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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衣冠中人(4)

他常常在梦中觉得到这是梦中,梦中是可以恣意同人打骂不怕上司的处罚的,于是预备卷衣袖起身对同事用力施报复了,最不幸的是最后还是被别人用一只破袜子或一个纸球,口喊法宝来了,把菌子惊倒于地,醒来心只是突突的跳。他有时又梦到在家中正煮鸡子,一匹小小的灰色老鼠从脚下窜过去,且停在对面那字纸篓旁观望自己。有时又梦到被几个同事包围,一个同事正扬起手喊打,打,自己急得无法解脱,想化一只什么鸟雀飞上天去,或口中念念有词,纵不逃到别处,同事们为隐身法所蒙蔽,把自己所在地就藏过了。煮鸡子见到小小老鼠,那是事实的再现;被同事包围,也是事实的再现;其不同处,就是事实上为同事们坏恶的言语所攻击时,想化一只鸟总无从变化,在梦里,则居然身上腋下长了一对翅膀,一振动,就离开同事的攻击火线以外去了。或者虽仍然立在众同事身边,但同事肉眼已不能再见到。菌子又有两次梦到如新升了科长,三年中只有两次做这类梦,自然不能说是菌子不应有的野心。又做了一次自杀的梦,梦到如同事逼迫不过,当到众人面前就用裁纸刀自刺死了,倒在地上,身边流了一摊血,且写了一封遗书给县长,说同事们怎样怎样的坏,直到县长把遗书读完,也流下泪,说这人可怜,登时就把凡是欺侮过菌子的同事都叫去为菌子执绋送丧,于是菌子就满意醒了……菌子的梦,自己所能记起,而又很多的,就是梦中还不能逃出同事独在一地方去办公,总是那几个同事假装的捏起拳头喊打,事实上有些同事已早离了县署往别处去了,但梦里则凡是那几个顶刻薄的总在场。当到自己摇身一变,自翅膀生出以后,刚要到飞去时,或又被一个同事扯到一只脚,落下地来,或身上虽有翅膀竟无从上飞,或翅膀被一个同事用力夺了去(想要念借土遁的咒,则地上先为同事念了指地成钢符),彷徨无所措手足,和到事实一样,把自己围到一群疯狗样的同事中间,让几匹疯狗扑拢来就咬,或又不咬,总之,逼得自己快要昏迷时才得救。

在A地方,如今大约还有个菌子存在着。

三月西山小家庭

本篇发表于1926年6月14日,16日,21日,23日,7月3日,《晨报副刊》第1404~1405号,第1407~1408号,第1412号。署名沈从文。

大城中的小事情

如大鹰在高空中盘旋,从市外军营飞起的军事飞机又发现了。因为蓬蓬的声音,行路人大家争昂头看这奇异的东西,在黑暗肮脏的小小板屋中铁车床与皮带之间消磨长日的小工人们,也得到暂时放下工作的理由,一群与独自人人皆走出外面来望着这物件发怔。

飞机隆隆作响,尾曳着长长的白烟,环绕XX市飞行一周,消灭到东方天末去了。到这时,大家才仿佛记起九十里外的沿江一带正有战事,有与飞机一样性质用铁用钢作成的陌生物件,在一群面目黧黑衣帽污秽的疯子手中,炸裂着,发着大的声音,火光,叫喊,血,呻吟,皆随了这声音展开,战事的惶恐也到这些人心上荡漾着小波了。

战事发生在沿江已有了十六日,凡是住城外的穷人皆能见到每天从前方用大车运回的伤兵。住城外的高处的人在夜静或天欲发白时节,皆可以听得到一种哄然声音,似乎随了这哄然大声而消灭的是看不见的若干金钱同生命。然而城中人呢,照例从官家发出的报纸上,见到和平。虽市面各呈慌张景象,钞票的行使成为一种问题,有钱人都坐船到上海去,对外汇水提高,信件的检查,入晚游戏场中的萧条,在在皆表示这情形与稳定相反,但白天太阳下,作工的人还是如往日一样,在一种全无希望莫名其妙的原状下劳动着,让大的汗在脸上背上流,吃粗糙的米饭,或受主人的责罚,扣薪。身分为学徒则停止饮食,用皮鞭或任何顺手器物,咬着牙,如处治盗贼痛痛的殴打,被打的却照例是流泪,除流泪以外没有新事情发生。

