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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死床”

六点二十分,张新生惊醒了。

窗外的景物变换不停,车厢微晃,列车广播通知乘客桃村到站了。张新生睁大眼睛盯着上铺的淡绿色底板,记起自己是在南去的火车上。可就在刚才醒来的一瞬间,他恍若听到一声轮船的汽笛,还有隐约的笑声,那么纯真无邪,惊的张新生僵住不动。

“做恶梦了吧?这种药吃多了都这样。”

旁边中铺上一个声音说。张新生猛的转头看去,想了半天才认出,这个人叫史长发,是个警察。

“是啊,最近总做恶梦,倒不一定是药的原因。”

张新生坐起,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湿透了。史张发也注意到这一点,目光迥迥的看过来。张新生有些尴尬的一笑,下床去卫生间了。

外面天蒙蒙亮,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隐在淡乳色的薄雾中,田间偶尔闪过一两个人影,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张新生洗了把脸,然后把头靠近半开的窗户,深吸一口湿重的空气,感觉清新无比。出来时看到史长发正在过道吸烟,张新生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很响的一声,正难堪时,史长发递过支烟,张新生忙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老烟民了吧?”

“是是,十三岁就开始抽了,那会还只是个大学生。”

“噢?十三岁就是大学生啦?神童啊!了不起!”

“唉,都过去的事了,现在什么都不是,连虚名都没留个。”

“也是,文革毁了一代人的梦想。”

才说了两句话,张新生指间的香烟已下去大半。史长发又递过支烟,张新生忙摆手谢绝。

“我老婆不许我抽烟,再来支她就该闻出味了。”

“那你可够惨的,还是单身好啊,想抽就抽。”

“小伙子,结婚这事不是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这事吧,是天定的。”

史长发笑而不语,张新生则吸进最后一口烟,把烟蒂踩在脚下碾。

“朱家庄人吧?”

“不是,我济南的。不过,下乡那会儿是在朱家庄。一呆就是七年。”

史长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过头向窗外。防风林里蝉鸣正酣,间或一只麻雀的身影如箭般射过,目光追去,麻雀悠然的落在一段摇曳的树枝上,抖动羽毛。远方太阳正从雾气中突围而出,金光四射,一切黑暗都隐入大地。

“那个,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朱家庄人的?”

史长发转头疑惑的盯着略显不安的张新生,随口答说:“朱家庄人的吸完烟都习惯把烟头踩扁,直到看不见一个火星。因为那干燥,地里都是麦子,防火。”

“原来是这样,真是处处是学问啊……”

史长发一笑,也把烟蒂丢在脚下,却只一用力就已烟蒂踩灭。

“你是不是又在这偷着抽烟啦?”

一个怀孕的女人摇晃着从卧铺车厢走来,张新生眼前人影一闪,史长发就已迎上去,而张新生手中则多了包香烟。

“没的事,这位大叔在抽烟,我陪他说会话来着……”

“我还不知道你?一时不见就上房揭瓦的。”

“真没抽,咱们回去吧,你还怀着孩子,别闪着腰……”

张新生错愕的看着史长发夫妇离去,心想上车时可没见他带着老婆啊,难道是中途上车的?拿起那包烟,是二块一包的大江,看来这个史长发倒是个好警察。张新生把香烟放在过道里,然后回去,他老婆陈宇也不是好惹的,闻出点味都能骂半天。

“陈宇太凶悍,还是史明丽好……”

张新生不自觉的想,随即心里一颤,一股寒意从背后升起。过道里空无一人,洗手间和厕所都关着门,车厢还在晃,可没有一丁点人声,仿佛空闲数年的旧屋,阴森森的充满尘埃味,就像乡下的旧谷仓。张新生似乎又看到年少时的自己,还有史明丽,他们相互拥抱抚摸,羞涩并心跳着。就是在那,张新生与史明丽第一次发生关系,也是在那,张新生产生了回城的欲望,那么强烈。张新生越想越怕,逃也似的奔回六号卧铺车厢。

有早起的旅客坐在窗边椅上,睡眼朦胧,惊诧的看着张新生跌跌撞撞的跑过,更惊愕的是,张新生跑去的方向立即传来一连窜的叫骂,连珠炮般,而在女人尖锐直刺耳膜的声音中,夹杂着张新生怯懦的自言自语般的辩白。这样一出意外让人听了想笑,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无奈和悲悯。“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虞多多,叫她多姑娘就行了。她是做殡葬行的,就是扎纸人纸房子什么的,有生意可别忘了我们啊!”

张新生厌烦的抬眼看,虞多多的脸臃肿红润,毛孔大开着,头发散乱而短,眼睛无神,嘴唇发白而且爆了层皮,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而虞多多身边的史长发却两眼放光,期待的盯着张新生。

“他在期待什么?”

张新生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

“好俊俏的小媳妇啊!比我怀孕那会水灵多了!你说是不是?”

张新生的老婆陈宇在一旁问,张新生忙点头,嘴里应着是是,可陈宇却在背后狠狠的掐了他一把。张新生立即意识到自己答应的太快了。就在这时,张新生看见史长发的笑容有些僵硬,那禁不住的失落。张新生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但还不等他深思下去,陈宇就提议打纸麻将,史长发夫妇忙清空床铺。牌是现成的,陈宇总随身带着。

四个人玩了两三个小时,到午饭时间,史长发扶着老婆去餐车就餐,张新生夫妇俩则拿出准备的香肠、鸡蛋、黄瓜、面包,摆了一桌子,但只一会就全吃干净了。午饭后史长发他们还没回来,于是张新生重又躺下,陈宇盯着他骂:猪!

