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杰斯
一
再见到林劲的时候是在街上。当时我并没留意到他，就是听见有人喊了一声：
“阿鸟。”
“阿鸟”是我学生时代的外号，这个外号从我出来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在街上突然听到有人叫这个名字，起初我还以为是在叫别人。不过再想一下，估计是熟人。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看见围着围裙的他站在一个小吃店里面。
十年过去了，林劲的外表依然跟以前一样，平头，微微发胖的身体，只是鼻梁上横了一副眼睛，这让我认了好久没敢喊出声来。
“原来是你这小子。”
我走过去，心里已经作好被打的准备。可是林劲他并没有我想像的那样，只是走过来静静地握着我的手。如果换了是以前的话，我肩膀肯定会挨上他一拳。但现在我们搞得就像电影里面父老乡亲重逢时的大特写一样，要说少了什么，那就肯定是少了热泪盈眶。
“好久不见了。”他一边说一边邀我进店里面。
我跟着他，说：“是呀，都有十年了。”
坐到店里面，重逢的激情似乎在突然间减退，我们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微笑，只是都僵硬着，大概林劲也是在寻找话题吧。
“这店子是你开的吧？”我先打破了沉默。
林劲笑了笑说：“是呀，就是弄几个包子混日子罢了。”这时候，他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赶忙站了起来。
“我说我还真忘了，我现在给你去拿些包点来。”
看他这么客气，于是我也跟着站起来，说：“不要去拿，我都吃过饭了。”
我说完，他倒是平静了下来。我发现他的性格还是跟以前一样，率真。
我们又坐了下来，他笑着问我：“那我说，你现在在哪工作。”
“我现在上海一本娱乐杂志当责任编辑。”
“哦，在上海耶！”他说到上海这个地名显得特兴奋，“我说上海可是大城市呀，在那里工作怎样？”
我说：“感觉还可以吧。其实，也没什么特别。”
听我这样说，他显得有些失望，说：“哎，你说我刚才是不是很失礼？”
我忙回答：“哪有呢，这也是很正常呀。”
他说：“是么？你混得很好啊。你看我这辈子也只能窝在这里了。哈哈……”
他这样说，我也有点替他感到无奈，我说：“你这是说什么呢？在外面也不见得有什么风光，我在外面也是工薪阶层，哪有你当老板的自由。”
这时候，店外面来了个年轻的妇女。我以为是来买包子的，于是便想叫林劲去招呼客人。不过我还没有开口，林劲就转过头去对着那妇人，他说：“小敏，你回来了。这是我以前读书时候的同学，你快过来跟人家打个招呼。”
这使我感到意外，记忆中林劲应该不是喜欢这个类型的女人。林劲那位妻子，是那种特朴素的类型，头扎马尾辫，平直的身材而神情显得强悍。
我站起来，记起林劲的岁数比我大，论辈分他妻子就是我的嫂子。于是我向林劲的妻子微微地鞠了个躬，可在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林劲妻子已经不见了人。
“小敏，我说你这是……”林劲应该是感觉到很丢脸，把手往桌上一拍，大声朝店里面的房间吼：“喂，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房间里面听不见回应，林劲往里边走去，似乎是想走去那个房间。我连忙扯着他的手臂，跟他说：“我想嫂子也是有点急事要干，所以没听到罢了。”
我把他抓得很紧，他挣不脱了便停了下来。
“真丢脸啊。”林劲站在那里就再没有说话，我估计自己呆久了也只会使他更困窘，于是就说我还有事，要走。林劲也没有多留我，跟着拿给我一袋包子。
我也没有跟他推托，直接把袋子接过来，免得再让他尴尬。
二
我一边尝着林劲送我的包子，一边开始回忆那些关于很久以前的那个林劲的事情。于是一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影像，也就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还在初中时候的那个林劲，理着平头，看起来比现在结实。率真的性格使他的人缘一直不好，走路时候的样子显得有些自闭，老爱拿我们几个熟人来开玩笑。
那时候我肩膀挨过他不少的拳头，那些疼痛的感觉在现在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的，但在当时就是为了这些拳头，我不知道跟林劲闹过多少次矛盾。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很久以前的那个林劲所留给我的印象，始终是联系到一个女生的身上。
