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四下午，小木有三节课。第一节体育，二、三节是作文。三节课怎么上，小木可视情况而定。一般来说，第一节课，他会让学生写作文，体育课放在后面。这样做只是为了强迫他们按时完成规定的作文任务。写不完作文的学生不被允许上体育课，别人在操场上尽情玩耍，他们却只能安静地坐在教室里构思、打草稿、誊写作文。迫于压力，语文老师们不得不这样做，他们得保证一大周内两次作文和七、八次日记的全批全改。至于效果，小木不是很看好。
当然也有例外，这次，小木给学生布置的作文题目是《体育课》。他扫视了一遍学生，学生们个个无精打采、有气无力。一双双呆滞的眼睛淡淡地望着讲台上的木老师。李华不无烦恼地说话了，“老师，写啥作文呀？”
“《体育课》！”
可能由于天气热的原因，他们取草稿纸、拿笔的动作慢得浑似在打太极。
小木犀利的目光重新扫视一遍学生，忽然连自己都觉得气氛相当沉闷。空气中的迟钝分子搅扰的人想睡觉。
小木清清嗓子笑笑，“不过，我想让大家先体验体验，体验后再写。尽量要用上亚米契斯《体育课》里的一些写作技巧……”
小木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这时，学生们的心情沸腾到他不能制止的地步。刚刚脸上的无奈、无趣的神情一扫而光，继之而来的是眼睛里瞬间释放出来的光芒。他们欢呼着，高叫着……
小木待他们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说：“排队！”
命令一下，忽喇喇一片一窝蜂挤出教室门。平时做操排队参差不齐，现在却站得齐齐整整，昂首挺胸，精神抖擞。这是什么缘故？
体育课上如果让学生自由活动，一个二十三人的班很快就会变成一盘散沙。性格合得来的学生会在一起玩游戏。偏文静的学生组团玩跳绳、踢毽子（自制）；活泼好动的学生像摆脱牢笼的野兽在操场上尽情追逐打闹；当然也不乏不想活动，坐在条凳上聊天的。如此这样给人的感觉乱叨叨的。作为兼带他们体育的小木并没有多少专业的体育活动知识，只能教些自己懂得，比如，队列队形转换。至于什么篮球、足球、乒乓球、毽球、羽毛球，小木很久没有见到了。学生就更不用说玩了。是农村条件简陋，还是不在意？这你得问领导，小木不知道。
热身慢跑三圈，小木挥手将队伍召过来，“同学们，今天我们来玩个游戏。不是跳绳，不是踢毽子，而是贴膏药。大家玩过没？”
学生们目光灼灼，却答道，“没有！”
许多学生眉花眼笑、手舞足蹈，“老师！老师！怎么玩？怎么玩？怎么玩？赶紧玩吧！”
小木笑道，“我发现你们有个特点。”
学生们睁大眼睛，“什么，什么？老师到底是什么？”
“你们一沾玩儿的边，马上就会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可是为什么一沾学习的边儿就蔫头耷脑活像一只只沉默的羔羊？”
学生们纷纷嚷嚷，七嘴八舌争着说，“老师，我们不想学习，学习一点乐趣也没有。玩儿多好呀！”
“早知道你们会这样说。老师觉得，你们学习时要认真，当然玩儿的时候也要痛快。贴膏药的规则很简单，大家手拉手围成一个圈，一个跑，一个追。跑不动的用手拍下站着的同学，换人跑。就这么简单，可是如果被逮住了，或是你根本就逮不住别人，那怎么办？”
杜诗眼睛一眯，两片嘴唇微微上翘就露出了他那典型的前门牙。中间的一颗掉落，是因为三年级时玩儿跳凳子，武功太低，一下子掉下来门牙磕在桌角上。所以现在，他的两排门牙就像是被爆了一个洞的堤坝，口水时时从里面流出来。此刻他欢呼地最厉害，“表演节目，表演节目！”
确定规则后，学生一时间纷纷抗议，“不会！不会！”
小木反问道，“你们平时不是多才多艺，既会跳又会唱的？给你们个表现的机会，还推三阻四，扭扭捏捏，真是不像话！”
几个败下阵的学生呆呆立在圈子中间。大家看着他们，眼中流露出期待的眼神。也有嘻嘻嘲笑他们跑得太慢的。再看，败下阵来的米宋、王如，两人做个立正姿势，垂头丧气似乎是犯了错等着接受老师的批评。
小木在一旁打气，“来一个！不拘是唱歌跳舞，甚至朗诵都行。”
他俩缓缓抬起头，望着小木，红得像果子的脸绽开害羞的微笑。
“来一个！来一个！”大家着急了，一面拍手，一面齐声高喊。你还别说，竟是节奏分明像打快板的一样。
