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明美的时候,心里极不平静。她安静地坐在后海的一处石阶上,眼前就是傍晚的后海海面。我注意到她的左手捻着一根点燃的香烟,顺势抽了一口,一团团灰白色的烟雾就从她绯红的唇间缭绕而出。
在距离她不到五米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倚在后海的石栏上侧脸瞄她。夏季的白天很长,我们之间的距离足够我看清她的脸。但我似乎只望见一片惨白,因为下一秒我的眼睛就在探索她的下半身了。银灰色裙底遮不实的部分漏出了她半截纤细而洁白的大腿,衔接小腿的膝盖部位,丝毫看不出褶皱的纹路,小腿是一样的洁白纤细。
转而我又开始打量她的上半身。由于她身着齐颈连衣裙,所以不大看得出来胸围多少。况且我对女人的胸围尺寸从来不做研究,只识得大小而已。于是我开始专注地盯着她的脸看。
整体看来她的五官很精致,最惹我注目的是她薄而精巧的红唇。她的双眼始终半开着,凝望着海面。尖挺的鼻翼配合着眼眶轮廓上方两道细长的眉毛看起来舒服极了。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转过头来。我下意识地俯视了下自己左手腕的手表,但精确地看准了时间,已越过七点钟了。海对岸的灯火已纷纷明亮起来。在我浑然的片刻,那个女人竟然不知不觉地站在了我的左侧。
我侧过头朝她微笑示意。她似乎并不想打量我,只是从皮包里摸出香烟盒与火机,在我眼前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她点香烟的姿势很熟练,看得出是个老手。所谓老手放在我这个老男人的角度说白了只道是个老烟民罢了。但我觉得用在她身上不巧。她就是那样的女人,让你的所有神经都时刻紧绷着,你觉得多看她两眼都像是在偷偷犯罪。不论她干了多么糟糕的事,你都会毫不犹豫地原谅她。
“你是在看我么?”
看来她讲话的技巧不怎么高明,一语道破你的心思,不留余地。
“是的,小姐,我觉得你像是活在印象之中的风景。”
“呵呵,这么诗意的恭维我还是第一次听。”
我不作答再次朝她展露笑意,隔了片刻她又开口了。
“抽烟么?”
不等我回复她就将香烟盒朝我递过来。
“谢谢。”我说。
我从裤袋里摸出火机点燃了她递过来的香烟。玉溪烟,不是女士烟。我没有多问什么,转身背靠着海面大口地把烟吸进肺里。
你有没有发现,一旦你陷入一幕回忆之中,你就将呈现出一个立体的形态,你可以轻易看清她背后的一切景致,你也可以望见自己背后的形形色色。或许这些不过是你想象出的空间画面,那些你所熟悉的场景,你把它们任意地安放在那个空间里,然后把自己摆了进去。
十天之后,我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和那个叫作明美的女人。后来我们围着后海兜了一圈,她告诉我她叫明美,是一个自由漫画家。于是我们就艺术这个意象的词汇展开了很多话题。熟络些后,我发现她并非是个冷艳的家伙,反而思维跳跃度很大,表情也很丰富。她说我看起来就是个坏人。他说我已经算是个老男人了。她只有21岁。
我比她要大四岁,但她给我的感觉很成熟。在她这个年纪很多孩子还深陷在不真实的爱恋之中,花费着父母大把的钞票来消遣爱情。男孩子绞尽脑汁把女孩子哄上了床,女孩子费尽心机把情敌们虐成了狗。分道扬镳的时候逢人就诋毁那个男人或那个女人的卑劣不堪。觅得新欢的时候又尽显自己的纯情妖娆。而她不同,她似乎与旁人格格不入,也可以说与这个世界落落难合。反正我是这么认为。
我不得不承认,每个男人见着她都会春心荡漾。这个词再恰当不过了。我一直都无法忘记和她独处的那个傍晚。在内心佯装绅士的思想斗争之后,我果断缴械投降了,我相信我还是个思想干净些的男人,即便我觊觎她的美貌,想出过一些非分之想,但顾及良心的谴责,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所有的行动。
你问我后悔么?不后悔你傻?我当然后悔了。但凡你见过一个看起来悲伤过度的女人独处一隅,那么你和她搭讪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要么叫你滚开,要么叫你坐下来。况且明美是主动走过来与我搭讪的。那么至少我出现的时候并不会造成她周围环境的不和谐。倘若我邀请她一起喝几杯,没准她就答应了。