对于这个女生，我发觉自己依然能够记起有关她的很多事情。例如她的声音和相貌，例如她上课时睡觉总爱把手搭在前面的人肩上的习惯，例如她当时结过多少男朋友，而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她的身材。
其实这个女生长得并不算很漂亮，但出众的身材跟大胆的作风，使班上大部分男生都暗地里对她产生幻想。就是怕大家的闲言闲语，都表于形而不言于语。
其中吧，就包括我，还有林劲。
至于林劲会使我联想到这个女生，我想大概也是因为他跟她曾经恋爱过。不过说恋爱似乎不够确切，因为我不清楚那个女生对林劲是否产生过爱情。但可以肯定的就是林劲曾经是很喜欢这个女生的。
林劲跟这个女生在一起，他已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了。记得当时他顶受着几乎是全校的压力接受了那个女生的求爱。
而为什么会是那个女生的求爱呢？事实上在林劲之前，她也跟我做过表白。我记得那时，她刚跟一个恋爱了三年的男生分手。我还记得，她说她跟我表白就因为不习惯一个人生活。
估计那时，这个女生跟不少男生也说过同样的话。
就在我拒绝那个女生之后的第五天，林劲就跟她牵着手在校园散步。事情虽然没有传到学校领导的耳里，但在学生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这里面，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在我跟林劲到外面打饭的时候，几个低年级的学弟就在不远处议论着林劲跟那个女生的事情。我不知道林劲当时候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我是很清楚地听见其中一个学弟在说：“那个男的还真不要脸，连这样的几手货也收。”
这样的流言伴随着林劲的这段恋情的结束而终止，那个女生告诉我是林劲先提出分手的。女生告诉我的时候，满不在乎的样子，还说林劲不像个男人。其中应该还发生了一些事，但都是我所不知道的。
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致使后来林劲辍学。
三
春节回家的这段时间，总是不断碰见初中时候的同学。聊上了，没几句就是以前怎样怎样。
没隔多久就接到班长打来的电话，班长说搞聚会。
我，答应了。
聚会那天晚上，我去得比较迟。到会场的时候旧时班上的人已经到了一大半。我看了一下周围，可是没有看到林劲。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问大家：“我说林劲怎么还没有来？”
话音刚落，一个我不认得的人问我：“你说哪个林劲？”
他这样问，我倒是奇怪了，反问他说：“我们以前班几个林劲呀？”
他说：“我说你问我干什么？你是谁？”
我恼火了，说：“我说谁问你了。”
这时班长走过来跟我说：“阿鸟，这个……他不是我们班的人，他是K的朋友。”
我就更奇怪地说：“同学聚会还有人带朋友来的？”
我大致回忆了一下K这人，再看了一下周围，没见他在。心里想那个在学生时代跟我关系就闹僵的人现在不知道怎样了。不过既然连班里聚会也会带朋友来参加，估计性格也变不了多少。
刚想罢，K从外面回来，他对刚才那个人说：“我操，你干嘛还不走。”
被他这么一吼，那人倒是自觉地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经过一边的桌子时随手拿了一瓶红酒。
我有意对着K说：“怎么这样的人都有。”
K转向我这边来，说：“阿鸟，是你呀，我听说你小子混得不错呀。”
看他样子，我就没好心情了。我礼貌性地向他笑着点了点头，回过头来问班长：“我说林劲怎么没有来？”
K先开口说：“就别管那个自闭的了，估计不是去卖包子就是去跟旧情人约会了。咱们先玩吧。”说完，他冲大家大笑，那样子更是让人厌恶。
我知道K说的是什么，再看了一下那个女的也没有来。
班长说：“答应来的都来了，其他的或者联系不上，或者推托。林劲说他家里有点事来不了。对了，交通队长说过他会来。”
班长说的交通队长，我自然知道是谁。那个以前整天说人生像跑步，自己是交通队长的男人，我想现在也成了个老头了吧。
突然发觉这样的聚会很没趣，于是一个人就在旁边闷坐着，到处乱看。
其实十年里面，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了，再见面大家都没有太多的话题。班长主持的开场白，就是大家都介绍一下自己现在的状况。
