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共和国防军最高军事会议即将开始。各个高官的立体投影逐次出现在会议桌两旁。林绍毅这次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侧边上，他的对面坐着几位穿西服的官员，而顶头的座位仍然空着。
忽然，元帅先行站起，道：“全体起立。”
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唯一的空位上，他也没有穿军装，而是穿这一身黑色的礼服。这当然是两军最高统帅，罗凛征总统。
三个无关紧要的小军官坐在会议室外的走廊边，看着人流穿梭不停。那些走过的人们，官阶多半要比他们大两三级。
“刚才在上将的办公室里，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什么人的画像挂在右边的墙上。”刘亚杰摩挲着手中微温的茶杯说。
周业短暂地回想了一下，“有吗？我没注意。”
“有的。”艾颖钧肯定地说。
“那是谁呀。是她的丈夫吗？”
周业道：“我倒听说，她一直未婚。”
“总不会是他父亲吧。那可是个白种人。”
“也许是亡故的同事什么的。——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刘亚杰下意识地敲击着杯子说。
艾颖钧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画像里的那个人是……克劳德·埃利奥特元帅。”
“怎……怎么会？”
刘亚杰惊讶地说。周业也向艾颖钧看去，希望能有进一步的说明。
“你没有看到他穿的是帝国元帅服吗？”
“我只扫了一眼，哪会注意那么多。”
罗凛征总统咳嗽了一声，说：“对于战局的总结，您有什么异议吗，关宁宇将军？”
“没有。”关宁宇直视着正在质询她的人。如上次会议一样，她并没有显示任何的焦虑。
总统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几秒，又说：“我不喜欢假定国防军将领会有故意渎职的行为。”
“而且，有人也向我保证，这个决策绝对是有正当理由的。”罗凛征有意无意地向林绍毅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现在想听到那个理由。”
“我会作出解释的。”关宁宇淡然一笑，“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诸位有耐心来听一下几位下级军官的证言。”
“以下是他们的资料。”
通过空间投影，三份简历凭空浮现在每个人的面前。
“如果对他们的身份没有什么疑问的话，我想请他们进来了。”
三人被领入会议室。虽然艾颖钧是他们中位阶最高的军官，但从头到尾都没有让她讲话。刘亚杰介绍了他单舰出击的诱因以及从74舰队出发到成功与另两人会合的过程。周业则叙述了在零星星系遇袭的全过程。而后他们就被请出去了。
“我想，诸位都有一个问题。”关宁宇显然已经掌握了主导权。
“那就是，这一次明显有预谋的伏击，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除了林绍毅，都充满疑惑地看着她。
“以下是过去36小时内收发的部分信息。”
她的手在空中虚无地点了几下，一份清单取代了原来的三份简历。
“CFFC－SC－1527－03－25－1105：命令秃鹫在1120前到达地窖。”
“MFOF－SC－1527－03－25－1110：秃鹫回应，预计1115时到达目标。”
“CFFC－SC－1527－03－25－1120：命令秃鹫装载战术装置N。地窖方面已经收到配合的命令。”
“MFOF－SC－1527－03－25－1125：秃鹫回应，预计1140时完成。”
“CFFC－SC－1527－03－25－1130：命令秃鹫按预定路线前往L。”
“MFOF－SC－1527－03－25－1135：秃鹫回应，预计次日2300时到达L。”
“CFFC－SC－1527－04－16－1010：L受袭，命令秃鹫按预定路线前往L－1，是否前进至L，须等待进一步命令。”
“MFOF－SC－1527－03－26－1015：秃鹫回应，预计2210时到达L－1。”
“CFFC－SC－1527－03－26－1735：L处我军部队已被迫撤退。命令秃鹫按预定路线前往L－1。如果我军能夺回L，则继续前进。”
“MFOF－SC－1527－03－26－1740：秃鹫回应，预计2210时到达L－1。”
“CFFC－SC－1527－03－26－2045：L处敌军部队已撤退。命令秃鹫按预定路线前往L。密切关注进一步命令。”
“MFOF－SC－1527－03－26－2050：秃鹫回应，预计2340时到达L。”
“CFFC－SC－1527－03－26－2220：L处无敌情。命令秃鹫按预定路线前往L。战术装置N的接收工作已准备完毕。”
“MFOF－SC－1527－03－26－2225：秃鹫回应，预计2345时到达L。”
