们就是隔壁邻居了！
他们认识为什么又故意装做不认识呢？那肯定是有问题！许护士判断着，而那个红包又是为什么？是张美心想掩饰她与尹学文的关系吗？
聪明的许护士不由慌乱起来，尹学文是否知道自己代他收红包的事了？他有可能去去告发她吗？她故做镇静地在科室里转了一下，既没看见尹学文也没看见张美心，然后她在花圃里捕捉到了他们两个，果不其然，他们看上去很熟络的样子，许护士决定开始补救措施。
张美心在章一帆睡后偷空回了趟家，她拾掇了一下就到图书馆馆长家去了一趟，她的工作还是当时表姐好不容易托人找到的。这一趟她又花费了一百块，但手里的东西却没有送出去。她一转过小区的凉亭就看到图书管理员周姐领着一女一男迎面而来，她赶紧躲到角落里，正好听到图书管理员说：“……正好把她赶走，你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那一男一女中的女的赶紧说：“谢谢周姐。”“这谢什么，你手脚勤快点，卫生做好了。到时候我跟馆长说一声，说你一个人也做得了两个人的事，把那个人也辞了，给你加一个人的钱！”周姐豪爽地说，几个人一下就走远了，张美心觉得手里的东西真沉！
其实章一帆那边还真没她什么事，白天婆婆没什么事过来守着了，婆婆一来她连凳子也没坐，张美心先帮忙的时候婆婆都会冷冷说：我来吧。张美心就接了朱护工的一个病人来学着做护工。张美心护理的病人在心血管内科，是个昏迷中的老太太，大小便都在床上，她忙了个不亦乐乎。朱护工介绍说：“110送来的，已经有两天了。”病人倒在大街上，是110用车拖来的，已经登了报纸寻病人家属，但至今无人来认领。张美心给喂了饭，还帮老太太擦了身，朱护工对张美心说：“等病人家属来了我要他们给你护理费啊。”朱护工心想好险，护理了一天眼看情形不对赶紧把人扔出手，自己可耽误不起瞎工夫。
张美心摇摇头，有什么好说的呢，家属现在还不来只怕连医药费用都要赖过去吧。但看看老太太，头发花白，一双手明显操劳过度。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还在世，应该也是老太太这样的年纪吧。
她一直很愧疚的是一直对母亲照料得不够，章一帆也容不得丈母娘，嫌她说话罗嗦，嫌她身体病多。张美心是很想母亲和自己住一起的，要是她在自己的家有点说话的分量，是怎么也不会让母亲被两个哥嫂象球一样踢来踢去，母亲或者可以多活几年吧？
晚上老太太终于醒了过来，她的眼睛竟然还很清澈，她象鸟一样警惕地环视着四周。一个护士赶紧去叫科室负责人，一个护士赶紧追问：“你家住哪里？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人的电话是多少？”
老太太讶异地盯着她看，警惕着，没说话。
张美心问：“婆婆，您饿不饿？要吃点东西吗？”正好是吃饭的时间，整个病房都是饭菜的香气。
老太太看着她，忽然很清醒地叫她的小名：“三丫头。”
张美心张口结舌，一旁的人都看着她，她看看老太太，忽然叫道：“陶妈？”
老太太又笑眯眯地看了看她，没有否认。
是，是原来的老邻居啊！张美心目瞪口呆，在城西的巷子里住了近十年，两家只隔着一堵矮墙。经常陶妈就站在矮墙的缺口找张美心的母亲说话，母亲在世的时候是陶妈唯一可以说话的女人。
母亲对小美心说：陶妈很可怜。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真正的怜悯的，她搬来的时候除了儿子成材就只有一口小藤箱子。陶妈没有工作，一直靠拣垃圾过活，糊纸盒子是她的另外一种营生。再就是，经常会有不同的男人来找她，那些男人来找她的时候多半趁天黑。大些了，张美心就知道陶妈妈是“那种”女人，常有女人跑来站在陶妈的门口骂很脏的话。曾经有凶悍的女人带了些男男女女来砸陶妈家，妈妈听说就跑去把成材拖到自己家里怕那些人伤到成材，小美心给成材倒了杯水，成材面壁无声地抽泣着，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您住哪里，我送您回去。”张美心问，陶妈住得还挺远，她合计了一下，今天是太晚了，明天自己得去医院照料章一帆，哪有时间送陶妈啊！
内科主任说：“你认识她怎么不早说呢！”意思好象是责怪让他们着急了似地，他们说：“她的医药费用要不你先出了吧。”
陶妈不慌不忙：“不要紧，我有钱。”她借了护士的手术剪刀，就在她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只存折，给了张美心，叫她帮着取钱。
张美心笑着说：“您不怕我把钱都取走啊！”
陶妈说：“不会，我看人眼睛准着呐。”
张美心打开存折一看，大吃一惊，不少钱啊！
陶妈得意地说：“这是我的成材这些年给我的，我没瞎花，都给他留着呢。”
成材
垃圾陶家来了一对看上去很体面的夫妇，他们说话轻轻柔柔地。他们说成材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们要收养成材，想让成材有个好的环境。但垃圾陶怎么也不同意，食堂邹去劝了几次，回来就替成材可惜。原来那对夫妇是上海来的大学教授，他们无意中看到成材写的作文，喜欢得不行，班主任把成材叫来一看，成材瘦得跟猴似地，只一双眼睛大大的，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教授夫妇一问，家里穷得，母亲是捡垃圾的。教授夫妇没有孩子，当时就有了收养的念头。这样的好事陶妈妈怎么会不同意呢？三丫头不明白。
