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维还没睁眼,就知道曲同秋在看他。整晚都抱着这男人,压得他手臂发麻,两人也算都睡得安稳。
而清醒过来的男人显然又为昨晚自己莫名其妙的态度而感到尴尬,正屏住呼吸,偷偷摸摸地要从床上爬下来,逃离现场。
庄维带点恶质地突然从后抱住他,男人就慌了,僵在那里,脸上表情都生硬了。
庄维亲了他一下,觉得他有些可怜,不由心情也温柔起来,就说:“喂,我说过我会要你的。”
男人还在茫然失措着:“我……你……”
“你对我有感觉,你承认吧。”
男人愣了半天,才颤抖着嘴唇:“但,但是……”
庄维看着他:“跟着我没什么不好,你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吧。”
“……”
“我没逼你,”庄维起了身,对着那赶紧掉转视线避开他的男人尽量放软口气,“你想通了就会好的。我去洗澡,你再睡一会儿。”
等庄维从浴室出来,男人还蜷在被子里,连头也蒙住了。
隔着被子也能感觉得到他的混乱,庄维在床边坐下,摸了他发抖的背:“今天真的不跟他们见面?”
男人忍耐着,过一会儿才勉强自暴自弃地发出近似哽咽的含糊声音:“算了……”
庄维斟酌着措辞,他不是耐心和温柔的人,但他也知道现在是男人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他有责任说些能让男人觉得好受的话:“不见他们也没什么,离开他们,你说不定能过得更好。”
“……”
“我说真的,你以前的辛苦,一大半都是因为他们吧。以后你再也不用为他们付出了,只为自己活着,你会轻松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
试探着掀开被子,并没有遭到什么反抗,庄维就从背后抱住那颤抖着把头顶在膝盖上的男人。
“我会帮你。你把自己交给我就好。”
“……”
“以前的人生既然是错的,你不如试试新的。”
在床上躺到下午,曲同秋还是自己起床了。庄维准备在餐桌上的饭菜,他也费力地吃下了一碗米饭的分量。
他这样的小人物都会有种被生活磨练出来的,卑微的柔韧。
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但再怎么样的混沌里,活下去也是种本能。
庄维终究算得上是对他好的,打了很长的电话替他回绝任宁远,而后等着他穿戴整齐,带他去酒吧过年。
“你该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
大年夜的酒吧已经很热闹了,许多客人是在家陪家人吃过年夜饭再来的,要在这里和人们一起迎接新年。英俊的服务生们半开玩笑地向熟客讨红包,大方的也真的会给,暖气充足的室内一片欢笑嬉闹。
男人不太敢细看那些情侣之间的亲昵调笑,在这陌生的地方里连要往哪里走都不清楚,只能紧跟着庄维。
庄维伸手牵住他,带他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找到位置坐下,才放开他已经出汗了的手掌。
“要喝点什么?”
男人把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水就好。”
庄维皱了眉:“不用担心。我不是想灌醉你。”
男人尴尬着低了头,酒和矿泉水很快就送上来,他握住杯子,喝了一口,在嘈杂里也隐约听见嬉笑的声音。
“老板来了,过年要派红包啊。”
男人猛地一哆嗦,脸上一下就没了血色,神情都变了,庄维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按住他的手:“你别怕,不是宁远,他今晚不会来的。”
“……”
“今年他脱不开身。你知道的。”
男人这才从紧绷的状态缓下来,还在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是啊……”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是千辛万苦拨通电话去给任宁远拜年,电话那一端总是很安静,背景里除了细微的烟火声音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无数次想象过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满怀憧憬向往着。却没想过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回想得起来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颠倒的荒谬,让他恍惚地觉得还是在错乱的梦里。
被大家称为老板的人渐渐走近过来,是个生了一双桃花眼的俊美男人,边笑着说:“奖金不是早就发过了吗,还敢再讨?”边还是对着那些笑嘻嘻纠缠的服务生们拿了红封出来。
“修拓。”
“嗨,我们该有多久没碰面了?”男人过来和庄维热烈拥抱了一下,互拍了肩头,看见曲同秋,也笑着打招呼,“我好像见过你啊。”
“没……”
“是常客吗,还蛮眼熟的。”
庄维看着他:“喂,这是搭讪的烂借口吗。”
“你这就太冤枉我了,”男人笑着摸了摸鼻子,向着曲同秋道,“你好,我是叶修拓。”而后拉过一个纯良得有点天然呆的清秀的人,搂进怀里揉了一把:“这是我家林寒。”
曲同秋慌忙答应着,显得有些笨。打过招呼,寒暄几句,那边就有人起哄“老板娘,老板娘”。
林寒一下子面红耳赤,尴尬着说声:“我、我去一下。”就慌慌张张跑了。
曲同秋还不明所以,叶修拓笑着朝他秀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戒指,解释道:“我们结婚了。”
曲同秋瞠目结舌,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忙连连说:“恭喜恭喜……”
他意外的神情太明显,叶修拓又笑道:“当然,这跟男女婚姻,在法律上会不太一样,但感觉是相同的吧。”
曲同秋已经太过吃惊了,只会说:“是、是啊……”
“其实也不用这么惊讶。只要不拘泥细节,传统家庭能有的,我们一样都能争取到,”叶修拓笑着,“顺利的话,我们还打算领养一个孩子。”
曲同秋在新的冲击里都结巴了,转不过弯来地望着他:“啊……”
叶修拓笑道:“不过还只是计划,真要做起来,有许多东西需要准备。我家林寒觉得女儿比较可爱,我还没想好。”
“女儿……挺好的……”
叶修拓挺认真地:“真的?你也这么觉得吗?”
