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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蒲圻县搬运站

蒲圻县搬运站 不过是我心中的某个地方

甚至可以说它是虚拟的 没有

存在过的 时间为1976年到1985年

显然这段时间不过是一堆撕去了的旧日历

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即将讲述的搬运站 也几乎没什么人可以

为我作证 我只能安于我的孤立

讲我以为如此的真实的故事

有如追忆一个刚做完不久的梦

搬运站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都是我没吃过的

馒头 花卷 酸菜包 大肉包

四两一钵的蒸米饭 粉蒸肉 蛋花青菜糊汤……

有时天还没亮 馒头还没蒸好 我就跑到食堂里面去了看师傅们抬开双人床大小的蒸笼盖子 扯开上面的棉纱罩把甑中一排排热气腾腾的早点搬下来

中午和下午打饭的时候 杨华阿姨总微笑着

多给我一勺子不要钱的蛋花青菜糊汤 钵饭快吃完时钵底泡着硬饭的剩汤汁 有一种特别上瘾的回味食堂的罗师傅只有七根手指 左手缺食指和无名指我时时看到他 右手拿刀 整个左手

像只用了一根中指摁着萝卜或者土豆

在大木砧板上飞快地切着 有时听到他

右手用力在砧板上剁肉骨头的咚咚声

搬运站的早晨是喧闹的 热烈的

手扶拖拉机发动的声音 驴 骡 马的叫声

地上是花花绿绿的柴油渍

还有驴马拉出的冒着热气的粪便

我上学可以不用走路

搬运站的每一台拖拉机后面 可以绑定五六辆板车排成一队出发 我随便坐上一辆去车站小学方向的板车在蒲圻粮站的仓库那里跳下来 就行了

坐在板车上很神气 搬运工盘腿 端坐在板车的前方我坐在他后面 左右两边的黑胶皮车轮不停地旋转车轮滚滚的

有时候中午吃完饭 我到食堂门口

听刘师傅端着一碗烧酒给大家唱京剧

他一个人坐一把靠背椅在中间 旁边的人围着

坐在长条凳上 或者站着

他端着酒碗的手势 像李玉和

脸上表情丰富 挤眉弄眼的

旁边的人夹着游泳或者大桥牌纸烟

有的张开嘴 露出发黄的牙齿

然后他们累了 走进搬运站的大礼堂

各人找自己中午休息的长凳 把宽边草帽盖在脸上睡觉还有的人喜欢在外面的树阴下 扣着草帽睡觉

这一群浑身都是力气的搬运工 除了酒疯子杨更生都是快乐的 他们中午听戏 吹牛(蒲圻话叫日国)下班后洗澡 搬运站的澡堂在食堂后面

有一间屋 是水泥池子 几十个人在里面搓澡

池子很深 我有时要趴在父亲的背上 才能不沉下去外面还有一个露天澡堂 有几十个用水泥砌成或圆或方的小澡盆有的有水龙头 有的没有 就用一个别处牵来的黑胶皮水管冲池子 倒水 洗澡

