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一排军用垂直起降飞机停在久已废弃的海边公路上。
身着单兵动力装甲的轨道空降兵沿海岸展开警戒线。他们一动不动,透过雨幕望去,就像是远古的雕像,从来不曾移动过。
居中的几人,既没有穿装甲,也没有佩带任何武器。几名尉官撑着古典样式的雨伞,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在他们伞下的人们,肩头无不佩戴着数目不等的将星。居中一人,更是穿着着华丽的帝国元帅服。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脸庞棱角分明,让人感觉脸部的肌肉总是紧绷着。他的目光笃定而执著,身边围绕着一种肃穆的气息。凡是他走到的地方,士兵们总是不自觉地就要立正,向他行礼——不管他有没有注意到自己。
克劳德·维·埃利奥特·罗梅洛元帅低头看了看表。
“还有半分钟。”
“其实你没有必要来的。”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上将看着汹涌的海面,缓缓说道,“如果引发海啸,我们都要喂鱼。”
元帅笑了笑,那笑声却没有让任何人感到轻松。
一个少校撑着雨伞,从飞机旁小跑过来,与上将耳语了几句。
待那少校退开,元帅转向上将,等待着他。
“刚刚出发。”上将肃然道。
埃利奥特元帅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一次看了表。
“这些陆战队员可靠么?”边上一位少将向四周看了看,问道。
“他们最多只会认为这是一次高精度跳跃试验罢了。”上将说。
元帅抬起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众人立时肃然。
海上波涛汹涌,大雨模糊了视野。在那苍茫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雨线不再像原先那样单纯向左或是向右摇摆,而是向那颤动的位置收缩。海风粗暴地拍打着雨滴,仿佛发狂的巨兽。岸上的人们几乎难以站稳。海水也仓惶不安地拍击着公路下方的崖壁。
光,在雨幕后逐渐显现,就像一盏灯在毛玻璃的另一边逐渐亮起。
军官们不约而同地戴上了护目镜。
“五。”
光线开始增强,光源处的海面逐渐下陷呈半球形。雨滴以致命的速度被不可见的力量向外甩去。公路下方的悬崖就像被机枪扫射一样被打出无数弹坑,岩石碎片和烟尘混杂着雨水落入汹涌的海面。飞射的雨滴不断击中军官们身前的陆战防护屏,深紫色的涟漪遍布整个半球形护壁,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烧焦的气味。
“四”
海面上的亮度完全被那雨中的光源主宰了。
“三”
强烈的光辐射蒸发了海水和雨水,所形成的蒸汽弥漫着整个海面。一浪又一浪的蒸汽被排斥向四周,而后冷却形成大量白烟。
“二”
整个海岸公路都被笼罩在浓重的白雾之中,只能看到重重白纱后面有一个越来越大的光晕。
“一”
巨大光晕四周出现无数小的光晕,开始还难以从主光晕的光辉中分辨出来。但很快,它们就达到了与主光晕同等的亮度——如果不是更亮的话。
“空间跳跃完成。”
所有的光晕在一瞬间熄灭,雨水又落了下来,蒸汽正在慢慢消散。但是无论是什么出现在光晕消失的地方,它仍然被重重白雾掩盖着。
上将将一个显示屏递到克劳德·埃利奥特元帅眼前。复合雷达信号转换为立体图形,显示在眼前。一个仿佛方尖碑的物体漂浮在海面上,被无数或大或小的立方体围绕着。那些立方体正在以自由落体的方式一个接一个地落入洋面,激起十几米高的大浪。
元帅将右手缓缓举过眉梢,向着那迷雾中的战舰敬了一个军礼。
“干得好,可以离场了。”
“是,长官。”
随着耳机中那一声回应,那仿佛方尖碑一般的战舰开始移动了。它笔直向上。巨大的轰鸣随即传来,地面颤抖不停,石子在路面上跳动着。
浓重的雾中可以看到一个明黄色的光柱腾空而起,愈行愈远。
雨仍然在下,雾气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海面上仍是之前的景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所以,正如我说过的,即使携带这么多‘货物’,我们仍然可以在强重力场之中实现跳跃。”上将说道。
元帅点了点头,“那么,只要‘场地’准备完毕,表演就可以开始了。”
“按照计划,场地准备工作将于明天中午开始。”
克劳德·埃利奥特笑了一声,看了看脚边方才还在跳动的石子,“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和中新人都会很忙。”
与此同时,在埃利奥特家族宅邸,伊莎贝尔将报告重重地甩在书桌上。
她站起来,返身漫步到落地窗前,看着花园中正在修剪枝叶的园丁。
“他被‘修剪’了?”
家族第一幕僚,查普曼爵士轻轻拿起报告,随意翻看着。
“内卫完成审讯以后就处理掉了。”
他的话语既清晰又优雅,完全嗅不出血腥气。然而伊莎贝尔知道“处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在“处理叛徒”这个语境下。十七岁的时候她的父亲,也是当时的家族之主,专门带她看过一次。她连续做了一周的噩梦。
“实在难以想象家族里现在还有多少人忠于查尔斯。”
“无论如何,您的弟弟仍然是一位具有领袖气质的绅士。何况家族里还有一些人不认为老爵爷让您继任选帝侯是明智的选择。”
她立刻喝道:“那么选择他才是明智之举?查尔斯在做些什么,难道那些人都没有看见?”
