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泽被铺天盖地的鞭子打得周身若针扎般锐痛,原本的胃疼如今和身上刀刮般的伤口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宁泽知道自己此刻赢弱的身体在这种细密狠厉的打法下,再过三十下左右就能昏过去,想到一会儿要去中军帐议事,还有很多事需处理,不觉眸中闪出几分寒意。
“啪”的一声轻响后,鞭声骤然而停。这声音不似抽在身上那般清脆,却让帐内的三人表情各异。
萧成看着宁泽突然回手握住抽下来的鞭梢,莽鞭上细小倒勾刹那间划开他掌中细肉,流下殷红的鲜血。可宁泽却连眉峰都不曾动一下,惊诧神色只是瞬闪而过,便直勾勾地狠盯着宁泽。
一旁的无影被宁泽这一动作吓得不轻,脸色惨白地张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在无影的印象里自从进入苍龙阁开始,师父萧成便是个和阁主萧峰一样若神一般存在的人物。
这么多年没人忘记这位萧统领高绝武功和在沙场上的辉煌战绩,更没任何人敢拂逆师父的意思。
就连当年师父盛怒下几乎要打死大师兄时,阁主萧峰都是婉转再三隐晦的为大师兄求请,没敢直接阻止师父打人,而今日泽少却——
宁泽先暗自动了动已被抽得快断了的脊背,这才拽着莽鞭借力踉踉跄跄站起,长喘了口气蹙眉:“大胡子,如今我让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先前我算计你的事,就算到此扯平。我不欠你什么,若想耍威风请回萧家境安军和苍龙阁去,小爷儿我不侍侯你!”
萧成听罢神色一怔,眼底那丝血红再看到宁泽身上被抽得七零八落的衣服裂口下,几抹浸出的鲜红而渐渐平静,想到自己盛怒之下狠烈的打法,虽没有后悔但也倒底再打不下去了。
“混帐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人命在你眼中就那么不值钱吗?你做的可是人神共愤之事,你是不是一定要气死你爹才甘心?”
萧成指着宁泽鼻尖破口大骂:“这么多年你爹为了你殚精竭虑,拚命护你周全就是让你杀人妄为、草菅人命?你对得起你爹一番苦心和期望吗?”
原本神色平静暗自忍痛的宁泽,在听到萧成最后几句话时,半敛长睫刹那闪过刺骨冷凉,再抬眸时已然是逼人的冰芒:“少在我面前提萧峰,我的性命在他眼中可曾值钱?为我殚精竭虑?真是天大的笑话!”
“若不是他当年认定我就是破军星转生、天之煞星,不分青红皂白地就一口咬定是我杀了那婢女,根本不容我解释要把我乱杖打死,他有没有想过才年仅六岁的我也是一条人命?”
“如果不是他将已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我,在鹅毛大雪之夜逐出萧家,我托着满身伤在外面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他都不愿听我半句哀求,还任由我被柳白芸那群人捉走,他有没有想过护我周全?”
被宁泽一句句话刺得顿时哑口无言的萧成,想到当年种种,刚才的气势已经矮了几分。
萧成知道那件事对宁泽来说是永远难以言喻的痛,可是对萧峰来说又何尝不是再难愈合的伤疤。
“当年之事错综复杂,你爹确实误会了你。他一时糊涂将你赶出萧家任由你自生自灭,结果让那些人有机可乘。”萧成长叹之下声音缓和了许多,他希望代萧峰跟宁泽解释一下。
“可是在得知真相后老爷追悔莫及,他放下一切四处打探你的消息,还不惜冒天下之大不违与灵霄峰上的诸天阁为敌。在得知你被囚禁天劫谷后,他真是拚尽全力去救你,为此还违背萧家祖训和北岭魑魅魔族暗作交易,天劫谷一战你是亲身经历的,你爹他为了你真的是——”
“不要说了!”宁泽一声断喝阻住萧成再往下说。
此时的宁泽双目透出凶光似能将萧成身上穿出两个血洞来:“难道他去天劫谷救了我,我就应该原谅他?”