曲同秋有些慌了,低了头:“是……祝你们……顺利……”
叶修拓笑容可掬:“谢谢。”
等叶修拓告辞走开,庄维看着还在发愣的男人:“你看,没你想的那么糟吧?这圈子也是有神仙眷侣的。”
“嗯……”
“所以别这么晦气啊,试试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要你去杀人放火。”
曲同秋低头对着水杯,不敢抬眼看他。
庄维这样的男人坐在酒吧里,自然就有人来搭讪,请他喝酒,递电话号码,多了他就不耐烦,说:“我已经有伴了,你是看不见吗?”
零点倒计时的喧闹让吧里气氛达到高潮,高台上的开年的火辣表演让人群热血沸腾,只有这两人的桌位是凉的。
庄维一直不大高兴地托着下巴,左右挑剔舞者的身材、技艺,而对面的男人只是低头喝水,有些畏缩。
令人窒息的劲舞节奏过去,音乐立即松懈般地缓下来,短暂的慢舞时段,舞池里狂欢的那一群也是该喘口气的时候了。
庄维放下杯子:“喂,去跳舞。到酒吧来不是为了坐板凳的。想喝水你不会回家喝啊?”
“我、我不会跳……”
庄维皱着眉:“我没指望你会‘跳’,‘走’你总会吧。”
真的只是走路而已,被庄维搂近了,僵硬着慢慢在摇晃,周围都是贴面暧昧拥抱爱抚的情侣和刚找到伴的人们,曲同秋只能紧张地把视线定在庄维肩膀上。
“曲同秋。”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在各自沉醉的旁人们听来,也只是模糊的耳语。
“嗯……”
“你讨厌我吗?”
“……”
“喂,要跟人对话,正视是基本礼貌吧。”
男人战战兢兢把脸转过来,然而还来不及正视,就被用力贴住嘴唇。
大概两分钟后,庄维放开他,看着还在紧绷的男人,低声说:“你看,你并不讨厌。”
庄维醒来的时候,意外地闻到一些香气。
被那点家常的香味唤醒了饥饿感,便起身穿上睡袍,开了卧室的门。
曲同秋在厨房里低头煮东西,微微驼背,守着那升腾起来的水汽发呆。
庄维靠在门边看着他。
曲同秋通常都是睡不好的,庄维半夜常能听见身边那清醒的呼吸声。
对有重重心事的人来说,白天还好,夜半是最难熬的。怎么翻身都不好受,一片死寂里什么灰色的东西都能往脑子里钻,赶不走,也睡不着,像被细不可见的虫子咬着似的痛苦。
“活着没有意义”……“过去都做错了,未来也看不到光明”……“人生是场负担”——能不被这些抑郁病人常有的念头折磨,而沉沉睡上一觉,这对曲同秋来说大概就是最大最好的休息。
庄维想,不管怎么说,他让曲同秋在他怀里睡着了。
曲同秋从锅里捞起了挂面,一边碗里是金黄色的煎好的鸡蛋和炸过的瘦肉紫菜,还有小盘烫过的翠绿青菜,配在一起颜色很好。他倒是没有忘记时日,大年初一仍然要做大年初一该做的事。
两人吃过面,庄维换好衣服,就开始收拾些简单的东西。男人的证件护照之类的要紧物件,之前他已经从那宿舍里取回来了,都归他保管。
曲同秋默默洗过碗筷,看着他收好一只不大的旅行箱,不由问:“你、你要去哪里?”
