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数百里,滂沱的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之间恍若幕帘遮目叫人看不清眼前。
崎岖嶙峋的山腰上几片破碎的孤瓦顺着雨水磕磕绊绊的滑下。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孤孤地立在半山腰上。
相较于西赫帝都繁华之下的风雨欲来,此处显得更加颓败且直接。
几名黑衣男子面色森寒,在雨中疾步运气行走,似是在找寻什么。
荒凉的山脊上那间土地庙显得格外突兀。他们对视一眼,将手放在腰侧。忽而寒光闪现,本就缺修已久的破败小庙在大雨之中,轰然倒塌。
那几人看着那倒塌的废墟,眼底疑惑一闪而过,终是踌躇着向前走去。
为首的黑衣人比划了几个手势,随即带着那几人在废墟之中左右翻动。顷刻,几人聚在一起,肯定地摇了摇头。
为首的黑衣人沉默许久,缓缓道:“撤!”
刚行几步,忽而他脚步一滞,身子一晃,连连后退。黏腻的雨水和着一股子来自半空中的血腥味洒在他脸上。几具黑色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废墟之上,皆是一招齐腰斩断。
他后腿一阵抽搐。没想到竟没发现她!他暗恼。当初人一个没死他大约还有把握将她围困至死,如今恐怕他也是性命堪忧。
一道红影划破夜空,稳稳落在那黑衣男子面前。赫然是南王府那红衣女子。她一手负在身后,笑容讥嘲阴冷。
倘若那孤庙后头不是绝壁,而她不是在那绝壁之上蛰伏许久,怕现在躺在大雨中流尽鲜血的人就是她了。
苏暮提着剑,乌黑的长发淋湿贴在她颈侧。
“苏暮,你逃不过的。”黑衣男子站在雨中道。
“不劳祭司费心。无论我死,或杀回去,你都看不到了。”苏暮轻笑,眼角的那抹绯红妖娆蛊惑。她提剑,语气森凉。
黑衣男子抬步欲动,却仿佛定在原地般,眼睁睁瞧着那寒光刺进他心脏。
果然是生于妖莲的妖女,以神惑人。
苏暮垂下眼帘,将剑拔出,掷在脚边。忽然她脚踝一软,跌落在泥泞之中。腥气的雨水混着血液从她身边淌过,她瞪大着眼,似是有什么从她眼中滑落。
雨捶打在地上,掩住低空之中一声浅浅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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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嫩的哭泣声划破夜空,婢女接过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额上冷汗涔涔。
年轻俊朗的男子站在雕花朱门之外,面色憔悴。
苏暮站在那男子身后,神情恍惚。“父亲?“她身子发颤,伸手触向那人。手指却毫无障碍的穿透那人身体。她一愣。是梦。是了,这一天,她和她兄长苏祁出世,她的母亲也在这一天因难产离世。
苏暮收回手,静静的站在屋外,闭上眼。
门从屋内推开,稳婆面色惨白,走出屋子,面对着那负手而立的男子扑通一下直直跪在地上,身子发颤。男子身躯一震,绕过那稳婆,走进屋内。
苏暮低着头,她不用进去也知道是何场景。生于妖莲上的她生来记事,天赋异禀,根骨极佳,所以那副鲜血淋漓的场景,她毕生不忘,且不愿再去瞧那第二次。
不多时,那男子怀抱两婴走出屋子,双目赤红。
这是她的父亲。他左手抱的那个男婴,是她兄长。
苏暮跟在那男子身后,脚步踉跄。忽而她眼前一花,场景变换。
湖边,小小的女孩面容精致,眼角一抹浅浅绯红,手中的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宛如玉雕立在原地。立在一旁身量略高的男孩笑着唤她,向她招手。女孩抱着剑笑嘻嘻地撞进男孩怀中,眉眼娇俏。男孩伸手摸了摸她头,温润如玉。
因为底子不同,苏暮父亲自幼便将她武功抓得紧,倒是她的哥哥,不近武学,一派温文尔雅。
苏暮抬手捂住胸口,心中一阵钝痛。她弓着腰,双目紧闭,指尖轻颤。
四周的景物宛如潮水般褪去,待她重新直起身,儿时的自己和哥哥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间她记到骨子里的暗沉的宫殿。
四周寂静听不见声响,灯火靡靡勾勒出殿中高位上一人端坐的模样。
浓烈的腥味自那处弥漫开来,像是只蛰伏的嗜血的妖。
忽而一人自那高高的位子后面走出,手中握着一柄仍旧在滴血的短匕。四周突然变得明朗,苏暮眨了眨眼,一阵躁动声自忽然被推开的殿门之外传来。
握着匕首的那人森寒地一扯唇角,伸手将那双目紧闭,即使重病,即使死亡却依旧俊秀的男子,从那无限尊崇的位子上推下。
苏暮蓦地抬头,双目赤红。她没动,因为无论何时她也清楚的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地。即便眼前父亲满身血尘,她也无法此时血刃仇敌反叛。
她后退几步,隐在阴影之中。
一群人携着一名男子退入殿内,口中说着些什么。
“你若动我兄长尸首分毫,他日我必要你们挫骨扬灰!”随后而入的苏暮咬着牙,一字一句。
人群中一名身姿袅娜的女子走出,轻笑:“我敢亲手血刃了你的好兄长,还怕你这些威胁?苏暮你怎的跟你哥哥一样蠢。”那女子一身紫衣,赫然是付烟。
“哈哈…哈…”苏暮支着剑,笑容惨烈。付烟眼神复杂的瞧着她,语气怜悯。“你莫不是疯了?一日亲人死绝,如此确实难免。念在我同你哥哥假戏一场。”她扬手“将她哥哥尸体还于她吧。新宫主没有意见吧?”
一直高坐在那位子上的人讥笑着,道:“你六合宫助我夺位,由你定夺便是。”他昂起下巴,睨着苏暮“少宫主意下如何?”
话音方毕,人群中忽然有人扬手一推,将那人群之前的尸体推了过去。
苏暮下意识伸手去接,忽而一阵血肉崩裂之声——细密的血珠溅在她脸上,苏暮忽的一愣,双手僵在半空之中,仿佛静止一般。
昨日还叫着她名字的哥哥,此刻竟就这样,变成了血肉模糊,面容难辨的模样……
若说她是妖魔化身的莲上妖物,那这上天必定是厌恶她至极了。所以她家破人灭,所以她寿命短暂,所以她注定时刻活在这样的梦境之中。
殿中央的苏暮瞪着眼,手中长剑轻颤,即便有人来抓她,她也如定了神一般不加反抗。
一直隐在阴影中的苏暮走到人群之中,瞧着发呆的自己,笑容苦涩。
“哥哥……父亲啊……啊……”她蹲下,一声声低吼。
她承欢父兄膝下一十八载。自此,孑然一人。自此,恨意深植。不待血流成河,不尽妖莲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