这些脱光了衣服的男人 双手边搓出身上灰线头一样的汗垢边开着下流的玩笑 讲故事

在澡堂 我知道了程麻子是放簰的高手 可以从陆水水坝开始把一队长簰一个人放到几十里外的陆溪口上轮船水路上还可以喝下两斤烧酒

他们拉板车不仅要力气 也要技艺

上坡的时候 要把重心放低 顺着向上 就省力

下坡的时候 板车扶手抬高或者压低 要有感觉

搬运站在一座小山上 山下的路就是一个高坡

我有时看到黑子 在板车下坡的时候

身体一跳一跳 双脚打开在空中 滑着步子 两手放开了扶手然后又双手猛压一下扶手 像在舞蹈

板车就这样到了平地

周日的下午 民兵连长乐恭武

就带着大家列队 胸前挂着弹袋 肩上扛着半自动步枪练操 搭好靶子 对着山下京广铁路那边

瞄准 最神气的 是那个机枪手

他搬着电影《奇袭》中的苏式转盘子机枪

架在一边 我们喜欢围在他的边上

民兵连的枪械都放在搬运站礼堂主席台的二楼上黑子守在那间木屋里 我和大哥没事进去玩 摸

枪上的机油 玩苏式机枪的转盘子 他房里 有子弹还有日本人的弹袋 是皮的 还有美帝的手雷 像个菠萝酒疯子杨更生没有人看得起他

他的嘴唇一年四季都是白的 上面的白皮

只要用手就可以撕下来 那是烧酒泡了的

他一口河北话 我们叫打腔

他没事喜欢在路上拦住小男孩子 指着小鸡鸡问是做什么用的 他也拦过我 我为了摆脱他

就丢一句——做种用的 跑开了

做种用的 是他的标准答案 不答对不让走

然后他就很无聊地笑了 他白天还好 拉车没问题晚上不是打老婆 就是醉倒在铁路边上或别的地方我有一次和父亲一起找他 他睡在邮电局的沟里拉他起来 他骂我父亲 说你这个狗日的奸臣

他说我家不在这里 我要回家 我爹是抗日干部 是老革命搬运站里还有个色鬼 姓任

是部队转业的退伍兵 开着当时惟一的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只要有女人坐在他右边 他就要摸

我表姐从新店来 对汽车好奇 跟着坐了几次他的解放牌然后很生气地向我父亲告他的状 再也不敢坐了他老婆对他很不满 有一段时间

他家和我家相邻 有一次好像夜很深了

我听到他老婆在哭 还大声哭诉

老子随时把到你日 你怎么还这样

搬运站的技术能手叫齐昌富

他渴望搬运工都不用板车 开三马车

三马车有三个轮子 驾驶舱有的有铁皮包着 有的没有后面拖货 以柴油机作动力

我四婶在他的技术组里 天天蒙着铁罩子电焊

现在眼睛几乎看不见了 几年下来

搬运站多出了几十辆三马

我也很好奇看过那些铁家伙

柴油机上 有铁牌写着多少多少马力

就赞扬这机器的厉害 一团铁顶得上那么多匹马三马车上坡下坡 果然厉害 屁股冒冒烟就行了

弱点就是容易翻车 时不时要被拖回来

搬运站自从有了三马队 早晨就更响闹了

我在搬运站 不知不觉也变得强壮

妈妈给我分派的家务 先是到山脚的小卖铺

买海盐 打酱油 打烧酒

后来是到食堂门口的水龙头处打水

一手一个小木桶 提着水

给妈妈搓衣用 从食堂到我家 经由一条水泥路

走过搬运站的大礼堂 时时在黄昏

看到成群的蝙蝠在天黑前翻飞 我手中的两个小木桶提得像一双蝙蝠的翅膀

搬运站除了杨更生 还有一个北方人

姓韩 是个秀才 会写文章 会写毛笔字 会猜谜

此人俨然被我爹视为竞争对手了

他到我家 我必叫韩叔叔 他们谈起来没完没了

有时候是春节晚会的对联 有时候是交通局的文件有时是国家大事 我在边上似懂非懂地听着

搬运站的人都会打架 最出名的是雷竞赛

黑子也很有名 但有一次中了四四六军工厂一帮人的埋伏头被砖头拍破 缠着绷带上班 名气坏了

雷是羊楼洞人 高个 精瘦 眼贼亮 平时安安静静身后时不时跟着一个漂亮女孩 或另一个漂亮女孩别人说他从没失过手 有一次半夜了

我在家听见外面一阵慌乱 后来听说

是一个女孩在雷的宿舍喝了药 雷不在

别的几个工人把女孩送去了县医院

那个女孩子我见过 皮肤白里透红 长得很漂亮

搬运站还有个鳏居的退休老工人 姓陈

住在大礼堂边上的小阁楼里 不到六平米

他一不小心碰上了一个双脚像圆规的干瘦老女人听说有神经病 她有空就扭着细腰 在陈师傅家窗口大骂当代陈世美 一骂半小时 直到把陈师傅骂进了棺材又满脸泪痕 扭动着干瘦的身体 要在棺材前撞死我家在搬运站搬过四次 最先是二楼的一间木地板房子伸在最外面 走廊有铁扶手 下面是一个车床车间房子和办公室杂物间劳保仓库客房连在一起