食堂邹说：陶妈是舍不得成材呢。
教授夫妇来了几次都被垃圾陶轰走了，过后就不来了，有一天陶妈家里起了火，天本来就热得要人命，逼仄的小屋里放满了各种大小的纸盒子，火忽地一下就烧起来了，要不是邻居们来得及时，火就把整条街吞了。陶妈病了，母亲给她送汤水，陶妈流着眼泪对母亲说：“我后悔了，该让成材跟着教授走的，跟着他们我的成材也能当上教授哇。”
她说她年轻时不懂事，被村里的货郎勾搭怀了孩子，货郎跑了，她被家里人赶出来，流浪在外生了成材，有人劝她把孩子送人，她还可以体面找个人家，她舍不得孩子。为了成材她偷过抢过，儿子要没了，她就没什么活的理由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成材阴着脸背着她站在门口，不看她，一整天不吃东西。
晚饭的时候三丫头偷偷塞给了成材一个馒头，馒头里还夹了一只剥了皮的鸡蛋，鸡蛋是三丫头舍不得吃特地留给他的。成材难过得什么也不吃，攥着馒头低下头抽泣。
三丫头说：“成材哥，别哭，你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成材粗声粗气地说：“你懂什么叫出息！”三丫头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出息，她才上小学三年级啊！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当医生应该算是有出息吧？你说呢？”
“是吗？”成材呆了一下，他刚上初中，也没具体想过今后的事。
三丫头说：“我爸病的时候我妈说要是有个好大夫给看看就好了。”她的嗓子哽咽了，爸爸在的时候多好啊，那时候家里过年还给她做过新衣服呢！
成材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顿了一下，开始大口吃起馒头来，他发现了里面的鸡蛋，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吃鸡蛋，我一吃就拉肚子。”
三丫头咽着口水：“真的吗？”她小心翼翼地吃起了鸡蛋。
成材在一旁得意地笑起来。
张美心
送走了陶妈，张美心一早赶回到外科，病人家属正闹得水响，原来尹学文有事取消了当天的手术！
章一帆一见张美心就气呼呼地说：“告他去！收了红包就跑路了，当咱们傻子啊！”张美心不知怎么就松了口气，她还惦记着陶妈呢，不知道陶妈会不会用煤气炉，现在不手术了正好回家一趟。她给章一帆打水洗漱，章一帆斜瞅着她问：“你一天一晚没来都干什么去了？”张美心没理他，章一帆就说：“巧啊，尹主任昨天也回去了。”病人们都知道尹学文这几天是在医院过的夜，而且章一帆刚知道张美心和尹学文在“更衣室”里的故事，结合着许护士对他热心的盘问，他想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张美心淡淡说：“你就忙着瞎猜啊，我还有事我先走了。”章一帆气得把枕头扔到地上，枕头被儿子捡起来，儿子看了他们一眼，闷声说：“妈，爸都这样了，你就别再气他了。”
张美心出了病房又被儿子叫住了，儿子说：“给我点钱。”
张美心愣了一下，问：“多少，做什么的？”
“两百。”儿子没说用途，说了她肯定不给，是班里一个女生过生日，请了全班，他得挑件像样的礼物带去。还有，脚上的鞋和袜子都得换新了，要不去人家一脱鞋准掉底子。
两百。张美心心神恍惚了一下，儿子还不知道她又丢了工作，她努力振作起来，说：“明天给你成吧？”
尹学文怒不可遏，特地请了个保姆连个老太太都看不住？竟然丢了人后过了三天才告诉他！
乡下来的小保姆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平时只能做点简单的饭菜，再就是守在电视机前眼睛不眨地盯着看。她发现老太太不见了，一激灵，小保姆没敢吭声，她四处找了找，一无所获。她没胆量告诉尹学文，就给秦阿姨打了电话，秦丝路正烦恼尹学文已经有两天没回家了，她一听到小保姆的哭声就烦了：“他妈的事，找他去！”就挂了电话。
小保姆傻眼了，又跑出去找了一个同乡姐妹出点子，掉头逃到外地去打工了，最后还是她的同乡姐妹通知了她的家人，家人找来兴师问罪尹学文才得知。
尹学文给单位请了假就赶紧到报社去登寻人启事，人刚从报社出来，邻居就打他的手机：“没事了，陶婆婆被人送回来了。”他没敢歇气赶紧赶到单位，果不其然，病人家属都跑到院办公室闹事了，他一到，大伙儿都把他围上了，大家都气愤地说：“我们该打点的都打点了，怎么也该把我们当人吧？”尹学文还没明白“打点”了什么，科主任就示意他赶紧换衣服做手术。
尹学文给章一帆动完手术出了一身汗，天热，中央空调几乎没什么作用，他的头更疼了。
章一帆麻药还没过去，他的儿子和妈妈都来了，但还是没看到张美心的影子，尹学文有点纳闷。他下班前又去看了看章一帆，章一帆还睡着，隔壁的病床问：“他老婆呢？这几天一直都在，偏这要紧的时候跑到哪里去了？”
老人家叹了口气，看看孙子不在眼前，轻声说：“离了！”
“离了？”隔壁病床张大了嘴巴，苦笑了一下：“离了还来招呼，难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