老师打气，同学呐喊，米宋、王如仍旧低着头，两颊涨的通红，两双手不知要往哪儿塞。如果有地缝的话，小木认为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活动要进行下去，这样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小木再次打气，同学们再次呐喊都无济于事。最后，小木只得放弃。有时他们是想表达自己内心想法的，鉴于怕被嘲笑，丢面子的缘故，他们还是羞于出口。尽管小木再四强调，“如果你一出口就是对的，就是全面、完美的，那还要讲台上的老师何用？老师是什么？不是权威也不是公理，只是一个让你变得勇敢起来，敢于面对现实、面对挫折的引路人。但路得你们自己去走，老师做的只能是指明方向、纠正你的错误。所以，说错了，不打紧，重要的是你要有开口的勇气，改正错误的决心。”
在这方面的欠缺也是小木两年来一直耿耿于怀，不能解释的思想包袱。唯一可以自豪的是，他们二十三人之中，终于有了那么几个有勇气的。
不表演节目、不展示才艺就意味着这项活动失去了灵魂，尽管又追又赶、尽管欢呼雀跃。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勇气培养的破产并不意味着毫无收获。下一节课的作文，小木发现出现了效果。他们个个聚精会神，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脸上一扫平日的那种无奈和烦恼。一节课，草稿带作文，一气呵成，没有拖泥带水。作文的质量也是刚刚的，字迹书写工整，思想表达也较为清楚。什么的力量？小木觉得，这就是体验的结果。当内心有了或伤悲或喜悦的真切体验后，人就会有把它释放出来的欲望，而作文恰恰正中下怀。现在的小学生为什么写不来作文？为什么一听到写作文就愁眉苦脸，关键原因在于缺乏情感的体验。想想看，一天十节课，关在教室里整天面对着失去新鲜感又屡屡逼着写作业的老师，哪里还有什么激情？
说实在的，小木不羡慕现在的孩子，尽管他们有着每星期花不完的零花钱，有一个学期都用不完的笔记本、中性笔，有大量的课外书，还有个算得上不错的学习环境。但他们恰恰缺少属于自己的时间——玩耍的时间。孩子的天性是什么？就是玩儿。小木带过的上一届学生，现在念初一。回到母校，向小木反复强调，她们学习很努力，但课堂上老是胡思乱想，想毕业后该怎么办？以后能做什么工作？给怎样生活？小木当时很吃惊，这些是一个上初一的学生该思考的问题吗？学业很长，没有必要过早思索这类重大问题吧。不过，细细想来，他们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初中毕业，很大一部分学生面临的就是走上社会找工作的问题。高中的门槛很高，只有少部分人才能跨过去，至于大学更不用多提。
小学、初中是一个人最天真、最开心的童年时代。是谁无情地剥夺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
一次，小木走进教室。打算上语文课，不知如何跟学生谈起了“童年”这个话题。
“老师真同情你们现在的遭遇。你们有童年应该有的乐趣没？”
“说说老师的童年，这真能把你们羡慕嫉妒恨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学生听到这个话题时，个个精神饱满，眉花眼笑。
小木故意掉学生的胃口，“想象一下，老师的童年生活是怎么过来的？”
学生更激动，“老师赶紧给我们讲讲，讲讲！”
“你们现在都玩什么游戏？”
张庭争着回答，“丢沙包、跳大绳！”
小木点点头。
忽然张婷站起来喊道，“老鹰抓小鸡！老鹰抓小鸡！”
小木笑得差点跌一跤，“你们都多大了，还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几个男生起哄，“张婷是母鸡，老师是老鹰，我们都是小鸡。”
一阵爆笑后，教室恢复了平静，一双双渴望的眼睛静静的盯着小木。他们很想知道比他们大十七、八岁的木老师的童年是怎样过来的？
“老师小时候，可不像你们现在有这么好的生活和学习条件。我们没有零花钱买各种各样玩具。不过我们会想方设法的地玩。那时也没有向你们这么多的作业。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是用来玩耍的。想到这点，老师真的很同情你们。一天整整十节课，只有少量的自由活动时间，还不得不待在校园里。老师就奇了怪了，这么长的学习时间也不见你们的成绩多好，反而不如我们那个年代的小学生。我们更多的时间是用来亲近大自然的，下午早早放学，作业不多，课堂上就顺利完成。我们一帮子小伙伴去布满荆棘、杂草的摩天岭。当然坡度不算太陡。我们站在岭头，一个小伙伴率先示范，屁股擦着草皮往下滑。你滑我滑大家滑，滑着、滑着就如同一个大皮球滚下来。结果可想而知。一个个脸上、胳膊上、腿上到处都是野草、荆棘划破的伤痕。很痛却没有一个人哭。再看看衣服，跟丐帮讨饭的叫花差不多。一个个相互看着对方发笑，你知道笑什么？”
学生们接口，“笑什么？”
小木故意叹口气，做个无奈的表情，“他们在看对方的屁股蛋。两个屁股蛋上圆圆的各一个蹭出来的圆圈，肉露在外面。”