然而不知如何在所谓“民众”的当中却有了一种谣言发生了。完全不可信的谣言,是城中将有共产党人为XX军的内应,成了大的阴谋的集团,任何时皆可起事,凡是一切军人所有的这些人也一样不缺少。

这样谣言传到了军队中去。又像不尽属于谣言,有谣言中所谓用何种方法把枪械运进城中的事,从城外岗兵的检查,居然有查出枪械的事实来了。军人中的狼狈从到九点无形全市戒严一事可知,因为战事到近日也转入了紧急。

谣言中所指的参预这阴谋的党人,工人军最可注意的一类。在本城纱厂窑厂金铁工人总数大致是四千。单是这可疑工人已有这样大数目,未来事难于估断也可想而知了。不过其实呢,谣言还仍是谣言。所恐怕的事全无根据。城中军队还有一师。有危险成分的一类肮脏粗人,所住的地方全是城外。市电灯公司则有比工人为多的兵士驻守。凡所以能够使全市陷入恐慌的事皆无理由可以发生。前线传来的确实消息,是战事因河南方面的牵制,自己一面有了胜利的进展,因此谣言在军人心中不久也就仍然成为空话了。

没有把这谣言忘去的是一个小钢铁工厂的主人。就当那军事侦察大飞机,照例的从城外大坪飞起,绕了本市飞行,使所有人皆放下工作昂了头来望这物件时,他就温习着那谣言,对于所属工厂中一些脸目肮脏赤膊不衣的大小工人感到一种烦恼。虽然感到烦恼,一面仍然把十三岁左右的学徒驱使着,不让其得到一时休息,也就正是这个人。

在他与工人之间,本没有资本家与劳动者对抗的显然形式存在。他是一个由学徒出身的人,知道许多厂主所不知道的事。他这时也还是与工人一样生活,在他手下的大小工人皆近为学徒师傅的一团,决无一般所有罢工要求或怠工对待恶事情发生。但这人不知道如何,认得一些本可以不必认得的字,看看报,稍稍明了了这时代的所有事情,变成特别多疑的人了。他总以为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忘了主人的恩惠,爬起来随意拿着铁锤钳子与个人算账,与社会为难。

他看到过军人杀XX党,那属于工人出身所谓XX党,被杀是毫无理由,仿佛没有一点不与自己的工人相同。

“总有一两个,也将……”

这样想到时,一一的看着那些工人的煤烟所污的脸。这些汉子总若有所得的露着白牙齿笑,增加了他心上的肯定。把相貌作杀头标准,则在工人中至少有五个是可以同样用大令押盖五花大绑推到北门外砍头的。不稳当的分子好像是这样多,这人的烦恼也不为无因了。