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尴尬。
查普曼放下了报告,缓缓站起身,面有愧色,“我并不是说……”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伊莎贝尔微微侧着头,低沉地说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皇帝病情恶化的事情,恐怕也瞒不住了。既然查尔斯知道了,其他人也会知道。”
“就算没有这种事,别的家族也多半会猜到。”
“他还有多久会失去意识?”
“两天到五天。”
伊莎贝尔看着下方的花园,思索着,“在那之后,各大家族一定会急着让摄政王就职,然后立新帝。”
“讨论陛下是否还有康复可能,也会消耗几天。”
“如果他们一旦知道陛下失去意识,最多只会给我们一天就会让摄政王就职,然后开始新一轮皇帝选举……他们也许根本等不到登基就会让摄政王下令撤军。那样的话只能拖一天一天。”
“按照最严格的推演,加起来也许还有三到四天。”查普曼看着伊莎贝尔的背影说,“只要元帅那边仍然顺利,就足够了。”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查普曼略点了一下头,返身走到门边,缓缓拉开了门。
门刚拉开了一条缝,来者便挤了进来。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金色短发,湛蓝的眼睛之中含着某种焦虑的神情。这正是克里斯·维·查普曼,老查普曼先生的儿子。
老查普曼愣了一下,然后重重的关上了门。
伊莎贝尔身形晃了一下,面容有些抽搐。她扶着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了下来。
克里斯咬了咬嘴唇,正要开口,却未料伊莎贝尔摆了摆手:“等等。”
她低着头思索着,剩下两人也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伊莎贝尔终于抬起头:“已经失去意识了?”
克里斯向地面看了看,然后又将目光偏向一边,仿佛不愿意与她对视,“……去世了。”
查普曼皱了一下眉头,“这怎么可能?医生们都已经……”
“现在还有谁知道。”伊莎贝尔满面阴沉,打断了老查普曼。
“二号、十七号、十八号。三十号到三十二号。”
老查普曼长叹道,“那么明天……元帅就不得不撤军了。”
克里斯咳嗽了一声,“总不会……我们那么多的努力都……”
“未必。”女公爵站起身,显得十分疲惫,“你们等一下。”
她独自走到通讯间之中。
与前线的加密连接在她做好心理准备之前接通了。
看着妻子的表情,克劳德·维·埃利奥特元帅温和地笑了笑,“出意外了么?”
伊莎贝尔并没有回答,“如果我说,现在出了很大的危机,我们要么就此停手,要么以未来十年为赌注,去冒一次险,你会怎么回答?”
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沉思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
埃利奥特元帅终于抬起了头,星辰仿佛汇聚在他的眼中。他所显示出的强大自信就仿佛所有困难都不存在。
“赌博,有的时候是必需的。”他缓缓地说。
他的妻子挺直了身体,恢复了帝国主政者的气势:“那么你需要多少时间?”
“四十八小时。”
“够么?”
“占领长安?不够。获得不可逆转的战果?够了。”元帅不在意地轻笑着,“也许部队集结还不够充分,但是我曾经面对过的战局之中比这糟糕的,数都数不过来。”
“愿上帝保佑我们。”伊莎贝尔用右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愿上帝保佑帝国。”
元帅漫步回到了指挥厅,他依然带着微笑,仿佛一切进展顺利。是的,对于他来说,挑战简直就像牛奶,天天早上都要面对。还没有什么挑战他未曾战胜。恰恰相反,这种时局反而让他有点跃跃欲试。是的,他曾经指挥舰队于无数光年之外驰骋于比邻人的巢穴。是的,他曾经以无人预料的速度弹压了叛乱。但是,这一次面他对的是中新人,一个据说战争史都比帝国祖先的历史还长的民族,一个曾经彻底击溃了帝国西北军团的军事力量,还有那个他曾经引以为知己的同僚。这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富有挑战性,这两个特性正是他所喜爱的。
克劳德站在指挥厅的上层,俯视着下方的部属。他轻轻拍了拍手。所有的参谋和指挥官都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转向他。
“诸位——”他从左到右慢慢扫视了一遍这些随他征战南北的同僚。
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不肃立以待。
“我们长久等待的时候已经到了。这将是一个挑战,一个中央军历史上不曾有过的挑战。而我们,不但将接受挑战,更要彻底改变现代战争的面貌。因为我们从来未曾失败——”
他缓缓走下阶梯,步履坚定。
“我们,是人类的守护者。我们,是战争的先驱者。我们,是奇迹的创造者。”
他来到同僚之间,目光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相接。
“是我们,保护人类不受异族侵袭。是我们,在比邻人的巢穴洒下死亡的火焰。是我们,守护秩序震慑宵小。是我们,抛洒鲜血维护良善。”
“从贝萨到论诺,从卡尔斯加里到沃伦堡,从费米之海到无尽远征,挑战不可胜数。胜利亦不可胜数。”
“我们的子孙将会牢记今天,从这一天起,帝国的远东,世界的远东,将永远安宁。”
“来吧,我的兄弟们、姐妹们。让我们将中新人最后的凭依终结于此!”
(第三章裂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