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是被一道强光,雷诺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完全没人注意他的举动,他站起身顺着小窗户往外看,还不确定自己是否离了境内,回想起昨夜情景,情绪就不听使唤,他听到自己心内的某个地方支离破碎的声音,那残屑四溅,落进眼里,泪流满面。
窗外,朝阳升起,一片金辉洒满海面,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离开之后,雷诺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父亲为他此次出行做了完全的准备。在异国,雷诺有个新身份,依旧是名钢琴师,只不过是以教书为业。蓄起胡须,留起长发,便和证件中人有七八成相似,而那个人,此刻正替代他光着头,蹲在监狱某个阴暗的角落,也许正受着老囚犯的欺凌。雷诺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然而他也知道,钱不能买到一切。出了国,雷诺改名换姓,却再不敢在舞台上表演,甚至连钢琴都不敢触碰,每日为学生说着理论知识,却无一点实际行动,就好比赵志敬教杨过心法,空有内力,却无处可发,最终,他失去了这份工作。
换过无数个东家之后,雷诺终于不再寻找学生,拿起笔做了一件从未想过的事,作曲。
那是沈君柔的最爱,如今成为他生存下去的理由。每画下一个音符,他的耳畔就似乎听到她轻轻哼着。在三年之后,雷诺终于下定决心,回国看一看她。过境的时候他心里满是忐忑,面上却还是若无其事,放行的时候雷诺的心松了口气,却也更失落,此后的数年,每每沈君柔生日,他便过来送一束花,而后匆匆离开。一过,又是三年。
如今坐在这里的雷诺,早已没有当年的冷漠,失去沈君柔的雷诺,再也凌厉不起来,悔恨与忧伤,还有生活的磨难终于将他的棱角砍断,现在的他,只是一块鹅卵石,很圆,很硬。
秦笙笙没有评价,只是继续喝茶,耳畔是雷诺平静的叙述,可是期间的磨难与艰辛岂非这三言两语间可道得明了?但是她又能理解,初到某个地方的彷徨失措。
宋亦默始终没有开口,将自己完全置身于这个茶艺居之外,而雷诺的叙述也的确与他无关。就在此时,他的眉头一皱,猛得转过头朝雷诺道:“快走!”雷诺立即会意,站起身熟练朝后门方向跑去。
秦笙笙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听到警笛声,循声而去,顿见茶艺居的门口停了数辆警车,大盖帽,绿制服的人从车上下来,匆匆走进屋内。
有人举报这里有在逃杀人犯,茶艺居内的人被逐个盘查,可以脱身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宋亦默面无表情得载着她离开,行至半路,他猛得刹住车。秦笙笙还在困惑中纠结,他已经转过头狠狠问道:“是不是你?”
“我什么?”她顿觉莫名其妙。
宋亦默的脸上已经有了怒意:“你什么时候举报的?中途上洗手间的那会儿!”
她终于弄明白他的意思,也终于明白百口莫辩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巧,为什么又是她。这一次,她连辩解都无力,只定定看着他:“告诉我,举报雷诺对我有什么好处?让他坐牢我有什么好处?出卖维诺我有什么好处?你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我?宋亦默,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说你了解我,你真的了解我么?如果是,你怎么会相信我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如果没有,你凭什么口口声声说与我有关,那凌妙容呢?你连她你都相信,为什么却不肯相信我?”
原本想要平静说完的话,在收声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竟泪流满面,那些泪水是如何逃过意识滑落出来的,她竟然毫无察觉,可是此刻想要收住声却也没可能了,先只是梗咽,渐渐得出了声,最后索性嚎啕大图,莫名的委屈积压在胸,突然间就这么毫无征兆得发泄出来,想阻止都来不及,一旦开了闸,便是滔滔不绝。
宋亦默的身体是在什么时候靠过来的她不知道,意识回转的时刻,他的唇正落到她的眼上,像多年前的那一刻,压抑的情绪忽得在此时爆发,她抱紧了他,却无能为力,任由自己在彼此的眼泪中沉湎。
然而他们并没有继续,当他的手指解开她第三个扣子的时候,铃声毫不犹豫得在此时响起,将二人的情绪一下子浇到冰点。秦笙笙的意识这才恢复,迅速拉紧自己的衣裳,面色潮红。他亦是回过神,轻咳一声,这才接了电话,是养父打来。每年雷诺归国,雷父总是叫宋亦默去陪他,有时候说着话,有时候只是沉默,一陪便是一整夜。今晚也不例外。
宋亦默坐回前座,开着车送她回去,将要抵达之时,她忍不住道:“如果觉得我不可信任,你可以当我是路人,从今往后都不需要搭理我。”
他没有回答,一直到车子停到大厦旁,他才道:“当年你说,从今往后只有我欠你,我欠了你什么?”