“猪?是猪就好了啊……”

张新生爬上中铺,翻了几次身却毫无睡意,想起该吃治抑郁症的药了,于是摸出小瓶,倒出三粒粉色小药丸,向下看了看,陈宇也已躺下,而且已经响起鼾声。张新生犹豫片刻,努力搅动舌头,然后把药丸丢进嘴里,混在唾液中一股脑的咽下。药片划过食道,坚硬的像陈年的玉米粒。张新生翻身向里,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可他依旧能感觉到,窗外无边的田野在向后飞驰。

列车有节奏的震动,使人昏昏欲睡。

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七分,车厢里有两个不知疲倦的小孩子在吵闹的奔跑,尖叫声传遍整个车厢。张新生烦燥的撑起身子,刚要喝住他们,却发现陈宇正满脸喜欢的望着那两个小孩。陈宇也曾是个温柔的女性,但她没有生育能力。张新生心中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重又躺下闭上眼,想着到了上海怎么和岳父谈生意上的事情。也许是药力开始发作,张新生的意识开始模糊,不停的向下坠,仿佛要坠入地狱,可却又无处着力挣扎。

“啊!”

张新生惊叫一声醒来,发觉自己竟在一片高粱地里,天色昏暗,世界是单调的黑白二色。这是张新生劳作过的田地,在梦里不知来过多少回,史明丽带着小杠子站在田埂上,笑着向他招手,孩子大声的喊着爸爸,稚嫩的小脸在早春的冷风里冻的透红。可就只能这么遥遥的对望着,却永远走不到一起。张新生惧怕这个梦,可又期待这个梦,他想念小杠子,却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是他新手下的药,他还记得。惩罚迟早要到来,可不是现在,他只有在煎熬中等待。但现在这片熟悉的田地却变了,一切都失去色彩。张新生拼命的仰头,墨黑的乌云直压下来,让人窒息。

“啊?!”

张新生仰面倒在一湾污水里,挣扎着爬起,向前奔跑,那个方向有灯光闪动。他还记得,那是村长家的大院,那盏电灯还是他从城里带去的,电线是他从附近部队拉的线,村长因为这破格让他管理村里知青的工分。

“啊?!啊?!”

高粱地漫无边际,沉甸甸的穗子抽打在张新生脸颊上,沙沙的叶子刀片一样割在他裸露的胳膊上,还有高高的稻草人,他俯看下来,脸上挂着阴森的笑,破败的衣袖在风中飘摆,那是张新生穿过的衣服,上面还有史明丽缝补的痕迹。

“啊?!!啊?!!啊?!!”

高粱杆在脚下弹起,张新生措手不及应声而倒。稻草人摇晃着出现在张新生眼帘中,它手指垂下,轻轻的在张新生额头一点,无数音童声在密密麻麻的高粱杆间响起,浓重潮湿的泥土味变成股股腥臭气。张新生不停向后爬,稻草人的身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分开高粱杆走出,一脸黑白的笑容,牵着稻草人的衣袖站住,仿佛父子。张新生拼命的呼吸,但这个黑白的世界似乎没有空气,他惊恐的奔逃,却总也逃不出这片高粱地。

光明就在前方,不远了。

只要到达那里就会回到彩色的世界,还有空气,远离死亡。这个念头支撑着张新生不停的跑,在这梦一样的世界里。

“你还是想逃避啊……”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然后是一声叹息。

“啊!”

张新生猛然坐起,一身冷汗。

“又做恶梦啦?”

张新生惊恐的转头,看到史长发躺在一旁的中铺上,捧着本书却望着顶板,神情木然。

“哦……”

车厢里斜阳余晖洒了一地,金黄的麦杆般耀眼。

张新生悚然缩到角落里,瞳孔放大,直到陈宇的在下铺咳着问:“怎么啦?又做恶梦啦?没事的,我在这呢!”那一刻陈宇像换了个人,声音很轻,甚至温柔。张新生这才长出口气,应了声嗯,陈宇的手从下铺伸上来,他们握在一起,就像已过去的三十多年里的每一次梦魇醒来时做的那样。张新生向窗外望去,列车正经过一座大桥,有些颠簸,江面上最后一抹夕阳正隐入地平线,金波长练的江水顿时变得了无生机。

“只是一场梦啊……”

张新生微颤着躺回铺位,眼角却有大滴的泪水溢出,无休无止。

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七分,车厢里有两个不知疲倦的小孩子在吵闹的奔跑,尖叫声传遍整个车厢。张新生烦燥的撑起身子,刚要喝住他们,却发现陈宇正满脸喜欢的望着那两个小孩。陈宇也曾是个温柔的女性,但她因习惯性流产导致没有生育能力,多年的痛苦与失望才使得她脾气暴躁。张新生心中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重又躺下闭上眼,想着到了上海怎么和岳父谈生意上的事情。也许是药力开始发作,张新生的意识开始模糊,不停的向下坠,仿佛要坠入地狱,可却又无处着力挣扎。到上海还有四小时,外面天又黑了,绿色和其他色彩都消失了,只剩下天边偶尔闪动的灯光和一片漆黑的大地,起伏蠕动像梦魇里的妖怪。

张新生惊恐不安,仿佛又进入到那骇人的梦境。

“小伙子,你去上海是出差吗?”

陈宇还在和史长发闲聊,虞多多则一口一个阿姨,叫的亲切。

据史长发讲,他此行是出差,到上海取一个二十几年前旧案的档案,随便办一些其他公务。本来这活不该他干,他可是刚拿了地方性十佳人民警察称号的人,而且老婆还怀着孩子,但史长发得罪了地方领导的千金,所以除了偶尔做电视访谈时叫去露露脸外,大部分时间都做最底层的工作。

“那你可是够背的,和我们家老头子差不多,都不得志啊!”

