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辣的太阳底下，金色细沙如同岩浆般缓缓流动，蒸腾叫嚣的黏腻热浪中，几道模糊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从沙丘背面攀爬上来。
没有遮蔽的云彩，也没有舒爽的凉风，几个人就这样如同蹒跚学步的幼儿一样，极为艰难地在沙漠里慢慢挪腾着。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膝盖半拖在沙面上，一只手像滑动船桨那样支撑在前，靠三条肢臂协调着帮助身体前进。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松开另一只拽着大号旅行袋的手，仍然坚持着往前挪动。
“……我走不动了，你们扔下我吧……。”掉在后面的女人又一次从沙坡上滚下来时，有气无力地说道。
“小艾，坚持住，很快就能找到水源了……。”倪松一张嘴，因为干燥黏连在一起的双唇立刻挣开了一道血口。
前面的男人听见声音只回头看了一眼，继续艰难移动。
“我坚持不下去了，你让我留在这吧……。”田艾珺趴在沙坑里，泪水混着沙粒糊了满脸。
倪松身上虚的厉害，却还是回身将妻子从沙坑里拽起来，帮她擦掉脸上的沙粒，出声安慰道：“这时候掉眼泪，太浪费了。”他贪婪地将那些潮湿的沙粒含进嘴里，尽量利用里面的湿气滋润干裂的口腔黏膜。
剩下那一小撮沙子被他抹到妻子的嘴唇上，“小艾，再坚持一下，既然能从基地逃出来，就说明我们命不该绝，老天爷不会让咱们轻易死在这的。”
田艾珺吸了吸鼻子，趴在他身上无力道：“我渴，我饿……。”
“我知道。”倪松看着妻子脸上因为暴晒而翘起的皮屑心酸的说道：“书上说沙漠有百分之一的面积是绿洲，只要咱们走下去，一定会找到食物和水源。来，咱们一起走，你跟着我抬脚。”
夫妻两人低声数着脚步，终于还是以极缓慢的速度沿着前人的脚印追了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队伍最前面的几个人已经停在了一棵枝杈茂密的胡杨边上。
拖着旅行袋前行的男人并没有与这几个占据阴凉面的人凑在一处，反而绕到了大树的另一侧，小心地抱着旅行袋爬上了第二个副枝杈，利用粗大的树干与身后那几个人隔开了。
瘫倒在阴凉面的五个人里有男有女，其中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稍作歇息之后，从捆在身上的布包里掏出了一块粗壮焦黑的类似于木炭的东西。
他只做了这一个动作，身边几人就变了脸色。
男人掏出一把折叠刀，切下了五块大小不一的黑黢黢的硬块，将其中四块递给身边的人，最大一块留给自己，紧接着，又把少了一角的黑炭块重新包起来，绑在身上。
拿到黑炭块的人全都脸色煞白。
分到最大块的男人将炭块送进嘴里咬了一口，用石牙细细磨烂吞下之后才朝另几人问道：“吃啊，怎么不吃？看着就能饱？”
他的嗓子好像破锣一样难听，喉头每滚动摩擦一次，口腔里都飘出一股怪味。
四个人面面相觑，当中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只盯着那块黑炭看了几眼，不等细嚼就闭眼吞了下去。
“你竟然真的吃了！”另一个女人仿佛被热炭烫伤似地手指一缩，那块黑乎乎的东西就掉在沙子上颠了两下，露出内里的暗红。
“不吃怎么办，难道真的等死吗。”女人继续嚼着，面无表情的说道。
“你明知道那是人肉！是有根叔的肉！你竟然还能咽下去，吕萌啊吕萌，难怪这么多年我一直斗不过你，你的心可真狠啊！”唐小如状似癫狂地笑道：“你以为郭海给你吃肉是因为可怜你吗？你错了！他是为了他自己！只有咱们继续活着，他才有足够的口粮走出沙漠，我没说错吧，郭海！”
郭海慢慢抬起头，嘴唇微张，一开一合间露出牙缝里残余的肉糜，“那又怎么样，最起码你能活着不是吗。其实做人何必那么悲观，也许不等这块肉吃完，咱们就都走出去了也说不定呢。”
“走出去？”唐小如好像听了一个极为可笑的笑话，苍凉笑道：“是啊，咱们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进了你的五脏六腑……。”
“他们已经死了，放着也是浪费。”郭海说着，把手上最后那点肉块也送进嘴里，“你们可以不吃，顶多费事烧把火。”
