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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星夜粲然,夜下灯火明亮。
晕黄的灯火在轻风中轻轻摇曳,投下一道道晃荡的影子。
灯下一人站立,握着横笛凑在唇边缓慢吹奏。灯火映在他花白的发上,衬得其中白的长发更为枯槁,夹黑的长发更为暗淡。
身后有人缓步走来,他便停下吹奏,放下了横笛。
“不怪我自作主张?”
来人停在了他的身后,忽然出声问道。
项令炎回转过身,面对着他,抬手往右前方的桌椅上一请,等人入座,再跟着坐下,道:“贵客临门,未得相迎,望海涵。”说完这才接上了对方后面的话,“……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何况,你做什么,她听到什么,都已和我无关。”
他说着翻开了桌面上一套酒壶具中的两个酒杯,项令炎斟了酒递过去,“此处有酒无茶,招待不周,见谅。”
“哼。”项重君看着指肚大小的酒杯中八分满的酒液,并未拿起,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倒是豁达……为何这般客气?我听说项沧濯到你这里,是当他自己家的。”
项令炎端起自己的杯子,轻轻一抿,便放下,淡淡笑了一下,道:“若要以他为例,你来得委实少了。”
“原来他不过飞升才月余,竟已是你这儿的常客了吗?”
“何必试探?”项令炎看着他,波澜不惊道:“在我一闯轮回之时,他已是我注定的下任的备选,我们之间自然早有接触,你难道如今还不知道?”
项重君奇怪地看着他,问:“我应该知道吗?”
“……”项令炎垂下视线,道:“他踏入修行所修之道便是刻意选了此道,我以为这不是秘密。”
项沧濯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人却同样被选上,便是缘于他幼时经历对此道的契合。
项重君眸色一闪,叹道:“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他竟反其道而行之,不知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自负。”
项令炎道:“这种事,若是可以选择,谁会如此?先祖项疏粼踏入此道,又何尝出自己愿?”
项重君一叹,道:“看来,你们关系真的很好。”
项令炎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些许隐晦的奇异,听着总觉得对方的话里含了某种意义,可他清楚地知道,对方的意思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就这样看了项重君许久,忽然恍然,道:“你嫉妒他。为什么?因为他逃过了与爱人情意断绝、以为生死两隔的劫数?”
项重君并未否认,道:“我以为,你比我更恨才是。”
他从楚如希的转世那里过来,当然知道,项令炎的生死两隔并非“以为”,而项沧濯并未经历那份绝望,那么,以为生死两隔的还能有谁?
项重君心头一松。
项令炎垂眸再次抿了抿杯中酒,道:“为何?他能说服家族放弃,我很开心。”
项重君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很快入腹,那灼烧的感觉却在喉中经久不衰。
是啊,他们一个洒脱,一个豁达,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自己。
“你不恨他,那么,你恨不恨我?”
他双眼凝视着夜空,听见自己这么问。
项家不需要他们真的死在自己手里,只要自己这么以为,可是楚如希拒绝了,用生命来反对项家异想天开的决定。
似乎,只有项令炎的爱情,再也无法回来。
项令炎回答:“我恨过一切,可后来发现,那些恨都没有意义。”
在他见过闭竞霜的那一眼之后,所有的怨恨、期待、坚持,统统都没有了意义。
经历了轮回而不改本质,本就是不该有的奢望。
只需一眼,早已与灵魂融合的那根情丝不曾触动,项令炎便知道,他所爱的那个人,再也不能回来了。
“我以为你会不甘心。”项重君道。
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甘心认命,就像当初的自己。
指肚大小的杯子此刻还剩下半杯酒液,项令炎看着杯中清澈的倒影,轻声叹息:“你说的与我都没什么意义了,我只知道,我如今的人生,是她牺牲生命的成全,绝不辜负。”
没有谁可以让他辜负,就算是她的转世,也不行。
项重君心中一动,目光落了下来,重新将对方看进眼底。
行尸走肉般地活着的自由,能算是不辜负吗?
不算!
项令炎立言不辜负,岂会空耗余生?
可他自己呢?
对方仍有这个正在跳动的心,而自己的心,早已死灰。
项令炎看着他,目露迟疑。
“有个问题想要问你,若性格如你的人,发现自己最重要的人做了不可原谅的事,唯死可赎罪,你能亲手将对方绳之于法吗?”
——性格如你,在不被控制的时候,能下得了手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吗?哪怕那人罪孽深重?