工人呢?每日鼻嗅着烟煤洋油气味,耳边响着大小铁轮转动的声音,手忙着各样事。明炉间大块的热铁在砧上打着。车床间铜柱擦着磨光器发着青光,散乱白的细小的火花。各处皆是灰尘与铁锈。各处皆不缺少机器油的污迹。大块的生铁从地面一直码到屋顶。用作模型的青灰堆成小山。灰暗的铁的斜面,与长的仿佛水流的皮带中间,充满了黑色放光的眼睛与白齿的列。更给人以奇异感触的,是每一个工人皆仿佛各有一个特别夸张的鼻头,这东西使人同时可以想起只是一种极其相熟的兽类的鼻头,却决想不到自己也是这样鼻头的人类。在另外一些较小较笨的机械中,有着青年的团团的脸与稀疏短发的学徒,也在那里莫名其妙的用钻用凿尽着自己吃饭以外的责任。他们的年纪虽比之于其他成年工人为小,厂屋中不洁的空气却同样呼吸到肺中去。他们想到的事情简单到了极点,天气近了夏天,日里的工作太长了,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睡觉。他们在做工,常常互相骂一种野话,互相用言语戏谑,可是各人皆不觉得脸上手上的煤烟在什么时候有洗去的必要。他们工作一有空暇,在床间,明炉间,翻砂间,不拘任何处都有随便彼此揪打的习惯。有时也真到流血以后才能得到结束。因为工钱很少,他们就只能吸价钱便宜的纸烟。因为各是单身人,年青姣好一点的学徒,就有被玩弄的事情也并不出奇;因为这故事,没有得过好处的工人免不了嘲笑,因嘲笑,这青年人就有了无数机会流那无价值的眼泪。

工人们除了上述一些事,其他没有更足记录的事了。

主人就怕这样的工人,这是主人的心虚。所谓醒觉的因子,是不是当真就会在这一时代这类东西中酝酿,那完全无人敢说敢信。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下去的理由。主人怕的是这样的工人。

XX军用飞机每天早晨还是照样的在空中如鹰盘旋,在这时节,小工厂的主人,照例也已经到厂办公了。听到飞机声音也总免不了把事情稍稍停顿,从窗外望望。这个人,没有望飞机,就望到一群孩子对于飞机的趣味,远胜厂中各样工作。望到这些他就不免在心中生了气,只想走出去抓住任何一个孩子,大声辱骂,用力的批颊。他不能不用许多孩子,不消说这事并不这样作。回到机器间去,他用另外一种方法却把气出了。他把因为晚上失眠日里支持不下在青灰上打盹的学徒抓起,不拘那失了营养的瘦弱孩子怎样哀求也仍然得罚他做一种本不能做的工作。看到这孩子搬取笨重的铁块,或者在旋转如风的轮前守定,眼中积泪,全不顾忌的流一阵,这情形,亲眼见到,他正如见到一个XX党被杀把头砍下到后悬头示众,他于是心中释然了,也像报了一种不分明的冤仇了。

孩子们天真烂漫,想不到自己的生活,自然不能明白主人的事情。纵有时明白这折磨,也都以为给这折磨的完全是穷的父母,因为穷才成这样子。

自从近来主人的脾气特别坏,众人注意是注意到了,可是并无人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也不曾去猜想,想到这事完全是因为飞机的原故。

军用飞机每日的飞行,孩子们同X城人皆同样,总得看看,有一次因为飞得离地极近,竟被他们看出坐到里面的人是戴眼镜如猴子的人了,这话说来有数日不止,他们都觉得奇异,简直出于意料以外。有学徒拿这个事去问过主人,主人不说话,只在这小子脸上找寻与上一次所见到被杀的XX党相似地方。

忽然有一天飞机不见了。当天晚报上说战事有了和平消息,当局已发出仿佛十分诚恳然而老调子的“不愿流众人血所以谋和平”的通电。死了的尽其腐烂,过数日XX军退出大城,满街悬了新政府旗帜,XX军进城了。听街上军队吹喇叭游街,学徒们如看飞机一样争跑到外面看热闹。满街贴了无数红绿纸写就的标语。又有人印了小纸传单逢人发,学徒们也接到这样传单了,拿回去由认字的大工人念给这些肮脏孩子听,那些标语说的“为民众谋利益”,“反抗资本家”,“反对压迫虐待学徒的厂主”,大家听来都不懂,只憨笑,且争把传单摺成纸燕,各处飞。

事情也不一定要他们懂,不久主人请他们吃喝了。

又不久,他们都加入工会了,提灯游街庆祝工联会成立那一晚,大家都觉得非常热闹有趣。

此时的工厂主人,明白革命并不是新事情,可放心了。这些学徒与大小工人,做事都非常认真,因为他们信赖工会,工会没有命令谁也不敢怠工。主人则用工人资格取得了工会委员一席,为了领导劳动者与资本家对抗,他代表了自己工厂以外还有其他许多事做,一天到晚非常忙碌。

