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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为人杰死无闻

小时候,外公家亲戚死了,我也参加过葬礼,拿着面人很开心,把关羽的手玩脱了,就把刀柄插过他的身体,再不会掉下来了。面人干裂以后,就不知道放哪儿了。下葬了我都不知道死的是谁,我先前跟着外公给他洗澡,屎尿都在身上,很臭,后来想起就知道是外曾祖。

「我甚么时候死?」「瞎想!」「你呢?你甚么时候死?」外公狠狠地哼一声,瞪了我一眼,我不敢说话。他待我不是很慈祥,但其实很好,是少见的生气。现在我知道甚么是死了,明明都说甚么视死如归的好男儿,个个都忌讳。

我磕头的时候,就在想当年的事。之后就回房了,很累,佳儿姐姐跟了过来。「还有事,你就赖着?」

有次爷爷带着我俩,在山的另一头玩了几天。我净在想以前的事。

「外来。」没有理,躺在床上。

「小佳,你多少岁做大事啊?」

「五年罢。」

「喔,五年不行,太晚了。二子你呢?」

「嗯……五年?」姐姐比我大两岁,五年太晚,我五年应该差不多罢?

我们坐在崖边,松树下,往前多走会掉下去,我一个人是不敢来的,爷爷在,我就不怕了。其实,我心底也依赖他。

「五年不行哦,太早了。」我也不知道多少岁结婚,只是用小聪明去猜,他却严肃地回答。

「仲崖!?」姐姐生气了,我看了她一眼,无法违逆的神情。

我坐起来,还在想两年前的事。

「那多少年?」

「小佳十五岁了,过一两年嫁了,二子要等到二十岁。」

「二十?」

「嗯……男孩子,而且要练功。你就是个不用功的孩子,带你出来玩,你开心,你看看哥哥,要留家里练剑。你多学他……」

他教训了很多,明明是他要带来游玩,语气却很责备。

「但是,我要娶姐姐。」

「啊咔咔~!咔咔!」我说出了真心,他仰天大笑,笑得很难听。

「小佳要嫁二子嘛?」

姐姐难为情地摇了摇头。那份羞怯,让我很着迷,我知道这不是对我的拒绝,而是羞谈婚嫁。

他让我大觉丢丑,何况那种情况下,姐姐又怎么会回答愿意,就像是老狐狸设了套,逼迫着我去听最不愿听到的话,我恨死他了。云海茫茫,好想跳下去,那天没再跟姐姐说过话。

————他那个神情,好像自己的孙子是个废物,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所以……」现在他死了,我不愿再恨他,一想起来还是憋不住。

「所以甚么?」那是我失口,没有继续说,走出去帮点杂忙。爹爹和哥哥给爷爷换好寿衣,就出去叫人了,娘教我和妹妹叠孝布,佳儿姐姐是外家来的,不作兴一起叠。

就是一条白布,折了缝起来。以前听人说甚么披麻戴孝,以为很复杂,如果是外人葬礼,我会大感失望罢。很多布在一起,就闻得到布的味道了,都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家里准备的。我直到昨天还祈祷爷爷转危为安,其实大人早就明白,没几天活头了。

血缘的羁绊,又或许我心软,想起来种种事迹,我都原谅了他,并不是他要保我健康开始的。

姐姐摆桌椅,我们前院不大,连后院也摆了,桌子不够的还要问人借。如果家里没有仆人,我就能陪她去搬了,来去山路,一个人那里搬得动?