猛地栖身向前直面萧成,宁泽微抖双肩揭示他如今已然悲愤不已:“你想不想知道我当年被囚天劫谷,那186天里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每天只能带着手链脚锁在不足两尺高的地洞里栖身,吃的是连猪狗都不愿吃的馊食霉饭,就这样他们有时还会两三日想不起给我食物,直到我快饿得昏死过去时才会用铜鼎使劲灌我吃的,不让我死了。而我每日清醒之时都要面对柳白芸那疯妇丧心病狂、变着化样的各种虐打、各种刑具。”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永远都被吊在半空中打得混身是血,晕死过去后再被银针扎醒或让凉水泼醒,然后再打再晕再醒,直到柳白芸尽兴为止。”
“那些人以天之煞星四个字为由,想尽一切办法凌虐我,却从不吝惜奇珍灵药为我治伤,可我的上半身却留着永远不能消除的疤痕。”
“柳白芸说她恨我、恨我爹娘。说萧峰当年在凤凰台第一眼见她跳舞时,就曾不自觉地赞她“纤腰曼舞婀天下、妙背迤逦若天仙”,所以她将对萧峰的怨以及对我娘的恨,要千百倍加注在我身上。
“你有没有每晚混身伤口都痛得像被刀劈剑割了般夜夜难眠?有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伤口,被打裂破血后在被烈药硬生生一点点粘合,然后再被抽开流血?而我那时每天都重复经历这些,日复一日地却连自杀都没有机会。”
说到这里,宁泽嘴角浮现一丝诡异惨笑,声音犹如来自地狱般彻寒:“有时我都怀疑那些的日子,才年仅六岁的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以为终有一****会死在那山洞里,现在没死没疯,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当年他萧峰狠心抛弃了我这个儿子,如今又何必道貌岸然地来管我?小爷儿我不需要他的弥补,亦不想原谅他。”
“萧成!你可以回去告诉你主子,我不后悔所做之事,也不后悔杀那些人。我的命本来就是九死一生中捡回来的,今生若有我萧宁泽想交待之人也是我大哥,绝不会是他萧峰。”
“我将来是成王败寇、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半点瓜葛,让他这位华国战神,义薄云天、神勇无敌的萧尚书大可以放心。”宁泽冰冷的瞳眸像看陌生人般瞅着萧成,“无影送你师父出去,别让他被我这人神共愤的混帐身子粘染了污浊戾气。”
萧成木愣地看着一身伤痕,表情漠然的宁泽。
虽然和老爷在当时救回宁泽时,这孩子满身狰狞可怖的伤疤让他们触目惊心,也知必会是经历一番难言的苦痛。可是今日听到宁泽说那些血淋淋的过往,让萧成这个久经沙场的铁血汉子都心疼得若百箭穿心。
那样的日子,这个从出生就被锦衣玉食宠大的孩子是如何挺过来的?
萧成知道自己在留此地,只会让宁泽再增伤感,便不得不收起心中怜惜走出大帐,扔给跟出来的无影一个药瓶:“二少爷伤的不轻,你用这药给他疗伤,定要保护好他知道吗?”
无影连连答应小心接过药瓶,在师父背影中他看到这魁梧挺拔的身行似乎瞬间颓废许多,却不知如何安慰师父。
萧成扫了眼无影,知道自家徒弟想的什么,暗叹之下吐出了句:“你自己也小心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等无影送走萧成扑回帐里,宁泽正痛苦地跪在地上捂着胸口狂咳,那一声比一声急的咳嗽似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无影慌忙扶起宁泽到椅上坐好,如今宁泽的脸色惨白得吓人。
宁泽又是一阵咳嗽,就像是要将脑海中回记起的天劫谷种种都咳干净般,拚了命的狠咳。
直到自己咳嗽得双眸不知是因咳得喘不上来气,还是心中压抑的痛苦终化成眼泪,滴滴从面颊上划下,宁泽才慢慢止住的咳嗽!
等自己缓了口气,宁泽才投给焦急伤心的无影一个淡淡的暖笑:“不用担心,我没事。”
瞅了瞅无影手上的药瓶,宁泽微闭上双眼,“给我上药吧,再让凌儿帮我找身干净的衣服送过来,半个时辰后通知所有大将军中帐议事。”
“泽少,可您这身子?”