学生霎时笑翻，眼泪都哗哗的。
“冬天的时候，天气特别冷，河槽冻上厚厚的一层冰。不瞒你们说，老师特别羡慕其他小伙伴。看着他们一个个在冰面上滑冰车，口水都快淌出来了。跪在冰车上滑冰的感觉简直帅呆了，酷歪了！比现在开一辆宝马车兜风的感觉都妙得多。可惜呀，只能看着眼馋。你只得等人家玩腻了，厚着脸皮体验一下。偶尔运气不好，滑到薄冰处，‘扑通’一声就陷了进去。水不深，当然淹不死人的。可当你注视着湿透了的裤子和鞋时，大麻烦来了！敢回家么？不敢。大人真能把你骂的无处藏身。其实大人的骂，也是合理的。因为没有那么多衣服和鞋子供你换。不像你们三天两头换新的。咋办？野地里生火烤呗。烤着烤着，忽然就闻到一股焦臭味。原来，裤子、鞋子被火狠狠的烧了两个大洞，这下，悲惨的结局算是注定了。回家后等你的是棒槌、鸡毛掸子，更严重的是大耳光，注意是大耳光！”
“你们现在真的很幸福，你们没有人穿带补丁的衣服吧？”
学生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
“老师小时候就没有穿过一件好衣服，一条好裤子。衣服、裤子上到处是补丁。有些人的更搞笑，补丁不在膝盖上，不在肘窝下，不偏不正就在两个屁股蛋子上。补丁都不是布，是从用完了的化肥袋子上裁下来的。你会发现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看他的屁股蛋子上，左面是‘尿’字，右面是‘素’字……”
学生们再一次笑喷，你撞着我，我撞着你，沉闷的教室里到处活跃着开心的分子。
“我记得，有时候，即便是晚饭后，我们也要三五成伙结伴去玩。电视剧《香帅传奇》，特别好看，可却在十点钟之后才播。为了等时间，我们几个小伙伴偷偷去河槽边的石子岸边玩，当时正是深秋，天气有点冷。没事，我们有的是办法。其中一个小伙伴提议，‘烧火，烧火！’大家把目光锁定在离河槽最近的李奶奶家的柴火上。你抱一遭，我抱一遭。两个小时的时间，烧了十来大捆柴火。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小伙伴们心中充满了温暖。”小木深深叹口气，“唉！第二天清晨，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孟卓的眼珠子一转，“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有趣事情？”
“趣事，你拉倒吧！烧了人家那么多柴火，还能有趣事？第二天一早，就听见李老奶奶的叫骂声。人家老奶奶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收集起来的柴火被我们烧得干干净净，你说人家气不气，骂不骂？”
“原来老师小时候也这么淘呀？”马可嘻嘻笑道。
“童年嘛！哪有那么规矩的孩子？又有哪个孩子不调皮、不淘气的？要是不这样才叫没天理呢？”
小木的这番话明显引起了学生的共鸣。他们个个点头称是，眼睛里满是笑花。
时间飞快，本计划上半节语文课，现在看来不成了，下课的铃声早催促小木离开教室。学生听得津津有味，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老师，有没有了？继续！继续！”
“都下课了，还讲个啥？”
学生们顿时唉声叹气，脸上一副遗憾的表情。
现在的他们，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优越，可惜却越来越远离大自然。没事的时候，他们宁愿把自己锁在家里，在网上徘徊，也不愿去爬上一座大山，置身一个高度去观察世界，观察人生。
其实，又何必说他们，现在小木又何尝不是？大自然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陌生人。四合院的校园既锁住了他们的人，又深深锁住了他们的心。小木只能在清晨起来，望一望初升的太阳，感受感受一天当中的朝气；上午下课归来，面朝太阳，闭上眼睛接受日光的洗礼；傍晚，清风下，台阶前，凉一杯香茶，翻几页好书。
光阴荏苒，不觉，枯黄的柳条上吐出新芽；不觉，淡淡柳烟变得翠玉如滴，宛如帷幄；不觉，秋风乍起，扫荡着满树枯叶，它们在天地间飞舞，化作一只只黄蝴蝶；不觉，光秃秃的柳条上镶满了晶莹剔透的白雪。往往复复，人的时间却不再，童年只能成了美好的回忆。小木应该感谢上苍让他成了一名老师。挽留不住童年，但至少他每天面对的是一张张童年的面孔，他也可以将自己童年的故事一次一次讲给他们听。小木是幸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