「不用借了。」娘用红纸包碎银,头也没抬。

「仲崖,你去拿二十两银子,跟小佳去换成碎的。」她怕佳儿姐姐多拿昧了,又怕我带着大钱不稳,其实是让她护着我。开战之后,山上早已风声鹤唳,时不时会担心有敌人扮成游客混进来。

我们要往山下走,挺远,有些店,他们平时收小钱,散银多,反而不便储藏,乐意换整的。佳儿姐姐的武功,比我强很多。我是很差劲的,但哥哥也不如她,有她在,娘就放心了。

「佳儿……」

「啊?」我很少叫她名字,她就知道我想说的不是平常的事。

「你说,爷爷是甚么样的人?」

「这个……」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

「我还记得他打我。」她不肯说,我就说了。佳儿没挨过打,却被罚站过,我都记不得是甚么事了,一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她没有因为我的坦白而开口。

「我记得,他把我的剑折断。」那次吴家弟弟说想睡了佳儿,我火气上来要比剑。如果不是佳儿阻止,说不定会闯下大祸,爷爷把我的剑扳断。男孩对兵器的依恋是与生俱来的,武人更视如性命。

「他把我的画收走,用细线捆我。」那不是一般的线,绕几圈根本挣脱不开,陷肉里生痛,比绳子毒得多。练武偷懒,就把丧志的玩物统统收走,我怕他打我,他打我我也会还手,但依然只是单方面挨打,会打得更凶。

姐姐没有说话,我自顾自,声音低了下去。

「你呀,有时候该打。」终于,她这样说。

你就没有怨过他么?

我心底很奇怪,她没有认同我的话。

「我想学写诗。」犹豫,我说了出来,她诧异地看着我。

诗是文人的本事,爷爷对书画都视若大敌,更何况诗词。

「写给我看。」

姐姐这样说,我倒不好意思了,只跟爹学过画画,写诗可没人教过,写出来也是笑话。

「好,回家写。」我硬着头皮答应了她,但心里窃喜着,爷爷决计不肯的事,她也是有兴趣的。

「现在想不出么?」出口成章那是便宜的?但在她面前,又好像很难承认自己的无能。

我胡咧地笑了,即使想硬挤出一句,也实没有这个才能,本想在她面前表现一番,还是自取其辱。

「我还要取个号,你也帮我想想。」姐姐只是识得几个字,我岔开话题,反过来难为她。

「那就,呃……」她真的难住了呢。

「就叫!……寂寥居士如何?」她撩了下头发,神采焕发。………原以为她会说甚么小猫居士,小狗先生的,竟说了个像模像样的来。或许有更好的,我先不拂她的兴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不对。逢秋寂寥,正是自古的俗人。只看见了萧瑟摇落,却不见秋色清高。太白山上有鹤,排云而上的景致我是见过的,大约为此对刘禹锡感赞更深。

姐姐知书不多,大半就是从这首诗里化用的,想来她误读了诗句。跟她说,又好像是卖弄,她有时多心,就好像我嘲弄她。

罢了,不是大不了的事。莫说她,我自己也只是个武人,管他寂寥居士还是猫狗道人,整点花哨的自娱自乐,也许明天就不提了,较这个真却是何必。

「是取自刘禹锡的诗么?」可走了段路,我想好了说辞,又决心攀谈。

「自古逢秋悲寂寥。小看我了罢?」她还有些得色。

「自古寂寥,只是俗人,若别有心,便知秋日能胜春朝。你未将全诗会意,只是搬了个看着高雅的词,错了味道。」

「是这样啊!」她有些惊悦。

其实我倒觉得,春与秋不过应时变化,本无胜与不如,但个人秉性殊异,偏厚不同。看到秋色诗情,也只是与常人不同,不是嘲弄的本钱;若能知春秋如环肥燕瘦,又好像站在更高的峰头了。

我们闲碎扯天,一直到山腰的铺子,照例买些许糖果小吃,娘不会怪我。他们是做长年的小本生意,山上物产自足,对我们不敢不公道。姐姐有些生怯,欲言又止。

「那个————嗯……有诗集么?」她踌躇着。

「甚么?」

「诗集。唐朝的诗。李白,韩昌黎。」

这种小店怎么会有诗集,但只要她一问,我就生出期望。

「诗集———没有的。你要到城里书坊,或者书院问。」

店家的平淡答覆,却在我听来有些刺耳,好像笑我们假风雅。我以为姐姐受了挫,偷眼看去,她神态自若,反而有种『果然』的欣慰。呵,我和她元是不同的。

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地畏惧别人的态度,假想出嘲讽。敏感,自卑。就像我再也没有勇气问姐姐,喜不喜欢我。明明是害怕明确的回答,怕重蹈崖边的经历,再不能安慰自己『尚有希望』。