仔细一听，以前成绩好的几乎都当了教师，除了几个是文员，再有就是个体户。这些人中我没看见有待业的。我说我们以前那班，总体上也不怎么样。
再想了一下，终于也想明白了。能来聚会的人大多都是自我感觉比较好的，这也难怪林劲没来。
轮到我说的时候，我只是起来胡扯两句。再说我只是到上海工作，在娱乐杂志做事，事实上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我说到上海的时候，大家起哄了一会儿。这个是意料之中的，接着就有人是问上海的一些东西，我就把回来之后都背熟了的对白背了一遍。再加上几句客气话，都应付下去了。
再接着就没了，就K在那里领着大家扯牛皮。
刚才听K说他，现在高中当体育老师兼办公室主任，现在再想起来，他现在的模样并没有他以前在大家面前表现得那么骄傲。估计也只能够这样，毕竟出来了，以前在学校里成绩再好，在外面搞不出什么成绩也没资本骄傲。
在吹牛的过程中K老是扯到我，我也不是迟钝的人，坐在那里就听出他是想跟我修复关系。
不管怎么说吧，也过了那么多年，尽管看他还是很不顺眼，我也不打算再跟他计较，随便应付了他几句，也算拿出了自己的诚意。
交通队长很晚才来，进门的时候聚会也过了大半。现在的交通队长的精神还清爽，虽然不算很老，但五十几岁的人头上都长满了白发。
还是老样子，爱闹，一进来就要扯着大家要逐个来认人。
“你是刘什么着……”
“你是龙明杰！”
“你是林显佳！”
“你……”
他来到我跟前，想了很久也没说出名字，我刚想告诉他，他却说出了我的名字。
“昨天我都在林劲那听说你，想不到你倒是小路上大路，上了高速往上海开了。以前成绩那么差……”说到一半，他忽然记起了什么，周围看了看，说：“对了，林劲那小子呢？他怎么没有来，昨天去他那买包子的时候，我还叫他来的。”
K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说：“他？他才回去，说明天还要卖包子呢。”
听K说完，交通队长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开去。他的到来明显使很多人都很兴奋，大家就围着这老头扯，又说了很多以前学校的事。
我说：“怎么有那么多的事情我不知道的？”
K说：“谁叫你以前白痴。”
我说：“我说现在不白痴了我？”
K说：“可能是你变帅了吧，都顺眼了。”
交通队长来了之后也没聊多久，服务生就进来跟大家说租场的时间到了。估计班长还以为是学生的时候，出来活动都不得过晚上十二点。也许大家对这次聚会也不是特热情吧，也没有谁责怪班长。
就交通队长怪声怪气说了句：“我说现在的学生也没你们睡得那么早。”
走出会场的时候，交通队长走在我们中间，由几个女士围着他，好像说是说些教育孩子的事情。
到门外面了，他叫大家停下来，接着就开始说他最擅长的，就是类似总结的话。
开头还是那句：“人生就像在跑步。”这让大家笑了起来，交通队长也没管，接着往下说：
“想起以前，你们大家都走在同一条路上，虽然说你们有的跑得很慢的，有的跑得很快，但不是说跑得快的就拿到第一。要跑前头，不是说你会跑就行。看到你们现在的样子，就说明了跑步还会动脑筋，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就像你们之中那个去上海的谁呀。”交通队长停了停，我顿时感觉茫然。
“坦白说在初中的时候我就不看好他，当时成绩那么差，我就看定他没前途的。相反那时候那个林劲，就是跟他很要好的那个。虽然成绩不是很好，我倒是很看好林劲。那孩子当时就有那股纯劲啊，可谁也没想到没等毕业就退学了，最后竟然是这小子。”交通队长激动地指了指我，似乎很不满意我的样子，“他竟然是跑高速公路去了，上了车，走得比你们很多我都看好的人更远。我就说世事无奇啊。”
交通队长这么说，我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感觉他说的话是有道理，就是作为当事人听了感觉不怎么好受。
大家在会场门外几乎是在等交通队长把话说完，就像以前开校会的时候，大家都是人在心不在。其实这也是，除了被当做典型的我之外谁还在意交通队长这套形式。
估计交通队长也看出大家不耐烦的样子，把话说得特快。
终于等交通队长说完，我说：“能走了吧？”
交通队长突然变很严肃，说：“不行，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交通队长给吸引住了。
交通队长说：“好吧，现在就让我们合唱一首《我们走在大路上》吧。”
接着，都昏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