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
千树走了以后,我开始写东西,笔名就叫“莫待无花空折枝”。其实我原本并不是一个有文学造诣的人,这一切都应该是千树的影响。不错,我是在花漾离开家乡以后被人介绍给千树的,他从那时才认识了我,可我却在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他。
初中的时候我跟千树同校,只是他从未注意过我而已。都说八十年代是诗人的时代,千树那时在校园里就被公认为是诗人一样的存在,很多女孩子都对他怀着倾慕之心,我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我生性谨慎又其貌不扬,自始至终都是一场暗恋的独角戏,但是对文学的痴迷从那时开始了。那时的千树有个好朋友叫向一鹤,他很会唱歌,他们两个的组合成了校园里最耀眼的光。
初中毕业后我跟千树的轨迹不再一致,我一直在外地求学,心里从未忘记过他,但因为我原本打算大学毕业不再回故乡,所以也从未想过能跟他有什么实际性的进展。直到毕业前家里人说出想让我留在他们身边的想法,并且还给我安排了一个相亲对象,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就是千树,更没有想到,千树刚刚失去一个他爱的女人。
其实见面那天我们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强颜欢笑掩饰不住背后的颓丧绝望,我只记得他问我一句,你叫——花枝?我只是点点头,然后他笑了一下,我觉得那一笑充满了悲凉,然后他说,好,如果你觉得我可以的话,咱们就结婚吧。
如果一个你爱的人对你说“咱们结婚吧”,你心里一定会是兴奋激动快乐温暖的吧,可我这个情况真的太特殊,因为对方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因为爱,然而我还是抑制不住心脏的狂跳和身体的微微颤抖,我在心里说管他呢,只要跟他在一起……
时至今日,我们的女儿都已经二十岁了,千树也过于仓促地离开了我们娘俩,我还是记得刚结婚时那难熬的一个月,更记得初夜那晚醉酒的千树喊出的名字,谁也体会不到那天晚上的我有多疼,谁也体会不到一个你爱了十年的人跟你同床共枕却不爱你有多疼,但是我知道,所以我此生最大的任务,就是把女儿稳妥地送到一个爱她的男人手上,这个男人已经出现了,就是任冉。
淙淙,别的事情我都可以听你的,只有这一件,你必须听我的。哪怕你现在会恨我,那无所谓,但你得相信妈妈,你再也不会碰到一个像任冉这样对你好的男人了,而在婚姻里,他对你好,比什么都重要。听话,好吗?
【向一鹤】
我是一个从小喜欢唱歌的人。唱歌给我带来快乐,后来又带来了我的爱人。初中的时候,好友花千树喜欢写诗,我们俩一个写诗,一个唱歌,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八十年代的小姑娘,其中就有郭漪。
郭漪其实是个很文气的姑娘,每次我在校园里表演的时候,她都安安静静地听着,不管周围人的尖叫喝彩,也不管一首歌的时间里的人来人往。从我表演开始到结束,就好像那个时空里只有唱歌的我和听歌的她,也正因为此我才会在那么多的倾慕者里注意到她,多的是比她漂亮的女子,多的是比她嘴甜的女子,而我想我们俩是在歌声里渐渐心心相印了。整整三年,我们甚至没有说过话,却在歌声里有过无数次的交流。等我们长大了,她终于成了我的妻。
小漪真的是我的知音,我曾经觉得我比俞伯牙钟子期还要幸运,他们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而我跟小漪拥有人类关系中最亲密的一种关系。然而好景不长,我就明白了“彩云易散琉璃脆”意味着什么。也许真的是天妒良缘,小漪怀了我的宝宝,可孩子出生的时候小漪难产,医生最终没有保住大人。我的初衷想保大人,可是小漪坚持要我保孩子,我永远忘不了她流着泪说“一鹤,保孩子”的样子。除了她静静听歌的样子,就是她最后一次哭的样子,一直在我的梦里纠缠了很多年。
孩子最终起名“向尔”,那是“郭”的分体,“享”和“耳”的纪念。
之后的十几年,我一直没有续弦,没有人能像小漪那样理解我,理解我的音乐。儿子向尔也渐渐长大,虽然有些淘气,但是个好孩子,继承了他母亲的好性格。直到我遇见田湉的那年,那年小尔初三,那年小漪离开我们将近十五年。田湉跟小漪太像了,不是长相,是对音乐的理解。我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不顾小尔即将中考,不顾他内心对我再婚的抵触,义无反顾地娶了湉儿。之后我才发现,小尔不只继承了母亲的柔和,也继承了我的坏脾气,他开始不上学,跟我的关系也闹得很僵。是我太自私了,我为了我的幸福不顾儿子的意愿,他本来可以有更好的未来,那几年我心里是有恐惧的,怕小漪怪我没照顾好儿子,常常梦见她哭着让我保孩子的场景,那几年我过得很艰难,多亏了有湉儿。