「仲崖,呆掉啦?」被她一叫,我才回过神,在人家店铺杵了很久了。

「下回下山记得买书。」

「要是我学不会诗,填词可以么?」

「只要你写得好。」她清铃一笑,温媚可人。

梦断那家姝。

那一笑,我脑海里蹦出这句。住苏州的时候我读过一些诗,不记得有这个句子。

………

………

将我的思慕写在诗里?

梦断那家姝……应该是最后一句。但要我作出前面的来,就是凭空抓出一杆妙笔。

一路上我沉浸其中,不断地试词,碎句拼不起来,没有如意的。姐姐也很少打话,像是怕我出神摔倒,特意走在后面。

回来时天色已晚,我肚子里还筹划着诗,远抬眼,院子灯火模糊。早春的晚风,料峭跃动。武人天涯羁旅,在职谋忠,罕能服丧,我们家住在一起,足以令人叹慕,夸一句世家武学。

「回来啦?」娘端菜上桌,院子里坐着孟、曲两家人。爷爷只收过两个弟子,孟伯和曲叔,他们家人丁旺,还有很小的孩子,坐一起嬉闹着。爷爷终年过七十,安然去世,也是善终了,但笑声与丧礼总不相融。

「嗯嗯,娘你先吃饭,我帮你端菜。」

「你先坐,还有菜在锅上,小佳来。」

和别家不同,娘要亲自下厨的,丫鬟小厮不会做饭,平日有王姨帮她,刘姨还要给仆人蒸,来客人就忙不过来。

环视院中,孟伯曲叔带着年纪大的孩子跟爹在一起,他们喝酒,小的还有女娃,跟婶母们一块,哥哥并不在。

不晓得他去那了,还是后院也有客人?我就往后屋转了,到院子里,只有一个桌子,是几个做事老资格在吃,也没看到哥哥。

「仲崖,怎么不吃饭?」我们家田地不多,找不起许多的仆役,有几个跟着爷爷很多年的,他们对我不很客气。

「来,坐这边。」他僵硬地挪开身子,让出半条板凳。

「看到哥哥了么?」我没有领情,站着问话,这时哥哥就提着酒转出了角落。

心里有些不快,愣愣出神,这一晚意外的冷清。王家的人,外面的锅。蔫神等食的狗。只有孟伯和曲叔两家子来了。

………

白日里所见种种,浮现眼前。

这么说,王老也去世了。他还来望过爷爷,其实也是强撑病体……我确实很久没见过他。

头有点昏。豪杰悄悄地死,我们晚辈都不曾听闻,或许曲、孟家的小儿,也都不知道这是丧礼。

回到前院,哥哥就坐爹旁边。

「你喝酒哇?喝酒坐过来,不喝跟婶婶坐。」孟伯接过酒壶,一边问。

「不喝。」不喜欢酒的味道,说辣非辣,说甜非甜,香醇更不知从何说起。我挨着妹妹坐下,婶婶正盘问她。

「月雁,你多大了?」婶婶麟府口音,听起来就像是『肉雁』。

「十五岁,生日还没到。」「长大咯,有中意的人么?」

雁儿冷淡地摇头。她们大约是想看雁儿羞赧的样子,但雁儿这时就会呆闷,让她们无从下手。

「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呀?」她还是摇头,不知是说不知道,是不想嫁,是不想回答,还是根本没有在听。

两家婶婶讨了没趣,就自顾自说『孩子害羞』,相互肯定。然后就没完没了地问我,无非是功夫练得如何,将来有何打算;假模假样说『这孩子长得挺高』,问几尺几寸;想不想爷爷,多安慰爹爹,可有心仪姑娘。我敷衍了几句,推说想喝酒,又去了爹那桌。