其余两人听到烧火，再想起那一大块焦黑的腿肉，权衡之后，还是忍着惧意将肉块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唐小如见同伴妥协，死气沉沉地扑倒在地，“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宁愿和林宇他们一起死在坑道里，也比现在半死不活地拿钝刀子拉肉好过。”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吕萌摸着肚子轻轻说道：“只要能活，不管多难，我也不会放弃。”
唐小如听到这话呆了呆，“吕萌，我从来都没看懂过你，你确实比我强……。”
五个人再没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静坐在树下，借由这点阴凉之地恢复体力。
大树另一侧，男人摘了一把树叶嚼烂，拉开了怀里旅行袋的拉链。
旅行袋里藏着两只半满的水瓶，一小袋食物，还躺着一个脸颊通红的小男孩。
男人将吐在手心的叶沫子细细涂在孩子的脸上，探向孩子颈部的脉搏，犹豫了很久之后，倒了一小瓶盖的水，喂进孩子嘴里。
做完这一切后，男人重新嚼了一把树叶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抱着旅行袋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
倪松挽着田艾珺一瘸一拐地来到树下，低声哀求道：“能不能再给我点吃的东西？”
盘腿坐在树杈上的男人合着眼，只是抬手指了指树上的叶子。
这种无声的拒绝让人分外难堪。
倪松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再说出任何求情的话。他将田艾珺扶到树下休息，踩着树干掰断一根枝杈，薅了一把干涩的树叶掰碎，递到妻子嘴边。
看着那两片不复昔日颜色的惨淡薄唇，他忽然想起了那时还在逃亡路上，尚未进入基地时开过的玩笑。同样是关于叶子，心境却大有不同。
那时的七人队还在，苏挽还在，宋华还在，甚至连王月也在。
想起苏挽这个名字，想起坑道里郭海说过的话，倪松恨得牙根都要咬碎了。
她早就知道基地会爆发病毒，甚至连出逃计划都制定好了，却连招呼都不打，扔下他们独自逃难。
明明是一个团队的战友，明明是一路逃命过来的朋友，明明比谁都更加心软，竟也会如此决绝一声不响地扔下他们。
如果还有再见的一天，他真的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想着想着，暗藏在灵魂深处的负面情绪如同疯长的野草般紧紧裹住了心脏，就连喷薄而出的鲜红血液也随着逐渐加深的怨念凝成黑墨。
“倪松，你怎么了？”田艾珺咽下那团味道刺鼻的树叶，抬手用袖口抹掉倪松眼眼睫毛上挂着的黄色灰尘，关心地问道。
自从离开基地她就感觉到倪松的情绪很不稳定，却因为忙着逃命无暇顾及。直到刚才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暴虐之色，她才觉察出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只是在想些事情。”倪松顺着她的动作闭上眼睛。
田艾珺见他不想说，轻轻叹了一口气歪倒在旁边，尽量将身体移动到树荫下。
如今多活一刻都是捡来的，过于情绪化等同于浪费生命。
心思各异的三路人马就这样各自为营地据守在茫茫大漠唯一的庇护之所，直到天黑后一团跳跃的篝火替代了骄阳。
郭海第又一次解开了布包，身边四人的脸上却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
田艾珺还是倚在倪松身边，极度缺水与饥饿，让她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剩。
一片寂静中，盘踞在树杈上的男人猛地睁开眼睛，凝神注视着远处一座巨大的沙丘。
一条暗灰色的影子陡然出现在沙坡之上，朝大树方向冷冷地瞥了一眼，一步一滑地下到坡底，低头转了两个圈，又极快地消失在沙丘背后。
看见那道鬼祟的影子消失不见，男人冷硬的面容非但没有丝毫松懈，反而立即解开腰带将旅行袋牢牢固定在背上，抽出裤腿里的匕首，砍掉一根粗大的树枝扔进火堆。
围坐在树下的人都被突然砸进篝火里的树枝吓了一跳，离得稍近的郭海一行人还被飞溅的火星烫伤了。
郭海停下手里切肉的动作，将视线落在男人身上。
自从在坑道里相遇，他就从男人身上闻到了那股沉寂在骨子里的血腥味，熟悉的杀戮气息让他血液沸腾，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真的很想和男人好好斗上一场。
“文峥？”倪松拉着田艾珺站起来。以他对文峥的了解，如果不是有危险靠近，他绝不会这么反常。
“有狼，很多。”文峥将树枝根部架在火堆上，看着它一点一点的烧透。
