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秀才吟了诗句，这时轮到程敬晨了。
程敬晨环视四周，一木一湖一亭一花，皆在眼中，自己已是长久埋头读书三四月，近来少去观此景，又觉得自己有幸前去省会参加乡试。转而又念时光荏苒，光阴似箭。再望湖边那一排月影树荫，只觉得离那与刘如约相识之日甚远，恍然隔世，心头不免酸麻。见其余各人赋上，自不能败兴，便接着说道：“今虽月圆人世恍，何时才再进此酿？”
本来此句一出，众人应该叫好附和一番的，此时众人听到程敬晨发此感叹，与前三人之论调不相符，先是一愣，后又细想程敬晨之言，不免心中亦有几分惆怅，各人又自言哀叹时光一番。便如辛弃疾所言：“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林贤达见此情景，只觉得不对，先前尽觞畅饮，何等快然，他只能借引苏东坡之文将各人叹意挽回。便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乎，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乎，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众人听他这么一念，知他意思，程敬晨只欠声道：“都是我不好，引各位惆怅了。”
林贤达边道：“不打紧，不打紧。”一边举杯劝酒。四人酒又过三巡，便又开始言笑。其一书生孟家平建议行酒令，因为各人皆是书生，平时少饮酒，自不知酒令如何行。
孟家平道：“我也是偶尔一次看见酒店客人玩着，我便学了来。”各人甚是好奇，便让他说来听听。
“有一次，我看到一群酒客以纸片为令筹。令筹分三组，各六张。第一组为人物，如：老僧、佳人、屠夫、叫化、**，第二组为场地，如：方丈、闺房、官道、大街、红楼、坟茔，第三组为所做之事，如：骑马、念经、刺绣、打架、调情、睡觉。然后，让一人分别从各组中各抽一张，组成一句话，念出来。那次我所见到的，有一人抽了三张，组成一句话是‘屠夫在大街上刺绣。’顿时引起一阵哗然大笑。接着便由此人解释这屠夫为什么会在大街上刺绣，也即是说以‘屠夫’为题编一个小故事。”
何顺非常好奇，忙问追问道：“当时那人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孟家平未答先笑，道：“那人道：‘有一屠夫，四更便起床去杀猪，可是这一天没能找到卖猪的人家，一寻，寻了七八条村子皆没有生意做，见地上有一块绸子还带着针线。显是谁家小姐刺绣之物，更气人的是，那绸子上竟是绣了一只肥墩墩的猪崽。那屠夫一是气在心中，拾起那绸子，捏针在手，如杀猪破膛之动作，以针为刀，往那绸子上的猪崽刺去，针线穿过绸子，他心未甘，又从另一边刺过来，如此反复几十次，还边刺边骂道：我让你长不大，我让你长不大。如此一来，便是在大街上刺绣。”
孟家平说时，还一边加上屠夫刺绣动作，生动如真，引得其余三人捧腹，待他讲完，林贤达笑骂：“简直是胡扯。”
程敬晨道：“作为一个读书人，恐怕不适宜玩此类游戏吧？”
何顺道：“唉，哪里的话？别人玩得，我们就不玩得？敬晨兄，今晚就权当是放松，何须拘礼。”转而又道：“好玩是好玩，可是咱们现在没有纸片，玩不来。”孟家平不想扫大家的兴，忙又道：“不要紧，还有一种较简易的玩法。”最急的是何支顺，“快快说来。”
孟家平道：“由甲方出一个字，如‘乔’字。”他说道这里，用手沾了酒后在亭内的石台上写了个“乔”字，往后每讲一个字都是用酒写着。
他又道：“便由乙方将此字组成几个字，如‘桥’、‘娇’、‘轿’字，再由丙方将这几个字说成几个词，如‘石桥’、‘娇美’、‘花轿’。丁方把这几个词连起来说成一句话或是一个故事。如：娇美的新娘坐在花轿上让人抬着走过了石桥。如此便可，若是四者中，谁人无法说出字词句，便要罚酒，若需难些的，可多变出几个字，如之前的这个例子，还可以多说出一个‘骄’字。
何顺急道：“明白了，我先出一个‘士’字，到哪位说出三个字来了？”他很高兴的写了“士”字，望了三人一眼，等待着回答。
孟家平忙接着：“‘志’、‘仕’、‘吉’。”说着，又随手写了三个字。
何顺一看，急了：“嘿，你看！”他指着“志”字和“吉”字问道：“怎么这个也算？”程敬晨还不明白何支顺说什么，就问：“为什么不算？”何支顺说道：“‘志’和‘吉’是添了字底的，而‘仕’是添了字旁的，不一样的也行吗？”他笑着斜目看着孟家平。
孟家平摸摸脑袋，一副无奈的样子，道：“何兄，我一下子想不出三个都是添字旁的字来。”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立志、仕途、大吉”这是林贤达的声音，他见孟家平这幅样子，也就放他一马，立刻说了三个词出来，打了个圆场。
孟、何二人明白林贤达的用意，这时，三人望着敬晨，像不怀好意般，三张脸露出了坏笑。程敬晨问：“干嘛怎么看着我？”
“哈哈，轮到你讲啦。”孟家平拍掌说道。
何支顺却捧了酒埕给程敬晨的杯子上了满酒。
程敬晨笑笑问：“想听故事还是想听句子？”
“这样吧，咱第一次玩，就先别弄那么难的，来个句子行了。”林贤达道。
“立志荣登仕途万事大吉。哈哈。”程敬晨也不多想，一溜儿讲出了这句话来，既简明又干脆。