卧铺车厢里吵吵闹闹,一个将到站的乘客因为丢了卧铺卡被要求补票,他和他的同伴与乘务员吵的面红耳赤。那是个上海男人,他的同伴也都是上海人,吵起架来语速极快,乘务员也不甘示弱,乘警在一旁调解,结果越调解越乱。

“怎么还没动手?”

渐渐暖和过来的张新生在中铺探头看了会,觉得没意思,重又躺下,不再紧张,思绪又杂乱起来,他回想起下乡时的事来。那时有一个上海来的知青,喜欢上同在一个生产队的济南女知青,但结果却让大队上的会计在一次麦收时强奸了。顾于颜面,女知青没有声张,只悄悄的告诉上海知青。但他只是闷头蹲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女知青恨恨的一跺脚走了。当时张新生还血气方刚,知道后立即带了几个知青乘夜把会计打折了腿,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女知青竟然嫁给了那个快四十的残废会计。

“最没可能的事情就是最有可能的。”

张新生翻了个身想到,自己不也正是这样的吗?在所有都认为不可能再有回城的机会时,突然就回城了。

“大叔,下来聊会吧?再几个小时就到站了。”

史长发讪讪的说,张新生一翻身就看见他的脸,那双眼睛闪烁着似乎在隐藏什么。灯光昏暗的车厢在摇晃,一切都披着层阴冷凝滞的雾气,如同站在黑暗与光明的分界线上,挣扎不休。张新生心底莫名的一抖,仔细看去,眼前的那双眼睛,分明就是史明丽!

“啊?!”

张新生惨叫一声向的退去,撞在隔板上又侧身向车厢过路后退,顿时从中铺上跌落下来,胳膊着地,清脆的一声咔嚓,伴着张新生惊恐的尖叫,在空气中如刀锋切开铁片,让人心颤。整节六号卧铺车厢顿时安静下来,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看过来,呼吸停顿,张新生绝望的向黑暗中爬去,那些灯光此刻变得太过刺目了。

“怎么啦?新生你怎么啦?”

陈宇趴在地板上,焦急对蜷缩在下铺床下的张新生大叫着,眼泪顿时涌了出来,那种心痛的表情让人觉得她曾对张新生的讥讽怒骂都是假装出来的。

史长发还僵直的呆立在原地,眼睛茫然的望着中铺,直到虞多多拉了拉他的衣袖,才反应过来。只是那片刻的呆立,像死去了一般。

“别介意啊!我们家老头子年轻时受过刺激,有时会犯病……都是文革害的!”

陈宇坐在卧铺沿上,张新生缩在床里面,躲在陈宇背后,紧握着她的手,身体仍在颤抖。

“没什么……不过刚才真把我吓了一跳。”

史长发说着握住虞多多的手,顺势拉起在唇边一吻,看的一旁那位五十多岁的列车员满面笑意。虞多多有些不好意思,轻拍史长发一下,神情娇羞,仿佛少女。

“呵呵,你们这两对夫妻可真有意思,好!一老一少,都喜欢握着老婆的手。是不是握着老婆的手就什么都好了啊?”

陈宇和虞多多都笑了起来,满眼的幸福。

“对了,阿姨,叔这病多少年了啊?”

“那就早了,打我认识他那会就这样了,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也不说,就一个人扛着,那多累啊!他是怕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年真苦了他了。”

陈宇叹了口气,虞多多点点头。旁边的列车员重重的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他或许也有一段不愿被人知道的往事吧?陈宇看着列车员离去,回过神来,张新生还在抖,这一次竟比以往的恢复时间要长。陈宇回身时才发现,张新生一直睁着眼睛,惊恐的从衣袖间偷窥着对面的史长发,而史长发则在发呆。

“其实我们家这口子有时候也……”

虞多多犹豫着刚要开口,却被史长发阻止。

“我那个和大叔不一样,我是在思考案情,职业习惯。”

“我看出来了,你不愿说。没关系,谁家还没本难念的经啊?遇事看开些,多大的仇啊恨的啊,就算一辈子不得志,只要健健康康,能和老婆孩子安稳的过一辈子,这就比什么都强!”

陈宇说着挪动身子,放下双臂,把张新生与史长发间完全隔断开。

“阿姨,您这话说的,实在,真实在!其实我是一孤儿,打小就寄住在别人家,也算吃百家饭长大的,白眼没少看,能活这么大还能当上警察,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么大了都没个长辈和我说这么实在的话,单位领导总说要上进,又不给机会,在学校时也是,老师说不想当局长的警察不是好警察,结果当上局长的哪个不是高干子弟?今天您的话,让我感动……”

史长发哽咽的说,眼中闪过一抹泪光,虞多多不自觉的握紧了他的手,默默的看着自己丈夫。

对面的陈宇心痛的看着史长发,突然有股冲动,想让他当自己的儿子,以后不再孤苦伶仃。

“要是你不嫌弃,我就认你当干儿子吧?”

“好好,就这么定了,妈!”

史长发立即点头同意,虞多多也应着,两个人一起喊陈宇妈,这叫陈宇激动不已,甚至忽略了背后的张新生,他的手刹那间变得冰凉,像坠入冰窟,散掉了最后的温暖。黑夜使列车运行的声音空旷,宛如行驶在没有任何生灵的黑箱子里。

或者是在奔向地狱……

耳边嘈杂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张新生猛的睁开双眼,天啊,列车怎么变成破败的平房啦?顶棚上糊的是文革时的报纸,上面大标题写着:三反五反的漏网之鱼,人民公敌陈天葵!张新生的心脏嘭嘭的跳着,他想了起来,这是朱家庄,二十几年前的朱家庄!

窗外寂静无声,污垢的玻璃外光明像一块固体,渗不进来这昏暗的房间。

“是梦啊,一定是梦吧?”