“狼？狼在哪里？”唐小如惊慌失措地叫道。
“探路的已经回去了，狼群很快会过来，不超过五分钟。”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声悠长深远的狼嚎过后，一阵低低的咆哮声此起彼伏地从四面八方随风而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真的有狼！”田艾珺抓紧倪松的手，紧紧贴在他的背后。
“这只是开始。狼群会先用嚎叫声让猎物产生怯意，在其慌不择路的时候趁机冲散他们，逐一击破。”文峥说话间抽出树枝，在火上均匀烘烤着，“狼的耐力很强，可以追着猎物几天几夜不松口，我们现在已经是被人盯死的肥肉，想活着，就要杀光它们。”
“不可能，咱们杀不了那么多狼，只有死路一条……。”两个村民抖如筛糠，吕萌则呆愣愣地看着火堆，半晌没说话。
就在众人惊惶无措的功夫，隐藏在暗处的狼群已经不耐烦再等下去，一个个黑灰色的暗影逐渐从沙坡上显露出来，朝大树疾奔而来。
文峥迎着围拢上来的狼群，用一只手扶住背后的旅行袋，将通体发红的树枝挡在身前。
十几匹壮年成狼在头狼的带领下，箭一般窜向距离最近的村民。
郭海将肉块扔到脚下，握住刀把，死死盯着头狼，就在他准备好要迎上那道利爪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声划破夜空的惨叫。
“啊——”
毫无防备的村民捂住喷血的脖颈倒了下去，勃发的血液将冰冷的黄沙浇灌的温暖潮湿。
“既然你们注定要死，不如帮活着的开路。”吕萌趁着众人怔忪的功夫，将手里的刮眉刀刺进另一名村民的喉咙里。
死去的人死不瞑目，活着的人却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跑！
身后不远处传来尖牙刺穿骨头以及撕扯血肉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朝着狼群相反的方向拼命跑去，来不及考虑会不会迷路，也来不及考虑活着的胜算能有多大，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的奔跑。
狼群大半被新鲜的血肉羁绊住，还有几匹在头狼的带领下仍然贪婪地追逐着眼前的鲜活猎物不放。
漫长的奔跑过后，急促的低喘声始终紧贴着地面尾随身后，几人连滚带爬地想要攀上高处的沙丘，却被松软的沙坑绊住了。
两条腿的耐力远远不及四条腿，冷血猎手已经来到眼前，高高的沙丘成了几人最后的生命关卡。
一条黑影猛地扑上来咬住唐小如的小腿，将她从沙坡上拖了下去，唐小如的哭叫声如同炸雷一样打在几人心头。
“畜牲！”
郭海大喝一声，飞身抱住另一条窜起的黑影，一刀从前肢底窝斜插进去，狠劲一拉就割掉了一条狼腿，滚烫的鲜血立时喷了他满脸。
哀泣的呜咽低低响起，郭海反手一抹，冷笑道：“原来狼血也是热的！”
文峥挥动双臂，将滚烫的树枝反复抽打在头狼身上，焦臭的毛发灼烧味随着头狼愤怒的嘶吼蔓延在空气中，久久不能散去。
得到头狼的召唤，一匹公狼悄悄绕过沙丘，想要从另一侧夹击文峥。
文峥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另一匹偷袭的公狼后，心底猛地一沉，在利齿即将扑到后背的时候强扭过身子将肩头送入公狼口中，剧痛传来的那一刻，文峥抱着公狼一起滚倒在地躲过头狼的夹击，将匕首狠狠刺入狼眼。
公狼断气后，文峥迅速扒开死狼的嘴巴，踉跄着攀上沙梁。
失血与脱力让他再也无法看清近处的影子，耳边的哭号声却始终在无限回放。
文峥用受伤的手臂轻轻托住身后的旅行袋，感受着拉链口传来的微弱气息，强撑着一口气站在高高的沙梁上与头狼对峙。
受伤的头狼低低咆哮一声，前腿轻轻往前一跃，凌空扑向猎物。
文峥睁着视线模糊的双眼，努力辨别重叠的黑影，尝试无果后，只能用手臂挡住咽喉处的重要部位，以便在头狼落嘴时为自己谋取一分活命的机会。
感觉到狼嘴中喷出的腥臭气息，文峥阖上双眼，静静等待着出手的那一刻。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随着嗷呜一声哀嚎，头狼沉重的身躯噗通一声摔到沙坑底部，砸出了一个深深的血坑。
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可文峥已经听不清了。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唯一记住的，是一张晃动模糊的血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