曲叔二话不说先给倒满了,我就喝了一口,比不喝还难受。江湖儿女如果说不好酒,就好像不豪放,被人看低了。孟伯故意倒了大半不满,我就让他满上。他喝多少,我就准备喝多少。

他做了个『好』的手势,就啰嗦起来。我听不进他们的谈话,一会儿在谈以前打仗,有时谈将来的战事,但我都听不懂。有些关于太白山的,又或者收租上赋。三人喜怒哀乐,像是倏然想起了小辈的存在,曲叔就有意搭话。

「仲崖,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他是爷爷的弟子,也谈吐不经,我忽而明白,除了爹,没人难过。传闻里的孝行,只是故事,真的有心,是不必学那些样子的,而闲人只需要借着看开的说法,便可如初。

佳儿……我心砰地一跳。两跳,三跳。

「你不用急,总不能比哥哥早。喏,做哥哥的也注意,别误了弟弟的日子,要早。」他没等我回答,就把话题转向了哥哥。我松了一口气,但多了一杯酒落肚,也来怒了。

「……这酒辣,难喝,不吃了。」我甩下筷子就走了。

「这些人说话好难听。」去洗手看到雁儿,我跟她诉苦,以为能得到共鸣。

「我在看她们演戏。」她笑得很开心。自以为风趣的搭话,拙劣的下台阶,只是她眼中的表演。

因为怕夜里饿,我早早去睡了。但是迟迟没睡着,饿起来就像被掏空了一块肚子,吃了些冷点心,还被娘数落不吃饭。

跑到荒地里,想看星月翼垂山野的苍茫。

却见孟家哥哥、曲家妹妹抱在一起,这固然是少年人的私事,但直觉家门受到轻侮,忍不住出言斥责:「我爷爷为太白山死的,你们还有一丝尊重么!」

「陈二,你又不喜欢你爷爷,谁不知道?恐怕巴望他死呢罢?」

「就是,装甚么孝孙?」

「你不要多管闲事!」

「敢说出去试试瞧!」

他们一唱一和,恼得我提拳扑去。

孟哥身形一晃,坏了。拳头才被躲过,膝盖立时被他抬腿踹了。

踉跄着看他走过来,曲妹拍手叫好。

这一脚下劲太狠,膝盖疼,又趔趄退一步,他仍紧逼。

「给我认个错!」可恶,是谁该认错啊!

待他纵笑欺近,我就……就猛地扑倒他!

可刚上前一步,便被抬脚揣在胸口,倒仰着摔出去,一霎时心悬。

背上着力,正躺进一条绵臂,我站稳脚步。姐姐,你怎么来了?

孟哥自知不是佳儿姐姐的对手,倒退着道:「曲妹,一起上。」随后是喔喔的闷嚎,三拳两脚已被打翻。

「不干我的事!」曲妹叫嚷着,被一抓栽倒。

孟哥:「是这小子先动手的!」

姐姐:「我不管,滚!」

他们狼狈地爬起,消失在视野里。

「姐姐!」她揪住我的耳朵,拖回家。

到家推说不适,哥哥怕我呕吐,让我还是歇息,拿了个盆子放我床边。但我安然地睡了,做了很多梦。他们三个轮流守夜,看我睡着了也没叫我。

.