向北的窗户对着烈士塔 东边窗户下是板车库和驴马圈一个从武汉下放的知青画家 姓姚 在这里给我们画过碳画肖像还有从新店来的陈中医 在这里住过数月

给我妈诊脉 煎药 此人鹤发童颜 治人无数

后来听说自知得绝症不治 安静死了 可惜绝技失传我在这间房里开始练毛笔字 玩玻璃珠 看花书

吃两分钱一串的辣萝卜丝 玩粗纸做的饭菜票

用搪瓷缸泡粗茶叶水喝 有非常解渴的感觉

还和弟弟一起偷吃家里的玻璃罐头 挨了骂

第二次搬家住在食堂下面 有两间平房

门边是水泥台阶 挨着家里的窗户

我在这里把火纸挑出来 放在一个铁盒子里

用火柴点 以为没燃 再伸出头看 把眉毛烧光了夏天一家人在门外的油渍场上乘凉 弟弟赋诗

我们站里的拖拉机 每天早上嘀嘀嘀

我们在这里打链子枪 玩滚珠木车 打撇撇

不觉小学上完了 第三次搬到以前的客房那里

占了一个拐角的地方 有三间房

我和龚卫民一起把老爸收藏的一瓶茅台酒喝了

一家人在屋后的小场子上做蜂窝煤

有时碰到下雨 急急用塑料布盖住煤 用砖头压好屋后的墙上 黑体大字写着 严禁在此小便

每个字有篾盆那么大 我初二的时候

在这里给搬运工写春联 后来上学在南门边上

看到自己的字一直贴在门边 越看越丑 脸红起来回家后 狠狠地把《大字麻姑仙坛记》临摹数遍搬运站最不方便的 是上厕所

一个大厕所 在山脚 要上下近一百级水泥台阶

后来有个小厕所 在我家后面的山腰 只下七八级台阶感觉初中的时候 上厕所最方便了

第四次搬家的时候 我快上高一了

那时 搬运站已经改了名字

叫蒲圻县装卸运输公司 公司的新楼

做在以前放板车和驴马圈的地方

板车和骡马 慢慢没有了

解放牌汽车越来越多 余下就是三马

但是 还有一个最苦的地方 叫作业所

在蒲圻火车站的货站 要上夜班

把火车上的包 卸下来 沿着一两块木板或铁板 一包包背进仓库最重的麻包 有两百多斤

新来的工人 都必须在作业所工作一段时间

我两个堂叔 听说在里面和同事赌力气 闪了腰

搬运站的山里面 还有个防空洞

大哥 弟弟和我 和朋友们一起钻进去 打地道战地道里有红砖 有电灯 还有铁门

父亲说 那是为准备和苏修美帝打核战争用的

我们喜欢在地道口 对着路上的车和人

架着木枪或者链子枪 嘴中发出叭叭叭的射击声后来我听说 搬运站的礼堂和办公场所

全是在民国期间修建的 以前叫什么转运公司

机制红瓦 火砖 办公室的木地板 大礼堂的水门汀外墙都是日本人来之前的东西

记得有一次放学 走到大礼堂和家之间 正开始下大雨我站在大礼堂的屋檐下

看着那些雨水 毫无节制地喷泻而下

分不清雨线和雨滴 在空间中飞舞 扯动

像一种摧毁的力量 在砸碎这个我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我站在屋檐下

像度过了在搬运站中最漫长的一天

这风雨让我感受到的 也一如我那十年在搬运站感受到的当时 我数不清楚那些具体有力的雨线和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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