项重君霎时清醒,他看着项令炎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反问:“你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别误会,我只是想做个参照。”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天庭非特殊情况禁止相关人士参与案件流程,不就为了这种事?”项重君再次奇怪第看了对方一眼,道。
仙神无欲无求,却并非冷心冷性、无情无义。有情,是灵魂诞生灵智与否的体现之一,无论亲情、友情、爱情,也是生命只是存在,还是真真正正地活着的区别。
天庭的氛围向来祥和,所以有此规矩,即便下得了手,也没必要这般逼迫自己。
项令炎点头,表情中露出些许释然,微笑道:“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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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宛峙神色凝重。
楚银霂的修为实际上比他高,她未曾察觉而他能发现,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人要见他,只见他。
而能将楚银霂彻底隐瞒,对方的修为,该有多高?
而现在,夏宛峙总算看到了那人。
云衣玉带、霞袂轻举,广袖盈风、长袍微扬,玉冕华贵、长发披垂,眸有苍穹、气蕴乾坤。穷寰宇之功参所极,享天地之神通造化。
哪怕将当空皓月、耀世旭日来比拟,都觉云泥之别,无法比拟。
天地间再无第二人有此气度风仪。
——明玄伏。
主宰所有的光明,万辉不可相较。
夏宛峙后退了一步,心中竟不由自主起了欲顶礼膜拜的崇敬之感。
他稳了稳心神,警惕地看着对方。
明玄伏抬手轻翻,食指曲起,抵在拇指之下。
仿佛万丈辉光拢于指尖,被他微弹起,疾射往前。
那道指风的轨迹仿佛被放慢一般清晰可见,但夏宛峙竟不及抵挡,只能眼看着它袭向自己腰间那道配饰。
顿时,朦朦胧胧细密雨丝将夏宛峙笼罩,像是蓦然在他与世界间隔了一层模糊的轻纱。
那浩瀚无止的、令人不由自主高山仰止的感觉在微微动荡的雨幕间减缓不少。
夏宛峙心中一动,忽然有回头看一看他挂在心上那人的冲动,但最终,考虑到形势,他还是强自按捺下这份冲动。
而在他与明玄伏之间,那片飘摇的雨幕之下,在明玄伏的法力激荡中,一缕红光一闪而现。
而后,有人由那缕难以察觉的红光幻化,现身在雨幕之中,毫不突兀。
夏宛峙几乎没能掩饰住满眼的愕然。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雨幕由楚银霂送给他的配饰所化,而那道似有似无的红光幻化成的人影自雨幕出现——并非是在雨幕覆盖的地域出现,而是真真切切地自雨幕出现——夏宛峙从来不知道、也没有发现,楚银霂送他的配饰里面,隐藏着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他万分熟悉,却仔细想来,不知是敌是友、更不知渊源从何而来的人。
雨幕之中,墨初吟侧着退后几步,让开他身后的夏宛峙,朝着明玄伏微微躬身行礼。
“拜见阁下。”
从明玄伏出手,到配饰化为原形,再到墨初吟被法术激荡现身、参拜,如此迅速,又如此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夏宛峙突然明悟:明玄伏出手,就是要令墨初吟现身。
对方不知为何,要与自己一叙,隔绝了楚银霂,自然也会隔绝墨初吟。
明玄伏看也不看现身的墨初吟,只对着夏宛峙一扬手,将这漫天雨幕隔绝开来。
夏宛峙只见天地一阵变幻,脚下花海被白玉雕花地板渐次取代,雨幕顺着地面变化的扩散被隔绝在外。转瞬间,他已立于另一方天地,身边,没有雨幕,没有花海,也没有楚银霂和墨初吟。
精宫华府、雪雕玉琢,云雾缭绕、神威浩瀚,竟更胜于立于钧天的浩渺天庭。
夏宛峙震撼于此仙宫之浩瀚无垠、神威无尽。
倘若是幻境,明玄伏将之幻化出来却如此举重若轻,他的法力该有多强?倘若不是幻境,仙府境界与其拥有者境界相当,拥有此仙宫的明玄伏又有多强?
夏宛峙的心重重地沉了下来。
——明玄伏此刻的修为境界,绝对超过了天极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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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的夏宛峙为所见所觉所震撼,竟未曾发觉,对方术法将他卷入的同时,原地,超越天地极限的法术凝成的利刃将立于一边的人影搅碎。
墨初吟抬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同夏宛峙一起消失的明玄伏,身体连着灵魂一同泯灭在那数道利刃间。
而后,化作一缕眼睛看不见的红色光华化作轻烟飘飞九天,渐渐暗淡,落在一个摊开的掌心之中。
皞天之上。
接住那根物品的墨初吟轻轻一抛,任由那缕细细的物品彻底消散成烟。
他垂眼,轻声叹息。
“明玄伏,久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