有些人完全看不懂这是在说什么。但几位位阶最高的官员，面色越来越阴沉。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动用N352是必需要总统亲自下令的。”总参谋长满腹狐疑地向关宁宇望去。
在共和国防军内部，“战术装置N”是具有特别含义的一个词。
“那只是虚晃一枪罢了。那艘船的确到了‘地窖’附近，但并没有装载。”
N352这个名字在军政两界都是一种传说。这是三百多年以前某个神秘的河外种族遗留下来的无可比拟的武器。它可以在一瞬之间将整个星系化为基本粒子，万亿公里之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幸免。其原理到现在仍不得而知。
在那个较之本银河系的人类先进无数倍的种族突然降临又突然失踪之后，帝国冲锋队发现了一艘在跳跃中不幸被陨星击中的外族船只。那艘船上带有一个防震措施非常严密的舱室，里面藏有37个方箱。根据遇难船只的日志，人们推测出这是某种具有无比杀伤力的武器。因为整个日志都称之为N352，这个名字也就沿用下来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也许只是一个代号。
这是一种可以瞬间扭转战局的武器。但至今各国仍未能成功复制，用掉一颗就少一颗。所以没有谁会随随便动用。一旦动用，也必将产生深远影响。
目前仍然存在的N352共有12枚，绝大多数都在帝国手中。只有一枚，被共和国特别行动部队盗走，其代价是半个情报网和74名特种部队成员。
“我们再对照着看看在此期间敌军的行动。”关宁宇拿起一张单子，“昨日上午十点，敌军集结大量舰队向零星发动进攻。双方鏖战至傍晚，我军不敌，被迫后撤重整。但敌军随后也撤退了。——请诸位留意，敌军居然放弃了辛辛苦苦打下的星系，全军后撤。然后，当一艘与秃鹫任务组相同的精卫级巡防舰出现在零星时，帝国军的部队突然出现。在巡防舰迫降之后，他们更是出动了血乌鸦。而且现场对我军人员进行了拷问，要求交出战术装置N。”
她将单子放在一边，双手交错撑在桌上，问道：“诸位有没有觉得太巧了一点。”
会议厅里不再有人说话，一种深深的恐惧扼住了高官们的喉咙。
“结论是——”总统阴沉着脸问道。
关宁宇站了起来，“恐怕我军的空间通讯编码，已经被破译了。”
这正是每个人最恐惧的那个答案。
宇宙中的远程通讯主要有两种方式——定向与非定向。定向方式固然能防止敌方截获，但通讯的过程中必须时时掌握对方的精确相对位置，这对宇宙中漂泊不定的作战部队来说，难度实在太大。所以，广泛使用的仍是非定向方式。这种通讯方式是使用类似于跳跃引擎的设备，控制空间小幅扭曲，将信息编制成空间扭曲波形发送出去。接受者几乎同时就可以感知到空间轻微扭曲，然后从空间扭曲波形中将信息还原出来。这种方式固然可以在很大的范围完成联络，但也容易被敌方截获。为了保密，就会引入空间通讯编码对信息进行加密。
如果敌方真的掌握了共和国防军的空间通讯编码，那么军事部署和各项行动就完全暴露在他们眼前了。
“这就是您的解释么？”总统沉默了半晌，说道。
“是的。”关宁宇正色道，“我分析25日的作战过程，发现敌军进攻过度准确，对我军行动过度了解。他们仅仅在数小时内就对我军造成了精确而致命的打击，这如果仅归于克劳德·埃利奥特的天才，未免太不切实际。于是我怀疑空间通讯编码已经失效。而后，我进行了试探工作，其结果印证了我的猜测。”
“有没有间谍的可能？”
“如此及时且大规模的间谍活动，闻所未闻。”
总参谋长道：“如果有这样的优势，为什么他们要挑左翼动手，而不是更重要的中锋或右翼呢？”
“我个人的推测是，我军中央和右翼兵力相对集中，很难实现像左翼那样突破性的战果。如果摧毁了我军长城外围的运输线及补给能力，中央军对我军右翼的行动将在很大程度上免除后顾之忧。”
“虽然不能说这种猜测完全合理，但目前看来，这是最有可能的了。”林绍毅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总统叹了口气，“你在25日下令左翼所有部队后撤，且停止所有增援左翼的行动，就是出于这个考虑么？”
“是的。继续战斗或是投入更多部队，在这种威胁之下，显然是愚蠢的。”
总统刻意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向左右看了看，“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情况是这样，昨天就应该下令启用备用编码。关宁宇将军……”昨天与林绍毅对峙的那位老者说道。
关宁宇却说：“昨天我已经下过命令了。前线部队已经全部更换完毕，后方通讯暂时全部使用定向通讯。本次会议后后方部门也将更换。”
老者眉头一皱，向林绍毅看去。这样的动作，无非是想让后方的人晚点意识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关宁宇自己是协调不了这种事情的。
她显出了胜利的微笑。形势已经十分明朗。话题自然的转到了对这一重大泄密事件的应对之上。进行损失评估、反谍系统全面排查……在公式化的任务分配之后，会议结束了。
待其他人都下线，老者向林绍毅笑了笑，“林绍毅同志，眼光倒是没有变差。她这么一搞，以后谁再要坚决质疑她，就得掂量掂量了。”