张新生坐起来,发现自己穿着汗衫,绿军裤,床着还摆着一根铁扣皮腰带,这些都是张新生曾熟悉的私人物品。张新生难以至信的抬起双手,掌心生满老茧,而手臂上的肌肉是饱满的,皮肤富有弹性,他慢慢向脸上摸去,果然触到了刚硬的胡须。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张新生从床上跳下来,在列车上断掉的胳膊完好无损,他惊惶不安的在屋子里转圈,这真的是文革时他曾住过的那间农舍,桌子上还摆放着一只插有野花的酒瓶。那是史明丽新手摘来的啊!张新生连连后退,撞到门板,他反手拉开门就一头撞进外面的光明世界。但外面却并不是院子,张新生站在了一个小土丘上,天高地远,新绿如油一样铺满大地,那是望不到边的麦田。

绝望如利刃直刺心脏,张新生颓然坐倒,他不敢直面这美丽如油画般的世界,甚至不敢呼吸这清新的混着草油味的泥土芬芳的气息,这一切都使他想到史明丽的笑靥,还有小杠子灿烂似阳光的眼睛。他害怕见到这些,害怕面对他们时的心跳。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梦到这些!为什么啊……”

张新生坐在土丘上放声痛哭,他死命的扇自己耳光,诅咒自己的所做所为。可是这一次却并没有醒为,而脸上的痛也火辣辣的针刺般痛。

“是……真的啊?”

张新生泪眼朦胧的停下,远远的听到欢笑声从云端飘来,他抬头向土丘下田间的小路望去,是史明丽和小杠子,他们正一路说笑着走来。张新生立即举起手臂挥了两挥,但却始终喊不出一丁点声音。心跳的越来越快,压抑不住了,血液仿佛要从脑中喷出,却只是颤抖着看着那母子俩走过身边,就要消失在田野深处了。

“明丽!小杠子!”

张新生跳起绝望大喊,那两个身影一顿,慢慢的转过来,疑惑不安的向土丘这边望过来,但似乎没有看见张新生,停了会,又转身走去。张新生顿时急了,跳下土丘向他们奔去,很近了,仿佛就在眼前,却总碰不到哪怕是一丝衣角。

“明丽!小杠子!”

张新生嘶哑的喊着,他们突然又停下,转过身来。

天啊,居然是陈宇和史长发!“又做恶梦了吧?没事的,我在这里。”

陈宇已不年轻的面孔靠的很近,迎面扑来黄瓜残渣在口腔内焖烂的味道。张新生大口喘着粗气,告诉自己要镇定。

列车似乎停了,车厢没有一丝摇摆。张新生一惊,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于是慌忙向窗外望去,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却能听到水声,哗哗的不远不近的响着。

“是梦啊……是梦啊……”

张新生绝望的喃喃自语着缩回床铺,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一旁的陈宇感到莫名其妙,她不明白丈夫今天是怎么了,在梦中喊着另的女人的名字,还有一个小孩子才会叫的名,醒来后行为又这么怪异。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陈宇知道那一定是触动了张新生心底的旧疮疤。

“干妈,干爹是不是该吃药了?”

史长发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他的头从下铺冒出来,目光怪异的看着张新生。张新生双手捂住脸,睁圆眼睛从指缝偷窥去,那个叫虞多多的孕妇也出现在眼前,他们三个人并排站在中铺旁,一齐看来。张新生觉得他们全都不真实,面孔以及车厢都在微微的扭曲,让他感到恶心想要呕吐。

“今天不能吃了,我刚发现你干爹把明天的药也吃了,量多了……医生说这种药吃多了会产生幻觉的。”

“精神类处方药都这样,我有一阵子也吃过这类药,结果总有幻觉,就停了,现在不也好好的?个人体质不一样,我觉得干爹和我一样都不适合吃这类药。”

“就是啊,医生也是这么和你干爹说的……”

陈宇这么说着,可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张新生半刻。

而此刻的张新生渐渐清醒过来,眼前的三个人都不再扭曲晃动,而陈宇的气味也是那么真切,他意识到这不是梦,自己已经醒了。

“我……我在哪?”

“可能是嘉兴附近。前边几公里的地路口出了事,火车停了。”

陈宇立即伸过手来,张新生本能的握住,一大一小两只都不在年轻的手又握在了一起。

“叫你吓死了。”

陈宇眼中噙满泪水的说。张新生突然间感到深深的愧疚,这么多年的夫妻,却从未向她说起过自己的秘密,而陈宇也不追问,这样的宽容与信任,无论是谁都难以做到的。虽然陈宇平时的脾气有些坏,但做为一个妻子,她是尽职的。

“我……我有事要告诉你。”

张新生下定决心,要把二十几年前真相告诉陈宇,不管会有怎样的结果。可说出这句话后,他就开始后悔了。陈宇真的会原谅他吗?三十多年的夫妻也许因为说出那个真相而碎裂。或许更糟,等待他的可能是深牢大狱,最后孤单的死在某个漆黑的夜晚。

“说吧,说吧。”

张新生看向史长发夫妇,史长发还在发愣,虞多多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忙拉着史长发走到车厢其他地方去了。

“什么事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陈宇见史长发夫妇走远了,才问。“啊!”

天色灰蒙蒙的,大概只有四点半多一点,张新生从恶梦中惊醒,可在醒来刹那将梦的内容忘记了。身边的史明丽还在睡梦里,嘴角还残留着一抹幸福而满足的笑意。张新生习惯性的伸手去把她额头垂下的秀发轻抚到一边,收回时却剧烈的抖起来,因为他猛然间想起自己的那个计划。

儿子张小将四肢大开的躺在床里边,史明丽为了不压到他,身子紧贴在张新生身上。虽然是夏天,一身是汗,但史明丽仍保持着一个姿势,即不压到儿子,也不至于把张新生挤下床。

张新生犹豫了,这个家是如此的美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回城呢?但一转眼张新生又想到陈宇,想到城里的父母,还有他曾梦想过的前程。大学又开始上课了,王教授答应他重新读大学。现在国家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人材的时候,只要能回的去,这一切都不是梦想,为什么一定要留在穷山沟里受苦呢?