爷爷还有几天下葬,亲戚陆续来了不少,仿佛是忽然冒出来的。有个老头进门就笑着问我认不认得他了。「二子,你个认得我了?」我看他很慈祥,但真的不记得了,不知道甚时见过的。

「你喊我二爷。你爹爹呢?」「爹爹等会儿就来,他外去了。」他自在地坐进堂屋里,拍拍旁边的椅背:「坐块,哥哥喃?」「哥,二爷来了。」我叫了一声,坐过去,他就随意地摸我的头,被我嫌恶地躲开了。

哥哥闻声过来,叫了声二爷,他点点头,开始扯天。他口音重,许多话难听懂,哥哥回答的多,我应声得少。他和爷爷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总笑眯眯像个老好人。只是这样的笑容,于丧礼格格不入。

「叔。」爹正巧回家,见了他忙打招呼。「唉清和,你不要难过。人都有一天,保不了明天们也没了。也是哦,到们这个岁数才看得开。」他起来拍拍爹的肩膀,说着我们每天都听到的陈词滥调。

爹答应着,跟他往里去了。家里为腾出客房,丫鬟小厮都挤一起了,再多下去我得和哥哥住,姐姐和妹妹睡。再多我就想不到了。

好在没有更多,娘帮我搬了屋子。但她没有支会爹,害他有次找不到我,很是着火。那时我在哥哥房里,娘快快快催了几声。「爹爹找你呢!」我就赶紧出来了。

「你到那里去了!」爹一脸的气,我知道和他说不通,被冤枉了又不甘认错,拿着孝布就到前院去。

戴起孝布,草绳绕腰,在背后打结,我手笨没结起来。腰紧了一下,哥哥替我系好了:「你站我后面。」我就跟他排队,巫祝领头,爹娘在后面,我后面是雁儿和姐姐,二爷和吴家的人,孟、曲家的,等等。太白派的人,王家陈家两头赶,所以一时也能有些场面。

箫追沉,鼓随闷,听到发愣时,便猛一声钹响,如梦初醒。和音奏乐,时远时近,曲调矮下去,便有一支笛冒出来,急急地吹高。

我们往后山走,偶尔路过几个人家,山民站在那些前面:门口、菜地、花圃、竹篱,有的抱着小娃,静静地看。挺远到一个山神庙,里面半人高的神像,人进不去。旁边的山泉,流水细如愁,我稍走过去些,娘就拉了我一下。

巫祝念念有词,鼓捣了一会儿,爹在庙前磕头。我们也依次行礼,都叩得虔诚。每天都去一趟山神庙,箫鼓一响,娘就忙不迭塞红封子。停灵七日,才折腾到头。

晚上便不比头一天那样随意了,家里来了个道士。我很崇敬道士,因为伯舅就是,但这个道士的衣服很廉价,又喜欢叫我们做这做那,没有小神仙的样子。爹对他很礼待,我们一摆脱就溜远了,生怕被他叫住。

「别玩了,跟哥哥烧纸。」二爷笑着责备我。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我在玩的,那时我躺在长椅上,摸着剑鞘上的细花纹,聊以解闷。

「……陈迩,孝孙女陈月雁……」猛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听不懂了。哥哥正好烧了一袋,我坐在小凳上,从旁够来一袋新的。听说前周世宗皇帝的纸钱做成大铜钱模样,有盏口大小;百姓家的就粗劣许多,方块以代丝帛,也不会印字。

拾一小沓纸,直接丢进火盆,但火就烧不着了。我为图便的小心思生愧,用手拈起外层的纸,刚提起来,火就大了,连着手上的纸都在烧,险些烫着。灰飞烟荡,呛得人直咳嗽,再不敢一把烧这许多,几张送过去,又太薄有风,吹贴在手上放不下,一放便要吹跑。我的心从未这般澄澈,只想烧好纸。

「……孝子陈清和,孝媳杨氏,孝孙陈逸,陈迩,孝孙女陈月雁……」道士唱的抑扬顿挫。没有提到姐姐,几个孩子里,爷爷待她最仁,但她连在经忏行孝的名字都没有。

爹娘连着三天没睡,我们孙辈的轮流守夜,前半夜是我和哥哥。无聊时便下棋推牌,姐姐和雁儿醒了,我们就去睡觉。第三夜我打量着是最后一晚了,且不觉得困。娘撵了我好几次,我只推说哥哥呼噜太响,才得以陪姐姐坐到蒙蒙亮。