“好好！这杯小弟敬敬晨兄的，也祝咱们能如敬晨兄所言，‘万事大吉’。”何顺捧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余下三人也都饮干，又满上。
何顺道：“这次我出一个‘皮’字，到谁说出几个字了？”他饶有兴趣的望三人。
程敬晨灵机一动，这下可不能再落在最后了，便道了“披”“波”“破”这三字。
林贤达也忙着思索如何组成词，因为他也明白越是到最后就越难答。便想抢着说字，却让敬晨说了，只好想几个词儿。
他想了“披衣”“波浪”二词，还在想“破”字组什么词好，这时，湖边一个人朝亭子这边喊：“嘿，各位兄台在干什么啊？”
程敬晨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是朱学桥，心上不快，转过脸去了，孟家平和何支顺心里也道：“他怎么来了？”只有林贤达还在想词，没注意朱学桥的到来。此时，林贤达大喜道：“破阵”。
朱学桥走入亭子来，听林贤达道“破阵”二字，疑问道：“贤达兄，破何阵啊？”朱学桥等着林贤达回话，林贤达却没有回答他，他便自己答道：“哦，四位是在商议如何破八股阵，登科及第吧？”
程敬晨心里不乐，因为朱学桥的出现会让他想起很多不快的事情。于是兀自呆坐在一旁不语。林贤达、何顺、孟家平三人素知朱程二人的关系早就僵了，瞧在眼里。
林贤达见朱学桥已来，不好冷落了人家，笑笑答：“学桥兄，见笑了。”
“来来来，给学桥兄满上。”孟家平主动让出个杯子给朱学桥斟酒，何支顺笑道：“学桥兄，坐，坐。”
程敬晨出于礼节，不好不理会，也只好对朱学桥笑笑，但始终不开口。孟家平问道：“学桥兄怎么不参加乡试？”的确，整个靖浪腾书院今秋就只是四人上省府考乡试，而学识与程敬晨不胜上下的朱学桥却不参加考试，同窗们都感到奇怪。
朱学桥笑笑道：“人各有志，何必同途？诸位求的是一生功名，而在下却另有所求，故不参加乡试。望各位莫要见怪。”
四人见他不肯答清楚，也不便多问。
接下来，朱学桥便与四人讲述自己由省城来杉原的经历，意思是让四人了解一下路上的情况，好让日后四人上省城路途顺利些。此心虽好，但整一席话下来，朱学桥皆是以炫耀般的口吻来说，令四人极不是滋味。而出于礼节，四人又不便说明，于是由他继续讲着。
林贤达邀三人出来聚聚的雅兴，已经消散云外。想不到这么一席有趣地酒令之谈，让朱学桥扫了兴。
程敬晨本就是一个爱多想的人，由于朱学桥的出现，他的心头又会涌出许多已经淡去的事。那一夜，他又难以入睡，第二日晨，他便早早起了床。他打算像往常一样，到恒湖边的大榕树下读书，将这烦恼之心淡掉。
晨曦中的恒湖，一如往常那样平静，湖边的一排夹桃竹长得正艳，簇拥着，似要争着到湖水上面去照一照自己的粉色的容颜。偶尔，一两瓣粉红色的花瓣飘落水中，无声无息，只引起淡淡的涟漪。
最美的还数那一潭莲花，周围的叶儿，托起一柱红朵，如佛前之灯，朝天而盛开。这时还盛着晨露。那晨露晶莹剔透，如珠玉，在花瓣上。接着，静静的湖面中忽的跃起一条早起的鱼儿，“噗通”一声，又没入水中，水波却一漾一漾地荡开了。莲花瓣儿也随着微微颤抖，那露珠便如欢快的小童，在瓣上欢跃开了。
程敬晨看到这些美丽的晨景，心上的烦忧也一丝丝化解了。他心道：“世上还有许多的事物等着我去看，又何必将自己束缚于这小小的忧结之中？”这么一想，心情也渐渐舒畅了。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晨光中的新鲜空气，醒了醒脑子。
他放目望去，湖的那岸，便是柳树依依，湖心便是亭子，在柳岸与湖心亭之间，有一座白玉似的石桥，取名恒桥。看到这里，他心中也是微微一颤，因为此景使他想起他拟过的两首诗。情由景出，他口中喃喃念出来：
恒桥卧湖心，伊人在柳下。
微风扬波起，心随湖水漾。
另一首是：
垂柳青青，柔拂我心；思君言笑，慕君方馨。
长桥卧湖，我心何属；但求尔来，与尔细诉。
湖波粼粼，涤荡我心；为君所醉，为君所倾。
微雨丝丝，如癫如痴；求尔不来，策马逡巡。
马蹄嗒嗒，愿君莫怕；策马寻尔，君归何所。
叹惜声声，回首柳岸；为君而等，为君而盼。
自不用说，这两首诗是当时为刘如约所作，但是刘如约却不知道。
如今念来，自有另一番滋味。他轻轻发出一声“哈”。似在为自己的一些往事解嘲。这几个月来，他开始是想不开，后来就骗自己那些事没有发生过，只是梦境而已。此时，他只觉得那不是什么梦，是真实发生过而如今已不再，这事现实，不应逃避，而应诚实面对。而那些痛苦了的只是自己生命的一小部分，自己还要前行。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脑中重现了刚才所见到的景色，所不同的是，桥上多了一位少女，那自是刘如约，他心道：“没想到，回忆也可以是如此美好的。”
他微微的笑了笑，但他也知如今功名未就，不可去想儿女私情。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念书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又过得了三四天，程敬晨已经回过家，禀明双亲，收拾行李来到县城。打算与孟家平、林贤达、何顺三人结伴上省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