“爹……”

小杠子在梦里突然叫到,然后翻了个身,秀气的五官像极了他母亲,甚至与陈宇也有几份相像。张新生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史明丽能生,那陈宇也不是不能生。再说这孩子虽然才三岁,但调皮捣蛋根本管不了,所以才起了个小名叫小杠子。他现在就这样,长大了还了得?张新生越琢磨心底的杀意越浓,像被恶魔附体,他穿好衣服下床,到门口的鼠药罐子里掏出两片药,那是他在大学时从试验室偷的,是制成片剂的砒霜。

这本是用来在受不了苦时自杀的,但没想到竟会用在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张新生站在院子里,感到心里有一股力量在膨胀,他想笑,又想骂人,还想拿菜刀把自己的手剁了,可最终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脸上的表情扭曲着,杀气渗入眼角眉梢的皱纹。

中午很快就到了,小杠子跟他妈从别的生产队过来,和张新生一起吃饭。休息时张新生把混有砒霜的肉包子塞给儿子,叫他躲起来吃,别叫其他小孩看见抢了去,小杠子答应着扭着小水桶一样的小腰跑开了。张新生面部肌肉抽搐两下,看着儿子跑到草垛后,犹豫片刻走到正和史明丽说笑的人群中。他在等待,等待有人发现儿子的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可全都是些无聊的废话,张新生敷衍着,不时怀疑自己被发现了,强作镇定的露出笑容,甚至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可下一刻他又开始发呆,根本没听到别人说了些什么。

烈日当空,冷汗滚滚,张新生感到自己要虚脱了。

“死人啦!!”

到草垛后去方便的村医杨大头惊恐的大喊大叫,正准备下地干活的村民们都愣了下,然后纷纷跑过去。张新生和史明丽被人流夹杂着涌去,有认识的人大喊张新生,史明丽在见到是小杠子的一瞬间昏倒了,而张新生则摇摇晃晃的跑上前,抱起七窍流血的儿子,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难道当时就没人发现小杠子是中毒死的?”

陈宇不解的问。张新生感到疑惑不解,陈宇完全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些反应,太平静了,平静的像是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

“我也很奇怪,当时是村医发现的,我还以为要被揭穿了,但杨大头竟开出被毒蛇咬伤中毒死亡证明。张小将是史明丽家人运去火葬的。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一直隐瞒着你,我是怕……”

“不用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陈宇打断他的话,神情有些异样,张新生正想再说什么,陈宇突然问:

“那史明丽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张新生在床铺上一抖,头深深的垂下,埋在枕头里。

自从儿子张小将死后,史明丽就一直不开心,张新生决定带她回老家温州看看还住在祖屋的爷爷。但去温州前要先到济南探望父母,这一路走下来也算是旅游了一回。

上路之后史明丽心情有所好转,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但这只是张新生回城计划的一部分,等待史明丽的依旧是死亡,而非幸福的关爱。

在济南住了六七天后,他们转道烟台乘船去温州。那是另一场漫长的等待,张新生一直在等最佳机会,他最初计划还使用砒霜,但船上的旅客中间有大医院的大夫,砒霜会很容易被识破。张新生又想或许意外失足落水是可行的,但甲板上什么时候都挤满了人,根本没机会下手。在出行第三天的夜里,张新生甚至想到直接掐死她,然后逃跑。

但就在这个时候,机会突然降临了。

船到一个小港口,睡在甲板上的那些人竟全都下了船,旅客们全都出来透气,到了夜里大部分人回到了客舱,甲板上只剩下不多的几对男女。

“咱们也去透透气吧!”

晚饭后在客舱里闷坐的张新生提议,史明丽没有反对,两个人来到甲板,夜色已浓,四周的海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张新生伏到甲板护栏上向下张望,只听到水声哗哗,根本看不清哪里是海面哪里是船体。

“别靠太近,小心掉下去。”

史明丽拉了他一把,张新生眉开眼笑的望着史明丽,看的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干什么这么看着人家,又不是没见过的……”

“但今天的你最好看,真的,最好看。”

张新生说着靠过来,抱住史明丽,他感觉的到史明丽的娇羞颤栗,这甚至激起他了****,于是紧紧的抱住。

“放开,人家看见啦!讨厌……”

史明丽半推半就的挣扎着,最后顺势搂住了张新生的脖子。

“你是不是想那个……”

在拥抱了近十几分钟后,史明丽仰起头红着脸问,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新生吻住了双唇,向下压去。两个人本来就靠在护栏边缘,张新生这样压下去,史明丽很自然的向后倒,在弯到一定程度时,张新生突然松开双手,甚至脚下勾了一下,把史明丽送进了漆黑的茫茫大海。就在史明丽向下跌落的刹那,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但随即眉头一松,微微的笑了。

“你是说她笑了?”

