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四儿一岁的时候小四儿带孩子去了趟温州,她简单的行李里有张钳工的照片,那张照片还是从我姐姐的毕业留言录里扯下来放大的。照片里的钳工带着羞涩的笑,一脸孩子样不好意思的神情,横竖瞧着都不像个坏人。
小四儿在温州呆了有差不多一个礼拜,每天她都抱着孩子寻到各个鞋厂,拿着照片去问门卫。她一丝不苟地找遍了温州所有的鞋厂,终无所获。
很快小四儿的钱花得差不多了,阳光很好,孩子在她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她坐在街边花园的长椅里,神情落寞。这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没有理会,她的名字很普通,到处都是,在举目无亲的温州不可能有认识她的人。
那人一面叫她的名字一面向她走过来,他惊喜交加:“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是眼花了。”
小四儿看看来人,你是?小四儿站了起来,啊,这是她十七岁遇到的男人,那个军代表。一晃十几年过去,他老了,脸上没有先前的光滑,有了许多大小的斑点,衣服和人都是皱皱的。
孩子醒了,孩子的婴宁声让小四儿如梦初醒,她对他笑笑,这笑比哭还要难看,接着她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军代表把她带到饭馆里,他点了很多菜,放满了他们面前的桌子。她没吃几口就吃饱了,有了孩子后吃饭的时间都变得很窘迫了,他温和地问她:“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她拿出了照片,简单说了自己的事。
出乎意料,军代表看着照片说:“这人我认识,他不在温州,在广州。”
军代表说钳工不是什么部门经理,他是军代表小儿子的司机。军代表的儿子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生意人,做军需供货,进出都是大手笔,去欧洲就像到自家院子走动那么简便。钳工的车开得不错,军代表的儿子就把一些外务交给他做,钳工有时候也从广州顺便带东西给军代表。
军代表当时就打了个电话给儿子,问了些情况,他有点疑惑:“他没有结婚,女朋友倒是有。” 小四儿听这话就傻了,看来钳工从开始就没打算和她结婚,可为什么呢?
军代表给她安排了住处,给她买了去广州的车票:“我儿子安排他去接你,他不知道是你去,到时候你问问清楚,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小四儿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军代表特地来送她上火车,她已经离开了旅馆,只留了一个纸条:“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了,所以,我想我不用去广州了。我到火车站退车票,顺便买票回武汉。谢谢你,再见!”
火车在平原上飞驰,田园风光在车窗外变换,孩子在她的怀里咿呀咿呀学说话。她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急着回家去,家里也没什么人盼着她等着她,她怀里就是她全部的财产和希望。孩子小小的、温暖的手掌在她脸上小心地擦着,孩子一定奇怪,那些水是从哪里突然一股股冒出来的。小四儿记起自己第一次哭,堂兄爱欺负她,奶奶总装没看见,有一次她冲上去就和堂兄对打起来,那时候她多大?五六岁吧,可堂兄已经九岁了,又黑又壮,她是豁出去了,没让他占太多上风,但奶奶从炕上跳下来把他们拉开来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鞋底子,口里恶狠狠说去死去死说她生相就招人厌。她那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无依无靠,一个人咬着被角哭了好几夜,她安慰自己,看吧,我妈会来接我的,一定来的,她来了就好了。终于,白俄来接她了,她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回过头说:“走吧。”没有她所想的抱她亲她,更没有抱头痛哭。但她终归是回家了。
小学班主任去世那天她伤心欲绝,得到那份素昧平生的爱,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时光。那是从来不要她回报的一份关怀,此后她不再奢望。
军代表走的那天她偷偷哭过,当时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她以为自己是满心盼着这个人离自己远点的,认为是他让自己被人瞧不起。
小四儿回来后没有提温州的任何遭遇,她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开始找工作,我工作的医院正缺零时工,我就和小四儿说了,她没答应,她说她不想在医院干。但我想真实的原因是她并不想给我添任何麻烦。那时我的婚姻突然亮起了红灯,生活中可争吵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一旦开了个头有了千丝万缕就很难说结束,而且不分时间地点捞起一个线头就可以继续吵。我觉得筋疲力尽,心如死灰。
每天我下了班后并不想回家,大多时候就在外面吃碗馄饨了事,然后就在街头闲逛,看看橱窗里的电视,在路灯底下和老头下下棋。累极了才回“家”安息。
有天我看见小四儿,她抹得一脸浓艳被一个男人搂着在街上走,耳环比眼睛还大。她满脸上的风尘味,我满脸发麻,装没看见她。她却看见了我,推开那个男人跑来一拍我:“真是你啊!”她丢个媚眼对那个男人说:“我等会儿给你打手机,啊!”她拉住我说:“我正找你呢!”