工厂中还依然是老样子,学徒们,遇到用言语戏谑时,多一种格式。他们在新时代中学会了喊“打倒”。喊口号肺量是能由弱渐强的。主人在房中办事,听到学徒之一喊“打倒懒隋的杨三弟”这一类话时,常常莞尔而笑,他已经不再疑心自己工厂中大小工人有危险分子存在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8月10日《红黑》第8期。署名甲辰。

被拷打到不成样子,据说一讯问完毕是用几个人曳拖着回到监牢里去的朋友XX,在另一方面虽然是这样忍心仍然没有得到多少有用处的口供,因为也仿佛到了使办案人无可奈何的时候,同时最高干部XXX有与XX缓和妥协的表示消息已经证实,所以我有一天被允许得到XX一个医院去看他的机会了。

因为先前听人说到是怎样怎样的凡是稍稍有了嫌疑的人皆如何的吃了亏,我没有到那医院见到朋友以前,想到的朋友气色,是完全把另一时所看过的死囚作模拟标本的。心性为一种无裨实际的悲愤所支配,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到了那军医院门前,把副军长给我的那特别条子送给挂号处。那个中年汉子,正同里面一个肥书记说一种笑话,两人脸均绷得很圆。掉过头来望了我一会,仿佛不甚相信我有这权利,用他那种做官的神气把眼光从我身上又移到副军长的字条上去。

“同志,你是要看XXX么?”他这样说了,然而完全不像是同我说话。

“……”我不答,因为他无论如何总不能疑字条是假。

“可不可以写一个姓名在簿上?”话虽是这样说,口气却正像命令,“写一个名字上来。”

我仍然不作声,就拿起面前那支笔来,如命照写。

我签了名,以为这么当把我引到我那朋友住处去了,谁知道这汉子这样细心,对我的签名还看了一会。他的脸上还是为原有的笑话而笑着,完全不在我的事情上,并且不久他又去应付另外一件事,因为又有人拿手条来找人了。

对于另一个同志,他仍然是要那人签名,虽然那特许条子已写得极其清楚,大约那另一同志也想到了这是手续,不能不照办了,就如我一样的把姓名写到我那一行后面,写完了就把笔一放。

到后我们同样的在等候,站在那柜台前面,这办事人他把脸向里面去,听一个搁下了笔说着笑话的圆脸司书未说完的笑话去了。

我待要说话之前那同志可不能再忍耐了,他说:

“同志,你怎么?”

这汉子,把我作了盾牌,回了头说:

“这同志还先来。”

“你干些什么事?”

“你说我干些什么事?你那军服到这个地方是不能吓人的。”

“同志,这话是什么话,你这样是在尽你的职务么?”

“……”这汉子,用眼睛估量了这戎装的年青人一下,恶意的笑着,作着“好脚色好脚色”那种讥诮神气的夸赞,却向我打招呼来了。

“同志,这是手续,你当明白。”

“明白。”我说。

他以为我是一个商人,或者是从商人团体出身的同志,太容易用官样文章对付了,故意作出服软却不服硬的神气,表示不理那后来的一位同志,愿意为我先把事情办好。他一面把字条送到那书记处去,那书记又把字条看了一会,接着移动着桌上那打字机一类的东西,剥剥剥响着,便打出一个纸片来了。感谢天,我居然从这同志手中得到了这纸片,可以到楼上病室去。

但走到楼梯边,却又被人拦住了。一个看护说不行,这理由我还没有听清楚,就被她那气势迫到楼下了。我望到这年纪约有了三十岁的看护,一个雀斑的瓜子脸,使我疑心她不是方才到上面被一个武装同志鲁莽的亲了嘴,决没有这种不高兴神气。既不能上去,于是我退到挂号处长凳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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