陈宇更加疑惑不解的问。

“没错,我看的清清楚楚,她是笑了。”

张新生喘了几口气,像是呼吸有些困难,但却十分确定的回答。列车停在一座桥上,桥下是奔流的江水。只要过了江,就是上海了。

张新生靠坐在下铺的床上,耳朵听着车厢外忽远忽近的水声,还有偶尔杂物入水的响动,只一瞬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现在是汛期,江水格外湍急。对面的车窗拉上了窗帘,但外面的黑暗如油般渗透进来,使得白色窗帘后像躲了个黑影,分不清那空间究竟有多大。

陈宇坐在身边,默默不语,她的目光也有些散乱了,像是心底激起巨浪,正无处暴发。

“我知道自己干的这都不是人事,所以每一天我都睡不好,总是做恶梦。现在我全都说出来了,你要是想报案就去吧,能和你夫妻这么多年,我已经很幸运了……”

张新生叹了口气说,但陈宇仍旧沉默,她握着张新生的手也始终没有松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宇开口说话了。

“其实……我也有事瞒着你的……”

陈宇不安的说,她避开张新生的眼睛,盯着地面。

“你还有一个儿子的,是我生的,但刚生下来第二天就给人贩子偷走了……”

张新生猛的坐起,头结实的撞到中铺的床板,但他顾不得疼痛,紧紧抓住陈宇的双肩,激动的说快要不出话来。

“儿子……我的?我还有一个……儿子?”

陈宇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委曲的泪光。这么多年了,陈宇背负着张家多少骂名,可她不敢说出事实。但是今天,一切都到了该说出口的日子了。

当年陈宇回城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就在怀孕第八个月时,她被人强奸了,因此早产,幸运的是母子平安。但还没等她缓过周身的疼痛时,孩子就被偷走了。陈宇为此精神恍惚过一段时间,直到再次收到张新生的信,他说想念陈宇的味道,还有陈宇左乳下的那颗痣,两个人曾经历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陈宇被唤醒了生的希望,于是振作起来,一边四处寻找儿子,一边筹划张新生回城的事。等到张新生终于回城了,新婚之夜,陈宇却犹豫了,她不敢告诉张新生关于儿子的事情,惧怕脾气火爆的张家人把她赶走。

“你怎么这么傻啊?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怎么会怪你呢?”

张新生紧紧的抱住陈宇,泪流满面的说。陈宇也放下心中的包袱,痛快的哭起来。

但就在这时,一位老乘警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脸色阴沉。

直到这时张新生和陈宇才发觉整个六号车厢里死寂无声,所有人都挤在他们的床铺外偷听。那么多双复杂的眼睛盯过来,一时间张新生感到无比窒息。

“我在这听半天了,既然杀了人那就是犯了罪,我要逮捕你。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居然下的去手!都说虎毒不食子,你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你还有没有人性?前程?狗屁前程顶个屁用!没有老婆孩子你跟谁炫耀去?妈的,我当乘警都快二十年了,什么人没见过?还真没见过你这号的人!不说废话,跟我走吧!”

乘警掏出手铐,正要铐住伸过双手来的张新生,史长发突然一转身出现在张新生面前,脸上挂着泪花。

“你不能逮捕他,他并没有杀过人……因为,我就是小杠子。”“不……不!不可能!”

“看着我的眼睛!你难道不是一直都在怀疑吗?我没有死!我回来啦!”

“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杠子,我做梦都想再见你一面……真……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没有死?”

“你永远都不会猜到的。”

……

……

做为一个孤儿,童年的记忆遥远的像梦境一样虚幻不真实,史长发不止一次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午夜梦回时,所有的苦难还是会再想起,那种种饥饿的感觉,像胃肠里钻出的虫子在咀嚼骨肉,混着对家的渴望,还有无数鄙夷的白眼,冷笑,在史长发心底拧成一股躁动不安的力量,冲击着他的理智,最终却使得史长发爱恨分明的眉眼渐变成一副笑脸,冷冷的笑看人世,或在微笑中无语的落泪。

史长发不记得那个开始,也不知道将如何结束,他只是漠然的看着现在,这真实的一刻。

“你想知道吗?我这次到上海就是为了我娘的案子,她寄给我一封信……”

“史明丽没有死?!”

张新生再次猛然坐起,头撞到上铺边缘,痛的他摇晃了下,站定后紧盯着史长发的眼睛。

“她三十年前寄存在村医杨大头那里,直到最近才交到我手里。”

史长发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冷冷的看着张新生,嘴角浮过一丝嘲讽。

“你……你娘……她说什么了?”

张新生伸手抓住上下床铺的梯子,颤巍巍的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史长发身上,但他并没有回答张新生的意思,反而笑了,只是透着无限苍凉。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

“啊?”

张新生不明白史长发为什么问这样一个问题,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小杠子没有死,居然长大了,而且还当了警察,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可张新生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这个人与记忆里那个天真可爱的小杠子联系到一起。就像他的提问,有太多不可解。

张新生的目光飘向一旁,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有张脸!”

张新生突然指着史长发背后过道的车窗惊恐的大叫,所有人扭头看去,窗帘突起,真的像是有张人脸在后面,围观的乘客哄的一声散开,无数目光盯着窗帘,只见它慢慢飘起,像有个人从后面走了出来。张新生脸色惨白,已看不出一丝血色。

“她还是来找我了……”

“她还是来找我了……”

史长发一言不发,大步走到窗前伸手将窗帘扯下,回头厉声对张新生说:“看清楚啦!只是风!”原来不知道是谁把车窗拉了下来,列车停在桥上,江面上涌动着微凉的冷风正从窗口灌进来。列车从停下来起空调就也停了,车内温度很高,所以有人不顾乘务员的警告打开了车窗。

“看,她来了……”

张新生的声音弱下去,他惊恐的看见史明丽从窗帘后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只插满野花的酒瓶,站在史长发身旁。史明丽还是从前的模样,那么年轻漂亮,只是皮肤比从前要白净了些,她穿着新婚时的那件大红袄,一条黑亮的辫子垂在胸前,甚至脚上的那双鞋也还是村长老婆亲手纳的婚鞋,此刻她正对着张新生微启双唇,似笑似语。

史明丽是如此的光艳夺目,但车厢里的其他人居然都没发现。

“不……不要过来……”