“我没事,有时候痛也能让人更加清醒。”宁泽对身边的人从不吝啬笑容,可是无影却心酸得任可看他哭出来。
在宁泽身边呆得太久,几乎是后来陪着宁泽长大的无影,只有他知道如今的主子身心都已经痛得在滴血!
这表面云淡风轻、潇洒不羁又俊逸如仙的少年,实则骨子里经历和承受了太多不为人所知的苦!
让无影处理好身上伤口,重新换了衣服带上面具的宁泽,踏出营帐时,又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元帅。
坐在中军帐的帅椅上,默然沉静地听着各位将军的奏报,宁泽言简意赅、冷静果断地处理好军中大小事务后,已到了第二日天明。
从营中大帐出来,宁泽周身上下痛得一下都不想再动,却咬着牙走回到自己帐内,等扑倒在床后便疼得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却是因胃连痛带饿得几乎痉挛才起。
迷惘地睁开双眸,对上榻前凌儿那又是哭肿成青桃的大眼睛和面前清粥,这一次宁泽话都没说,接过粥碗就喝。
“泽少,您何时能不折腾自己的身子了。”凌儿想到刚才从主子身上脱下粘着血迹的内衣,眼泪又下来了。
“现在就不折腾了。”宁泽冲着凌儿可爱地吐了吐舌头,直接将清粥喝得一干二净。
“您什么都好,就是一用心做起事来就太过拚命。你就不能为我们这些担心你的人想想。”
宁泽端着碗的手在听到凌儿这话时,募然一顿。不由心中暗自苦笑,也许就只有凌儿会觉得自己什么都好吧,而外面那些人只会认定自己是个满手鲜血、屠城杀妇的恶人,也许连大哥都不会原谅自己。
宁泽想到性格纯良正直的大哥,如果知道自己做出这些白骨成山的事来,估计恨不能一掌劈死自己。
感觉嘴角酸苦,宁泽一股莫名伤感袭上心头,太痛太冷!
“泽少?”发现宁泽突然神色失落的凌儿,轻唤。
隐去眸中悲戚,宁泽伸手揽住凌儿的细腰,语声有着难得的温柔:“凌儿,如今我已见到了血染黄沙、刀光剑影的战场。如果有机会,我想带你和大哥一起轻舟细柳、江水若绿被世人称为人间仙境的燕国岳阳城走走。”
“我真的有些累了!”宁泽将后半句话埋在了心底。
凌儿听罢,眸中的心疼转眼即逝,反故作开心般瞪大眼睛:“好啊,等您攻下了襄国,我们就和大少爷一起去,可是不带上老爷和我叔叔一起吗?”
宁泽大笑着将凌儿搂得更紧,心中那块压着的巨石霍然轻松许多:“我倒是无所谓,只怕大哥不能玩得尽兴!”
“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大哥他最怕……。”
主仆两人轻声说笑着,营帐内难得有片刻温宁。
但这静谧温馨没有多久,就被士兵的突然大声急喊的奏报,和帐外的各路将军求见之声打破。
韦藻炻带领襄国军队,分兵三路扑来夹攻风云骑,如今情势危紧。
再次带上面具之前的宁泽,先从怀里掏出了颗药丸吃下,再俯身轻啄了下凌儿额头,笑容灿若金菊。
一句“等我回来!”之后,宁泽迈步走出大帐虽没有看到凌儿瞬间流下的眼泪,却也感到身后那倩影不曾说出口的担心。
这一仗从正午一直打到天黑,华襄两国是自信陵之战后,打得最为狠烈的一战,襄国军队几乎已求死之心来战。
这一仗韦藻炻几乎拚尽了襄国仅剩的所有,破釜沉舟。
这一仗风云骑所有将士终于知道自己的元帅,有多么不惧生死。那狰狞面具下少年身中五、六处刀剑之伤,却还义无反顾的搏命杀敌。
这一仗最终以宁泽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的表率之效激起了风云骑昂扬战意,再次打败了襄国军队。
而凌儿也在这一仗后确实等回来了宁泽,而他却是昏迷中让人一身血衣被抬着送回的帐内。
可更让凌儿想不到的是,在崔少商和自己正为宁泽换下一盆盆血水,包扎一处处伤口时,大少爷宁瑞满身尘土,一脸憔悴地突然站到了营账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