“度春假,”庄维把装了证件钱卡的小包拿着,“机票和手续都好了,等下我们就去机场。”
“……”这消息太过突然,男人有些发愣,“去、去那么远……”
“远点不好吗?”庄维看着他,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的,“我是一定要去的,难得有假期。你如果不走的话,任宁远上门来,这里可是只有你一个人了。”
曲同秋忙把手在裤子上擦干,拿了东西就跟上他。
之前病得太厉害,男人几乎疲惫不堪。出行又仓促,路上加上转机,数个小时,终究困乏难耐,只萎靡地紧跟着庄维。
出了机场,热带岛屿上的安宁祥和多少让他觉得舒服了一些,路上就瞌睡了一场。
到了入住的地方,已经是夜色弥漫,曲同秋迷迷糊糊吃过晚餐,都不记得那滋味是什么。
芳疗师来为他们做了SPA,灯光幽暗,远远有细不可闻的虫鸣,曲同秋在谜样的清淡香气和轻柔绵密的手指按压中,勉强想强撑精神,但终于还是在那漫长的过程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曲同秋清醒过来的时候,恍惚间都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地方,耳朵鼻腔所捕捉到的细微声响和空气的味道都全然陌生,微妙的宁静和深远,好像自己是在空荡荡的悬崖上,有时空错乱般的幻觉。
谨慎地半坐起来,卧房的窗户大开,全无安全之虞地敞着,夜色里也能看见外面的沙滩和海水,看得他直发呆,独享一片海滩一片天地的感觉让他有些灵魂出窍了。
像是一睁眼世界就突然变成这全然陌生的模样,只除了身边的庄维是他熟悉的。
曲同秋小声叫:“庄维……”
熟睡的男人睁开眼睛,迷糊了一下:“嗯?”
“这是什么地方?”
庄维醒了,看着他,就笑了:“天堂啊。”
男人发着愣:“啊……”
“傻子,骗你的,巴厘岛而已。”
曲同秋还坐着望着外面出神,庄维勾了他脖子让他躺下来:“睡吧。”
“SPA做得舒服吗?”
“嗯……”白天的疲惫感已消失得干净。
“传说那个疗法会让人重生的,”庄维枕着胳膊,“可以释放细胞承受的压力,把不好的东西都排出去,醒来你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被这么一说,曲同秋也觉得好像自己是新的了,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连庄维对他的温柔都是新的。过去都被丢在T城,离他非常的遥远,碰触不到他。这样想着,接下去的睡眠里居然不再有噩梦,平稳而有些凉意。
次日天色微亮,庄维就把他摇起来。在早餐桌上意外地吃到了大碗的鲜果优酪乳,现榨的果汁浓得有点吸不动,微凉的空气里任何食物的味道曲同秋都觉得很清新。
长久以来吃睡都有障碍,在这里他才有了久违的真实的饥饿感。
曲同秋语言不通,出了门只能紧跟着庄维,庄维也喜欢他这样亦步亦趋地在后边跟着。
不清楚这么早出海是要做什么,但水底清晰可见的肥大海星和细小鱼群已经让男人全神贯注地好奇,不时兴奋,他很久没这么精神过了。
坐在蜘蛛船上,渐渐行了一程,感觉得到日出的亮度。男人明白了此行的目的似的,赶紧抬头,黎明时分的海景看得他发呆,快要窒息,脸都微红了。
“庄、庄维……”
庄维还在懒洋洋的犯困:“你别瞎激动,我们又不是来看日出的。”
话音刚落,水面就有了动静,一个流线型的身体跳出水面,优美地打了个旋,又落回水中。
曲同秋“啊”了一声,还回不过神,正往水里愣愣张望,刚开了序幕的表演便正式开场了。
水声欢腾地此起彼伏,那些海底冒出来的敏捷的身影活跃起来,一群群跃出海面的海豚让男人张大了眼睛,颤抖地“啊啊”叫着,说不出话来,紧紧抓住庄维的胳膊。
庄维看得出他的喜悦,只在他通红的脸颊上不重地亲了一下。
追逐海豚的惊喜持续了很久,男人一时都像是摆脱了抑郁的阴影,不用庄维太费力去煽动,在潜水区就鼓起勇气尝试了浮潜。
海底见到的珊瑚礁和鱼群让他都忘了初次潜水的害怕,还战战兢兢拿了面包和香蕉在水里喂鱼,喂得没完没了,简直舍不得上去,直到挨了庄维的打。
取下面罩,庄维粗鲁地帮他擦着头发:“你不会想就这么呆在底下了吧?”
曲同秋还有些向往:“它们好像……很喜欢我……”
庄维戳了一下他的脑袋:“别傻了。”喜欢的是你手里的食物才对吧。
但对着男人那有了憧憬和热度的脸,终究没再说下去。
下午庄维带他到岛的另一端去,男人精神比前一天好得多,一路上不停地往车外张望,虽然还是没弄出什么声响,也能感觉得到他身上多出来的那些生气。
入住的别墅很是静谧,深色原木和浅色花岗岩交织的世界显然让男人觉得安心,在那沉静的私密氛围里,被庄维握着的手掌也渐渐不再出汗。
晚餐男人以难得的食欲吃下大堆的甜点和海鲜,瘪了多日的肚子变得鼓鼓的,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庄维从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有些恶劣地掐了他的肚子:“你该多吃点的,太瘦了。以前那些肉都哪去了?”
假期过得飞快,躲在这岛上的时间就像指间细沙一样,回程的日期近了,曲同秋就又有些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