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三下午,中文系开会,召集教授们讨论新上研究生专业的事。王闲云作为拟新选聘的研究生导师参加了讨论。
他在会上碰到了吴东豪,因为他的研究也是有关现代文学的,此前还在中文系代过课,作为学报的编审被特别邀请。系里准备让他和王闲云一起做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的研究生导师。
会议很短,大家在一起讨论讨论,也是个形式,走走过场罢了。
中文系每年都会有新的研究生导师产生,也是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王闲云作为学校特别聘用的教授,自然是有这个资格,况且又确实符合他的专业,作家带创作方向的研究生,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至于吴东豪,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地予以支持,谁都知道要不是那场运动,他早就该是研究生导师了。
论他的才学,中文系没有几个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论人品,他是大家尊敬的为数不多的学术权威,如果不是历史问题,他早出人头地了。
这么多年了,他一个人默默无闻地窝在学报,潜心学术,其成果有目共睹。虽然这次带的是创作方向的研究生,但以他的学识,可以说是绰绰有余的。何况,这一次中文系新上的研究生导师都是张副校长亲自提名的,自然是顺利通过。
王闲云是第一次和吴东豪面对面近距离交谈,此前刘晓明跟他提起过这个思想有些激进的教授。
王闲云本来以为在散步的时候能不经意地遇见他,哪里知道这个脾气怪异的人根本不大出来。
学报是不用每天坐班的,吴东豪一个星期去不了一次两次,想见到他的确不容易。
因此他的形象此前一直停留在王闲云的想象中。
如今,当两个人作为同一专业的导师进行交流时,免不了都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散会以后,王闲云邀请他到家里坐坐,吴东豪以少有的爽快答应了。
王闲云支开了小梅,他知道吴东豪这个经历过几场运动的教授在这方面肯定会心有余悸。
从这个轻微的动作吴东豪自然能感觉到王闲云细心之处,他笑了一下,指指自己满头的白发说,我害怕什么?当初就不曾后悔过,何况现在?
王闲云笑笑,说我是个写东西的人,在思想上也很认同你的行为。
他起身给吴东豪倒了一杯水。
吴东豪虽然已是满头白发,但他的年龄并没有表面看上去这样苍老。王闲云不好意思问他,猜想也就是和张副校长的年纪差不多。
他留了厚厚的胡须,黑白相间,看上去有一种特别的潇洒和飘逸。一个如此有个性的人,在常人看来,有羡慕,有认同,更多的是担心。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恐怕不会一帆风顺。
王闲云感兴趣的是他的经历。
别看吴东豪平时沉默寡言的,那是因为他没有遇到可以对话可以掏心窝子的人。在经历那次挫折之前,他也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课堂上的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多少也为中文系学子所倾倒过。
那之后,他是一心埋头学术,两耳不闻窗外事,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和他不相干的事情一件也不做。
现在,作为著名作家的王闲云愿意倾听他的谈话,压抑许久的吴东豪如泻了闸的洪水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拾。
王闲云听得目瞪口呆,这比小说还要丰富的经历让他唏嘘不已。
吴东豪越说越激动,他挥挥手臂,说老子现在不是也熬出来了吗?究竟谁正确谁错误,那还要等后人来评说。
王闲云知道吴东豪脾气上来了,只好陪着他笑。和这样的一个耿直的人合作,也算是自己的缘分。
培养创作方向的研究生,吴东豪这样的经历和率真直言对他们是很有好处的。
2
冬至那天,下了一场小雨。
密密麻麻的雨点悄无声息地洒落在大地上,像是在作着柔情的抚摸。
这样的天气让王闲云的心情无比舒畅,他安静地坐在书房里,沏了一杯茶,专心致志地读一本卡夫卡的小说。
夏雪的文章早已经推荐给权威文学刊物《四季》,却一直没有消息。
这在文学刊物不断消沉的今天,文学稿件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发表的现在,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王闲云担心的是,《人间八月》会不会夭折?这个走得很远的长篇小说会不会遭遇到退稿的厄运?
难说。
这样想着,楼下突然传来吵闹声。
开始的时候,王闲云没有太在意。大学里吵架的事情虽然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比如那些保姆们,就经常会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而争吵起来。
渐渐的,王闲云觉得不太对劲,争吵声中有一个声音越听越像小梅。王闲云坐不住了,他很快下了楼。
果然是小梅,正和一个女孩子打架呢,样子凶猛得不得了,像一个发狠的母兽。那个女孩子显然不是她的对手,看上去只有招架的功夫,没有还击的力量了。
周围聚集了几个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地谈论着,却并没有人上前阻拦。这样的情形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置身于乡下,而不是在城市里的一所大学。
两个人越打越厉害,小梅被女孩子抓破了脸,渗出一丝丝血迹。她对手的头发被她死死地抓下了好几绺,她越战越勇,几乎要把那个女孩打倒在地了。
王闲云看不下去,刚要去阻止,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冲了上来,把两个女人分开来。
他们是学校的保安,不知是谁打了校内110。
保安要把两个肇事者带走,她们害怕了,各自想起来自己的身份,纷纷给保安讨饶。保安不依不饶,非要将两个人带走。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保安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学校的纪律,学校刚下了文件要整治校园文明呢,你们撞到枪口上了。
小梅想跑,突然看见了王闲云,胆子像是大了一点,她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挺直腰,瞪了一眼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的对手,说你怎么不咋呼了,你不是说自己是校长家的保姆嘛,你怎么不熊了?