“那是谁?”我冷眼看着那个男人远远望着她的猥琐身影,心怀厌恶。
“我新钓上的凯子啊……”她用一长串无邪的笑声将我的厌恶打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痛,她欢天喜地地告诉我:“他是个生产抽水马桶的小老板,老婆刚死!”
在她一再邀请下我来到她的住处,不是白大夫的家,而是一个租住屋,屋很破旧但收拾得干净。她说:“这是我和一个女朋友合租的,有点乱。”
“很好啊,我觉得。”我不知道她找我有什么事,但我的心里很烦,前天老婆就收拾东西回家了,岳父来了几次电话来要我过去。我突然看到墙上挂着一张钳工的照片,就是原来放大的那张,照片给配上了镜框子,上面还有黑纱。
我一惊:“他死了!?”
“他?”小四儿瞧了一眼相片,说:“还活着,一个月前见过他。”她给照片配上黑纱看着解恨,只当这个人死了,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还可以指着照片骂几句。
一月前钳工主动来找她,他给孩子买了三袋奶粉,说以后会每月按时寄点钱来。不过钱不会太多,两三百块,他低下头告诉她原先他说年薪五万是哄她的。两三百块的承诺让她心生感激,那时候小四儿就租住在外面了,她在酒店里做推酒小姐但收入不理想。他们口里说着没有油盐的话聊着天,等到没话可说的时候就上了床,一上床他依旧心肝肉肉地喊,在她身上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等他筋疲力尽睡过去了,小四儿蹑手蹑脚起身,翻找他的口袋,他身上真没有多少钱。不过,她在他衣服的内层找到了一张银行卡,她知道银行卡没有密码白搭。接下来翻的时候,她竟然翻到了一封信,信的落款是军代表的名字,他在信中要钳工妥善处理好小四儿的事情,最好是结婚,如果结不了也要照料好小四和她的孩子,军代表会每月给他一千块算是接济她,先给他打来一万块钱让他回武汉安置好母女,信的末尾他嘱咐不要声张包括小四儿也不要告诉。
小四儿发了一会呆,然后她将着孩子严严实实包裹好,摸黑出去,就冒着寒冷在银行刷卡机上试密码,果然,钳工留的密码是他的生日。她没有笑,表情严肃地分三次取了里面剩的几千块钱,连夜带着孩子换了住处。
我愕然听她讲完,我说:“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做,他也许会和你结婚,你的孩子也许就有爸爸了不是吗?”
“我很难相信‘也许’,他要结婚的话早都会说了,现在他的孩子快两岁了。” 小四儿鄙夷地说:“就算他要结婚,我也不要他这样的人过。”
“孩子怎么办?”我尖锐地问:“你这样这样对孩子是很不公平的。”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孩子的事,我昨天碰到你爱人,她说你儿子病了,可你根本不管不问。”
原来她找我是为我的事,我心情顿时更恶劣了:“你不懂,我的事不要你管。”
“男人就是自私,”她冷笑了一声。
“你是谁啊你,你想教训我吗?”我忍无可忍,突然爆发起来:“你知道什么?每次我们一吵架她就收拾东西带孩子回家,她爹她妈就会来兴师问罪,然后我就要去她家给她赔小心,把她和孩子接回家过不了几天,又会吵架她又闹着回娘家,三番五次这样,有什么意思?我活得就不像个人,是孙子!”
我所有的伤心一起涌了上来,我没有了任何男人的尊严,声音嘶哑,泪流满面。
她没说话,给我拧了个热毛巾擦脸,她说:“以后怎么办?”
我茫然,说实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样下去我肯定崩溃。
“你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妥协?”她不解地问。
她不知道的是,我不是她,我不是那种为了“家”什么都能牺牲的人。我想我和她的问题就是,她太容易妥协,用所谓“爱”的外衣做一切注定错误的事情,而我,总是做自以为对的事情,但做什么结果还是错。
那次谈话没有给我和她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虽然我还是极不情愿地去接妻儿回来,生活继续,但没想到小四儿的生活却发生了更大的变化。
她离开了武汉去了温州,有人说她与原来那个军代表同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