“你欠我一份信任。一份从头到尾的信任。”她没有急着离开,静静等他的回复,行或不幸,都要一个答案,这段感情纠结了六年,却还是放不下,她需要一个人为她画上句号,解铃还须系铃人,只等他一句话,从今往后,她可以不用再欺骗自己,不用痴痴等他上线,不用痴痴看他的消息,不用痴痴等着他宋亦默log的日志更新,寻找他情绪变动的理由,她需要在今日画上句号,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理由。
这样彼此煎熬真累,是六年太久,还是因为他们都不再年轻?还是说都老了,再无法去承担更多得猜疑呢?方才发生的一切令秦笙笙清楚得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在她也不在他,不是他不爱她,也不是她不爱他,是太多的东西他们无法相爱,只要那些问题没有消除,他们就不可能在一起,就算勉强,彼此间也有太多的猜疑,旁枝末节太多,前行必然会被绊住不前。那不是她想要的纠缠不清,不弱直截了当。
但是,他说:“我们永远扯不平。”
她顿住呼吸,以为自己听错,可是不,他的声音再次清晰传来:“我说过,我们永远扯不平。”
秦笙笙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是你也说过,我们互不相欠。”
迎接她的是一阵沉默,而后,宋亦默轻声得说道:“本来也许是,但现在,根本不可能!”
她同样沉默了一下:“阿非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说罢,径直下车,再没回头。
身后的车子在她进入电梯之后,飞速驶开。
宋亦默抵达病房的时候,已是十点多,医生为养父做了检查才离开,他忙向一旁的老管家问道:“汤伯,父亲他怎么了?”
“只是例行检查。”汤伯恭敬得应道。
听到这个回答,宋亦默松了口气,这才将衣服放下。养父已经睁开眼,看向他,呼吸器里生出一点点薄薄的雾气,他忙问道:“爸爸,你感觉怎么样?”
雷父的心脏一直很不好,这些年为了雷诺的事情更是寝食难安,原本还会支撑着,在发生卷款事件后,彻底垮下。此刻的他躺在病床上看着宋亦默道:“阿诺走了吗?”
“走了。”他低声应道。
可是养父的声音已经凌厉了起来:“每年回来都好好的,为什么今年却会发生这种事?”
宋亦默沉默,垂头,知道对方还有下文。
迎接他的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他连忙上前扶住养父,同时将汤伯送上来的药丸为他服下,好一会儿,养父才顺过气,却依然不能掩饰怒意:“听说那个女人回来了,你是不是带着她去见他了?”
他并没有否认,养父既然能问出这样的话,自然已经获得足够的消息,他只是为秦笙笙辩护:“她不会出卖我们。”
“糊涂!”病床上的老者怒意十足。面色涨红。
宋亦默还是低头,未发一言。待稍稍喘息之后,养父这才继续问:“是不是她让你申请破产的?”
宋亦默自然知道养父的心情,那是他亲手建立起来的王国啊!耗费了多少的心血呀!养父怎么舍得就此破灭!
可是,他也只能无奈得解释:“爸爸,以维诺现在的情况没办法撑下去,如果继续……”
“住口!”雷父厉声道:“那女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一回来,你就要申请破产!维诺不能破产,绝对不可以倒!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爸爸……”宋亦默还要再说,却见到一旁的汤伯朝他使了眼色,他沉默下来,继续听着养父的训斥,良久才得以踏出病房。
他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坐到离病房不远的长椅上。回想着养父方才的话,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要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维诺,这个要求近乎无理。宋亦默知道这家公司有雷家几代人的心血,突然之间说要申请破产,没有人能接受得了,但是以公司如今的状况,除非有人愿意担这个风险,拿出一大笔资金来周转,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他以为与其这样苟延残喘得走向灭亡,还不如及时收手。但是很显然,养父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