天开始鱼肚白,我头一次见着黎明时的她。她不会博戏,下棋也从没赢过,但从不抱怨,静静地重开一盘。雁儿每赢一把,便玲珑活现,顾盼神飞,姐姐则一贯地手托腮,恹恹倦眼。我不忍她总是待宰,棋到中盘,故意留了个破绽。

她犹豫了半晌,提子又放下,唯恐是我的奸计。白棋侵凌黑角,却两边失利,零散三块,右边勉强苟活,上边退拆求根。黑棋若补一手固角,已占尽便宜,却无理争利,只顾出头,同时威胁上中二路,迫其慌乱自保,得隙直捣中原。

这看似凶狠一招,其实只需飞罩,几下交换便可靠上中两路拦住———这并非难处。两路虽能封住黑棋,却也要被跨断,双方都未成活,此后形势便被搅浑。

其实我看得分明,截断后白棋探角,厮杀处黑棋少了一气,是有意为之,但姐姐棋力太弱,屡败之际更加惧战。

我看她入神的样子,天已经亮了,有些担心反让她困扰。她的嘴唇抿动,像兔子进食,是在轻声数气。雁儿早算清了,起坐不安,好像看不得我输,又像在急姐姐下不了决心。忽然明眸翻了看我,翻回去,清脆地落子,小飞罩住。再看她,她也在看我,笑靥如花。

等到第八天,凌晨我们便出发了。因为太匆忙,我本不想吃早点,但姐姐说是风俗,和大家一样硬是吃了小碗白饭。遗体要埋在山下,得走很久的路,几个山民抬着棺材,步履维艰。但听说他们是专门为山上挑货的,早就习惯了,便好像过意得去了。

下棺材后,爹还和曲叔吵了一架。曲叔连连道歉,爹却不依不饶,娘掣他不住,几番脸色劝住了,他又絮絮地骂。二爷也让他不要说,但他说话很蹩脚:「谁父亲过世都有委屈,莫吵,都有委屈。」像说爹是心里委屈对曲叔撒火似的。

我就问哥哥,他说:「曲叔央人做了纸盔甲,爹早先说过不要的。」纸盔甲,就是烧给爷爷的祭物。「盔甲本来就不好。」侠士和铠甲是不容的,手脚笨拙的丘八才穿。我站到了爹这边,好像铠甲是对侠士的羞辱。

「甚么『陋俗』?在太白山一直都这样!」吴爷一发话,爹就不说了。「小打小闹的叫侠客,列阵玩命的叫丘八?」我也怔住了。二爷扳扳爹的膀子,他不认错,也没争辩,默默走了。

于是我排队时故意落到后面,问吴爷这事。「当初要有盔甲,少死多少人!唉。不是不想要,是官府不准。」我忽然明白了,爹越像文人,就越不像武人。俊逸的侠士,只是墨客的空想。

我们中午才上了山,王姨已经蒸了菜,大家囫囵果腹,方知早上白饭的好。之后又去山神庙绕了一圈,回头时转了弯。我只管跟着前面,到宽敞地方,摆着纸马纸剑纸甲。火一点,热气在微冷的春风里扑人的脸,纸祭黑里带红,片片灰飞。

外曾祖死的时候,他们也放了个火堆。我远远地看见烧起来,雄心骤起想跨过去,挣开外公的手,跑近了又猛地怕做了错事,便一直等他也过来,火堆已熊熊一片。

外公携着我的手跨过去,我从边上抬腿,假装跨过去,他没看见。

回到屋里,我看到表妹就问她:「那堆火你跨了么?」

「我害怕,但是看大家都跨我就闭着眼跨了。」她笑着说。

「我也是。」我面不改色地说谎,更心虚了。

后来遭了不顺心的事,有时就疑心是没有跨火,遭了天谴。表妹长甚么样子,我都记不得了,她那跨过去的过来人的笑,我惭愧了好久。如今一团大火又在面前,已经不信鬼话,却忽然就想跨过去。但最后,大家只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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