后来千树也去世了,他的女儿淙淙初中时跟小尔关系不错,只是我没想到他们的感情当时已经那么深了,也没想到淙淙对小尔的影响可以那么大,大到能融化我跟小尔之间如冰的关系。他们一起来看我跟湉儿,小尔时隔五年再次叫我“爸”,我抑制不住我的眼泪,因为那不只代表他跟我的和解,也代表小漪对我的原谅。之后不久我又梦见了小漪,她握着我的手笑,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只怪自己不能陪你和小尔更多……梦里的她和做梦的我都泪如雨下,然后我听见有人叫我,睁开眼看到湉儿,柔和地问我又做噩梦了吗,我抱紧她,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湉儿。
【花淙】
妈妈特意去找了任冉,让他跟着我们出来玩,确实让我不高兴,碰见任冉的那天晚上,我几乎要跟她发火了,因为爸爸走了没多久,我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情绪,心平气和地跟妈妈谈这个“我跟谁谈恋爱”的问题。她多次强调我再也不会碰到像任冉那样对我好的男人了,这我也知道啊,可他对我好又怎么样呢?我就是不爱他啊!况且我也没有爱一个不爱我的人,苏怊对我也是有感情的啊。算是暂时说服了妈妈,可我觉得任冉已经先入为主地占据了她心里的“好女婿”位置,哎呀……
这天我们的旅程已经过半,晚上就能到苏群苏怊哥俩还有叶眉黛的家乡了。他们一直介绍着家乡的风土人情,后来苏群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我们要去的事,挂电话之后他笑着对小汐说,小汐你知道吗,我妈妈也姓花。小汐尖叫起来,哇,我就说咱俩很有缘分嘛……我微笑看着他俩,突然心里一动,不知为何想到爸爸信里提过的,小汐的妈妈后来嫁了南方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也就是说……觉得心都沉了下去,我摇摇头,极力摆脱这种想法,不会的,哪有这么巧,不可能……
然而世间事往往就是那么凑巧,当我看到妈妈跟苏群苏怊的妈妈见面时的神情,我就明白了我的猜测就是事实,二苏的妈妈就是小汐的妈妈,他们三个是同母异父的姐弟……
我发现我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只有妈妈和我知道真相,可妈妈不知道小汐已经怀了苏群的孩子,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打算结婚生子,只有我什么都知道……觉得两个妈妈都很有定力,只是刚见面的时候有过短暂的愕然,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所以我觉得其他人都没有看出来。苏家很大,晚上就住这里了,三个大人打发我们去玩,小汐他们几个要打扑克,我借上卫生间溜了出来,偷听大人的谈话。果然第一句就听到妈妈说“千树,已经不在了”,苏妈妈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她脸上还带笑,但莫名让人觉得凄然,然后泪水开始从她眼中涌出,源源不断似的,是那种无声的饮泣。三个人都不说话,苏爸爸握着苏妈妈的手,他宁愿用体温来给妻子一种抚慰。我也觉得很悲伤,但更多是为了小汐和苏群,他俩竟然有血缘关系,那他俩的爱情跟小汐腹中的胎儿该置于何地呢?小汐还能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决定吗?我应该把真相告诉他们吗?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吓得我差点喊出来,回头一看是苏怊,他说从下午就觉得我心神不宁的,问我怎么了。我拉他去了另一个房间,决定先告诉他,给他看了爸爸留给我的信,我还没有说更多,苏怊已经缓缓抬眼看着我,声音喑哑地问了一句,你是说,我妈妈就是花汐的妈妈?我点点头,说,而且,小汐现在怀孕了,这次回来本来是想商量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