张新生畏惧的缩到床铺角落里,脸上老泪纵横。史长发停住脚步,看着眼前这个可悲的人,他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史长发内心抑郁多年的思念与愤恨竟无从暴发,只交替在胸口撕扯,心碎般的痛。

“不……不要……不要过来……”

张新生看到史明丽再次停在史长发身边,一脸错愕的望着自己,突然间笑了,就像那一夜她落入漆黑的海水时的笑,透着绝望的怨恨。与此同时,史明丽手捧的野花迅速枯萎蔫掉了,玻璃酒瓶也遍布裂纹,她向前迈出一步,玻璃碎片顿时从指间划落,在车厢的地板上翻腾,闪着寒光。张新生的眼球有些僵直,他艰难的向上看去,大红袄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破烂不堪,而史明丽伸来的双手也变得灰暗像已开始腐烂。张新生心头一跳,他不敢再向上窥探,那张脸一定很恐怖吧,而她就在浑然不觉的史长发身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难道这很难吗?难过谋杀自己的妻儿?”

张新生哆嗦着说不出话,他终于看到了史明丽的脸,但出乎意料的是,张新生看到的竟是一个稻草人!

“你害怕啦?那时候你怎么没怕过?回答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以为没人会发现你啊?你说啊!”

史长发处在暴发的临界点,他强行抑制着心中那股怒气,咬紧牙关盯着缩在床铺深处像个孩子一样害怕的老人。周围的人也感应到史长发身上令人不安的气息,无声的退后散开了。

而在张新生眼中,眼前发生的却是另外的场面。

披着破烂婚衣的稻草人站在史长发身边,那些稻草也不知在风雨里侵蚀了多少年,微微一动便有几根酥脆的崩裂掉落。张新生睁大双眼,那些稻草下面有东西,乌黑像毛虫一样蠕动。顺着手臂看上去,肩头那一团稻草脑袋正盯过来,它居然有五官,而且在笑。

“啊?不要过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没有选择,要不是你坚决不离婚,我也不会想到要那么做啊……”

史长发皱皱眉头,他没想到张新生会这样回答,看来他疯的实在不轻。但转念一想,或许他是在装疯,毕竟一个智商达190的人怎么可能说疯就疯了呢?

“你在说什么?”

史长发说着向前走,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像干硬的草梗。可过道里什么也没有,那些围观的人都退出两米有余,甚至连乘警还有虞多多也被拉到人群中,那碰到的是什么呢?史长发打了个冷战,他突然回想起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黑夜里望不到边的麦田和稻草人,还有风中摆动的衣袖。这回忆像恶梦一样瞬间钻进大脑,慢慢展开它的原样。

那是辆驴车,赶车人走在地上,而史长发则仰面躺着不停的颠簸,他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天是黑的,或是白的,扭头向旁边望去,是田野或是树林,偶尔会感到有人喂自己水喝,还有一股暖洋洋的臭味始终包围着自己。还有稻草人,它无时无刻的不在路边,模糊的视线城,稻草人在注视着自己。

“这是……”

史长发愣住了,他还站在车厢里,张新生仍蜷缩着发抖,一旁的陈宇则紧握着张新生的手,目光紧张的盯着自己。史长发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拼命的回忆,这一切似乎都经历过了,又像是刚刚才开始。

“她来了,她就在你身边……”

张新生突然在床铺深处战栗着说,他躲在阴影里,像只怕光的老鼠。

稻草人蹒跚的迈着步子,走到张新生面前,她弯下腰,身体顿时发出哗哗的声响,无数尘埃飘飞。张新生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的看着稻草人,她的手指伸过来,在张新生额头一点,然后再次无声的笑了。可是张新生闻到一股腐尸的味道,那种已经干透了的恶臭,像医院后门垃圾箱的气味。

“我是带走你的儿子,既然你不肯和我走。”

一个女声突然在张新生脑海里响起,他立即辨别出那是史明丽的声音。

“不!不要,他也是你的儿子啊……”

张新生的话却并没起到任何作用,稻草人已经转过身去,从身体里掏出一截木棍,她吃力的向外扯,最后铮的一声竟拽出把镰刀。张新生见过,那是收割用的长柄宽刃镰刀,非常锋利。他曾见过知青误伤农民的场面,在麦田里一镰挥去顿时倒下一片麦子,也削掉了一旁站着的农民的四根手指。稻草人双手握住镰刀,回头对张新生阴森的笑了笑。

“你……你……你不能……”

“他又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为什么不能?”

稻草人突然回头恶狠狠的问,这倒让张新生一愣,不明白稻草人说的是什么。

“不……不是?”

稻草人仰面无声的大笑,史明丽的声音依旧在他脑海中说话。

“没错,我在信里都已经写明白了。”

张新生目光转向史长发,颤着声音问:

“信?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史长发慢慢的从怀里掏出信封,抽出张信纸。

那张纸已经发黄变脆,看上去不知已存放了多少年。史长发展开它时张新生甚至怀疑那是清末文人的信笺,可上面的格子却是解放后才会有的,而且写信的人用力之大,已经不能用力透笔尖来形容,那简直是刀笔。并且转笔如断,没有一点圆滑。

不会有错的,那正是史明丽的字。

根本一项心理学调查显示,文化程度不高的女性通常在写字时用力较大,而且在转笔时不懂得运动技巧,直来直去。张新生在认识史明丽的人之前就见过她的字,那时候他还年青,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娶个乡下老婆也没什么,大不了将来甩了,反正从这个女人的字上就能知道,她没什么智慧。

真的没智慧吗?