“陈雨，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们都老了。而且在这次之前，那几位也确实有些过了。她又不是第一次指挥作战了，有必要事事都质疑么？”
“但她从未指挥过这么大规模的作战。”陈雨缓缓站起身，锤着后腰，慢慢踱着步子，“你就这么愿意为她投资么？”
“我是在为共和国的未来投资。”林绍毅靠在椅中，看着他。
陈雨走到总统的座位边上，拍着椅背。
“说到底，我并不相信你的路能给共和国带来复兴。”
“但是我们都知道停在原地是不行的。”
“可你改变得太多了。”陈雨双眼虽然眯着，目光却如利箭，射向林绍毅，“你把那么多都放开，是会乱的。共和国需要的是计划下的少量自由。也许以后会放开，可是现在……”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林绍毅慢慢站了起来，和缓地说，“塞维拉主义国家联邦是怎么倒掉的、解体的？它是怎么从一个银河强权变成二流国家的？他的那些附庸国是怎么一个个变色、倒向帝国的？我们都看见了。”
“帝国贵族们不再热衷于武力消灭我们，这是为什么？埃利奥特家族这次为什么这么孤立？”林绍毅轻点了点自己的胸膛，“因为他们知道，这里面的东西，比战争更能毁掉我们。”
“我们停在原地不行，改得慢了也不行。一个政权的合法性并不在于坚持什么样的主义，而在于能否给民众一个好的生活。”林绍毅顿了一下，“而我们，正在丧失合法性。”
陈雨干笑了几声，“这场战争简直给了你绝佳的机会，彻底转移了国内视线。你可以大刀阔斧地改革。你从来不怕我们会输么？”
“我相信这个伟大的国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林绍毅说，“即使赢了这场战争，我们却毫无变化，塞维拉主义国家联邦的现状就是我们的明天。”
“我们的国情前所未有，改革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你这样不断试探的改革总有一天会失足。”
“我会负责的。”
“你负不了这个责。但我会等着的。”
两个老人互相看着，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等周业睡醒，已经是中午了。刘亚杰早就不见了踪影。
凌晨三点多，会议结束，副官领着三人到达生活区，要了两间房子供他们休息。周业几乎一沾枕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睡到这时候。
他终于找到时间去洗了个澡，将几天来积累的汗渍洗净。回来休息了一刻钟，周业又敲响隔壁的房门，想看看刘亚杰是不是在那里，准备叫他一起去吃饭。
艾颖钧开了门。出乎意料的是，刘亚杰居然不在；更出乎意料的是，在上将办公室门口见过的那位上校居然坐在房中。
“呃……你见到刘亚杰了吗？”周业觉得似乎打扰了别人的私人谈话。
“他好像去给家里打电话了。”
“多谢。”
他们说话的时候，上校站起身，向门口走来。
“这位是——”
艾颖钧连忙转身介绍道：“这位就是周业少尉。”
上校伸出右手，周业当然得迎上去。两人握手之时，就听上校说：“非常感谢你在沉船中给予小女的帮助。”
周业一愣，随即听到艾颖钧说：“这位是我的父亲。”
“亚瑟·克劳恩·维·埃德赫姆斯上校，共和复兴号临时舰长。”艾颖钧的父亲如是做着自我介绍。
周业注意到，上校的名字里有一个“维”（Vy），那是帝国贵族的标志。
“听说你也是74舰队的。”上校突然问道。
“是的。”
“认识格雷丝·拉夫曼中尉么？”
“正是我的上司，现在已经是上尉了。”
“是么？那个菜鸟现在也不错了。”
“菜鸟”？“混得不错”？周业一时觉得天旋地转。那个成天骂他们是“白痴”、“饭桶”、“废物”的人，那个靠一张存储卡引导他们成功迫降的人，那个击沉数达到一百以上的人，居然也会被人评价为“菜鸟”。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军中一直传说当年与关宁宇一道叛逃的还有一位帝国中央军的王牌舰长。在逃亡途中，那人曾创下同型号战舰以一敌四，并将敌舰一一击沉的神话般的记录。
“您……认识拉夫曼上尉？”他试探地问道
“在第七舰队的时候，她是我的副舰长。”
“原来如此。”
关宁宇初到共和国，除了林绍毅，没有任何人信任她，也没有任何人欣赏她。尽管名义上将她任命为东伊势的镇守长官，但是她真正能调动的，只有一支杂牌中的杂牌——第七舰队。她没有任何抱怨，开始埋头训练。两年之后，在跨军区无导演部军事演习中。她指挥第七舰队艰难地击溃了共和国王牌第一舰队。在那次演习中，她的旗舰舰长亲自指挥一个临时拼凑的纯小型舰集群远距奔袭，一举摧毁了第一舰队的指挥中枢，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那位旗舰舰长，在这些一线军官之中，早就成为某种偶像了。
见两人还要聊下去，艾颖钧便想请周业进屋。就在这时，关宁宇上将的副官走了过来。
“如果三位没什么事的话，关将军想请三位和刘亚杰少尉共进午餐。——刘亚杰少尉已经去了。”
<ahref=http://www.*****.com/?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