她把家乡的脏话也带出来了。
两个保安一听她这么说,互相看了看,说你们两个到底是干什么的?
小梅指指女孩说,她说她是校长家的保姆,熊得不得了,还说脏话。
两个保安说,那你呢?
小梅看看站在一边的王闲云,没吱声。
王闲云走过来,说她也是保姆。
保安看看他,那你是谁?
王闲云说我是王闲云。
保安一听,愣了一会儿,嘴里咕哝着,王闲云,这个名字倒是挺熟的。
这时,人群中有人咋呼了一句:他就是那个著名作家。
保安一听,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老觉着这名字在哪里见过,昨天我还在看你的小说呢!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王作家,签个名。
王闲云尴尬地笑着,说那这两个孩子……
算了算了,都回去吧,保安说。
人群散开了。
回到家,小梅呜呜地哭起来。
王闲云看她的样子,又生气又怜爱。
这个小女孩平时看上去挺文静的,怎么打起架来也会那么厉害。到底是乡下孩子,还是脱不了乡下的野气。
王闲云拧了个毛巾,让她擦擦脸。
小梅看看他,断断续续地说,你怎么不熊我?
王闲云笑了,说你和那个女孩子打架肯定有原因,我得先弄明白你为什么要和她打架。
小梅一听这话又呜呜哭起来,半天才安静下来。她说,我现在才明白你让我读大学的苦心,那些人说咱俩的坏话,说见不得人的事情。
她又哭起来。
王闲云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抬起手想拍拍小梅的肩膀,停在半空犹豫了一下,悄悄放下了。
他害怕楼下那些眼睛。
3
《人间八月》果然未被刊用。
《四季》的一位编辑给王闲云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退稿信,信中说小说写得很有深度,语言也很老辣,但小说的风格不太适合《四季》,建议另投他刊。编辑向王闲云本人约稿,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惠赐大作。
王闲云知道这是编辑的托词,《人间八月》的确是走得太远了,这篇小说的意义恐怕要等到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被文坛发现。
他有心把小说推荐给自己主编的文联刊物《海潮》,又担心李文海有意见。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先跟夏雪商量一下再作别的打算。
第二天,王闲云趁课余时间和夏雪谈了一会儿,问她还想不想修改《人间八月》?
夏雪愣了一下,笑笑,说是不是遇到了麻烦?退稿了吧。
王闲云点点头,是我们国家最好的一份文学杂志,我本来以为能够发表,这家刊物一向是兼容并包标榜先锋的,没想到也不能采用。
夏雪说,不瞒你说,我先前也投过,对现在的文学刊物,我的态度一向不很乐观。
王闲云听到夏雪叹息了一声。
愣了一会儿,夏雪又说,如果实在不能发表就算了,我相信自己的实力,等等再说吧,就我们国家现在这个体制,文化进步恐怕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王闲云本想告诉她可以把小说推荐给《海潮》进行连载,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就释然了。上课铃一响,夏雪就一头扎进教室,去给学生上课了。
看着她的背影,王闲云心中一阵酸楚。他决定先偷偷把小说推荐给《海潮》,如果能发表最好,不能就算了。
为此王闲云亲自跑了一趟文联,找到李文海,郑重其事地把书稿交给他,要他好好看看,尽量予以发表。
李文海见他说得严肃,以为遇到了什么重要的好稿,说一定好好看,只要稿子好,肯定尽快发,你主编都说话了,我敢不听?
他这时还忘不了跟王闲云开个玩笑。
王闲云笑笑,说我这个主编还不是挂个名。他拍拍李文海的肩膀,说确实是篇好稿,你看看就知道了。
两天以后,王闲云接到李文海的电话。
李文海第一句话说《人间八月》确实是一篇好稿。
王闲云听了这话心中一喜。
哪知道李文海的第二句话是,这篇小说绝对不能发表。
王闲云说,为什么不能发?既然是好稿,为什么不能发?他有点着急。
李文海笑着说,我倒是要问问我们的王大作家,咱们国家现在是什么性质的国家?
王闲云满头雾水,说什么国家,社会主义新中国!
李文海说,原来你知道这是社会主义新中国,我再问你,《人间八月》的主题是什么?是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说白了就是反动小说!咱们的刊物可是文联主办的,不能冒被查封的危险。
王闲云愣了。
夏雪的小说确实有这方面的倾向,但绝对不能归于反动小说之列,他想为小说辩解几句,一想算了,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放下电话,王闲云彻底失望了。
他决定把小说拿给吴东豪,他可是一个激进分子,不妨听听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