此刻张新生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稻草人见到信不由的一愣,呆立不动。史长发平定了下呼吸,开始读信:

‘致吾爱子,张小将: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和你和父亲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信纸上有些水滴,那是妈妈的泪水。其实我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这封信的目的也只是告诉你,你并不是孤单一人。妈妈的文化水平不高,虽然一直很努力的学习,但还是配不上你父亲的,但妈妈喜欢你父亲,离不开他。

‘也许你会对自己怎么会在一个陌生人家里感到奇怪,但是孩子,如果妈妈不这么做,你就会被你父亲害死。他像着了魔一样,妈妈为了保护你,只好想办法让你父亲以为你已经死了,然后找机会把你送到别人家寄养。但是孩子,妈妈想你……

‘孩子,其实你是一个叫陈宇的女人的儿子,她是你父亲在城里的相好。你父亲经常和她通信,那些信件和照片妈妈都偷偷的看过,但只要你父亲还要妈妈,妈妈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孩子,相信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明白妈妈的感受,那种痛苦每日每夜的折磨着妈妈。妈妈怀孕后你父亲被派到新疆公干,要两年才能回来。有一天妈妈收到一封信,是那个女人的,她说她怀孕了,妈妈就给她回信说你父亲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们就要迁居到外地了。后来要生了时妈妈进城里大医院,生下来的却是个死孩子。但那个时候,同房的产妇居然那个女人,她也刚生完孩子,也就是你。妈妈也是一念之差,想要留住你父亲,就偷了你回家。可是,妈妈一直都当你是亲生的孩子。

‘这些天你父亲为了要回城,不止要害你,连妈妈也要害,但是妈妈不想他离开,就只好和他一起走了。我们准备九月七日离开济南,然后到烟台坐船去温州。妈妈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船,也没见过大海,真高兴,虽然就要永远离开你了。妈妈打算上船后第三天夜里把你父亲推下大海,然后自己也跳下去。孩子,记住,九月十三号就是你父母的祭日。

‘或者,只是妈妈一个人的祭日。

‘不管怎么样,孩子,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好好活下去。

‘母史明丽

‘一九八二年九月四日’

车厢里死寂无声,所有人都未曾料到这样的结局,照信上所言,那个史明丽是自杀了。乘警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虽然有这封信,但张新生谋杀的嫌疑还是有的,他正要走过去,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起,重重的摔在已经倒成一片的人群里。

“天啊,出了什么事?”

车厢里喊叫声响成一片,灯光闪了几下熄灭了,过了会重又亮起,却成了应付紧急事件的红灯。无数行李砸下来,还有其他杂物,水房的开水漏了,不停的淌流,烫的压在最上面的那层人惨叫不断。

张新生和陈宇也摔出床铺,不过比其他人幸运,只滚落在卧铺间的隔板上。此刻车厢已经竖起来,垂在江面上。张新生艰难的爬起,耳朵里中嗡嗡的响,他无法肯定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一声爆炸。他转头看陈宇,她似乎没受什么伤,张新生向窗外望去,漆黑的江面上不时响起重物落水的哗哗声,还有人的惨叫声,不远处同样有一节车厢垂在江面上,冒着火焰摇晃,照亮了部分桥面。

列车遭遇自杀式恐怖袭击,强烈的爆炸使大桥部分垮塌了。

“小杠子!”

张新生嘶哑的喊,陈宇也和他一起爬到隔板边缘向下望去,泪流满面的喊,但下面却压着一堆人,根本无法分清谁是谁。就在这时,上面的水房停止渗漏,有人大声问下面情况怎么样,张新生探出头回答只有两个人安全,其他人都在下面,那人顺下条床单拧成的绳子,但只到张新生他们面前,张新生不容陈宇多说,就把她送了上去。之后张新生左右观察,扯下床单撕成条,拧成绳,固定住,然后顺着卧铺隔断向下爬去。张新生发现,史长发和虞多多虽然被压在下面,但似乎并没受什么伤。

他们一起把能活动的人都送上去,然后是伤员。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史长发固执的要求张新生先上去,张新生上去后等着儿子也上来。但就在这时,张新生突然看见稻草人从卧铺隔断间探出身子,她仰头挥了挥手中的镰刀,然后高高举起,向绷紧的绳子上劈去。

“不要!”

张新生大喊一声,飞扑下去。

“不要!”

史长发听到声音仰起头,突然看见父亲从上面跳下来,却还没来得急伸手,他就已经从身边落下去。就在那一刻,史长发似乎闻到了一股香气,像是槐花香,又像是麦子熟时的浓香,而且还有淡淡的令人安宁的气息。那么熟悉,泪水顿时涌出了眼眶,那是童年时故乡的味道,还有家的味道。

张新生死死抱住稻草人,向下坠落,撞碎车门玻璃时只感觉额头一凉,他听到吃吃的笑声,然后才意识到从刚才起就包裹自己的香气是那么熟稔。张新生心头一跳,猛的睁开双眼,果然,怀里的是最美时的史明丽,她双手揽着张新生的脖子,深情的望着张新生的眼睛,微微一笑,淡淡的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漆黑的江面阴森冰冷,可是张新生不管不顾的紧紧抱住怀里的人,额头的血和眼角的泪向上飞去,而他们却在向下坠,只一眨眼就被湍急的江水吞噬了。

“爹!”

史长发的喊声在车厢里回荡,那么的孤独。“听说你找着亲娘了?”

“嗯。”

“听说你又救了一车厢的人?”

“嗯。”

“听说你老婆顺产了一个女儿?”

“嗯。”

“听说……”

“嗯。”

“我还没说呢就你嗯。”

“嗯。”

“明天回刑警队报道吧。”

这一回史长发没有嗯,只呆呆的看着轿车里的局长,他那一口上海味的普通话让人听了感觉怪怪的。

“我认识你爸时还没你呢。小王,走吧。”

轿车绝尘而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史长发,他停了片刻,回身走到人行道上,向公安局相反的方向走去,渐渐隐没在汹涌的城市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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