当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条冰冷长蛇里的时候,难免又开始了伤春悲秋的情怀。人生就是这么不真实,没有人会心无杂念的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向情感妥协,最后告诉自己这个人比任何一个人都适合你。而那个叫作明美的女人已经消失了,她被时间的洪流冷漠带走。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被什么拖走了,脱去了青春,也脱光了衣服。
十天之后,我一如继往的奔波在租房与公司间的地图之上。所见的每个人都不同,这就是置身于茫茫人海的益处,没有人认出你背后的不堪,你也不会思考陌路之人的心酸苦楚。
挂上耳机,音乐就在思绪与风景中凌乱。我一边看着视角里的嘈杂人生,一边想象着今天要怎么取悦领导。感觉世界还很正常,我不会意外难产而死掉。
每次摆弄身体转过十八个弯,当然这是夸张之说,走近那个犄角旮旯里的杂志社的时候,我都有想掉头跑掉的冲动。杂志社运营总监那辆老式桑塔纳依旧摆在与往日相同的位置。我最喜欢的就是躲在那个位置,站在他的桑塔纳脑袋前面抽烟。我很想知道这辆破车是不是比我还要年长。轮胎的轮轴甚至能略微看出锈迹。车窗前横七杂八地摆着出门证与硬中华香烟。
这家杂志社就像一艘沉船藏在东西南方向的三栋大厦背面,重要的是它坐南朝北,没有阳光。
之后我的世界就进入正轨了,作为这家杂志社的小编辑,我几乎从早上九点钟坐在电脑前开始,就没再幻想过消耗身体机能的卡路里,只有我的大脑在环绕式高架桥上拼命奔跑了。我平均每天要在电脑屏幕上打开超过一百次360网页。然后重命名十个以上新建文档。这就是我的一天。如果你聪明伶俐的话,当你看到那辆老式桑塔纳,你还能知道我的薪水已不能算作一个问题存在了。
我离“6688”还有多远,作为一个二十五岁的大龄青年,我常常问自己。有疑问吗?所谓“6688”就是2015年北京市的平均工资水平。算了,不说这个问题了。我们再来聊聊明美吧。
第二次我见到明美是在香山脚下的一所高级酒店。那日我们伟大的运营总监决定放放“风筝”了。于是我就搭上了他的那辆老式桑塔纳。车子刚启动的时候我竟然略略有些感动,不容易啊,我终于可以被牵出来透透风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他眼里算什么。但是车子刚启动爬了两米的时候我的小心脏就不行了。你造吗?这样子熄火在北京川流不息的公路上行走是会出人命的。
一路上我战战兢兢,还要迎合着总监在这艳阳天里的美丽心情。怪不得他叫作满喜,摆明了就是一个“笑面虎”。我有时候不得不在暗地里佩服他行事运筹帷幄的能力。转眼又要思量这样的人物尚且甩在犄角旮旯里兜卖,那么偌大北京潜伏的高人是不是要排成长城了。
直到我在这家杂志社待足两个月的时候,主编不小心透漏了些风声,我凝眉一想,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满喜总监就是她的老公,过去想必是某某大公司的运营总监,与她相爱后弃薪陪伴,为了实现她的杂志梦,甘愿劳碌于这不景气的纸媒行业。想来,我的满喜大人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啊,难怪我后来总会想起他。
这么一想,这辆破旧的桑塔纳还活在世上就说得通了。满喜总监一定也是个念旧的人,他们之间肯定还有太多我所不了解的事情。
想那么多太累了,此刻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安全着陆。满喜总监在我面前一根接着一根抽着七块五毛钱的红塔山。驾驶台上的硬中华放在那里“巍然不动”。他当然不知道我抽烟了,我能摸出自己裤兜里出汗的芙蓉王么?我容易么?
当我们的桑塔纳侧方位倒进停车位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啊,前后两辆车都是奔驰轿车。这时我透过车子反视镜见到一位雍容富贵的女人在后方关上车门下车了。她耳朵上悬着的镶钻白金耳坠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线,我被扎疼了好几秒钟。
亏得满喜总监这时候唤醒了我。
“我们走吧,应该就是这里了。”
我下车带上车门,眼疾手快地从后备箱里拎出我们的行囊,其实就是一堆烂杂志。尾随着满喜总监我们步入了高级酒店的大堂。很快就有个美女庄重地走过来招待我们。
“两位这边请。”
也许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职业性的话语,当时我竟没听到这位美女的声音。其实是她的礼服太漂亮了,我压根儿没使用耳朵。
为了出席这次有关杂志社生存发展主题的高级论坛,满喜总监一改常态,换上了一件难得奢华的西服,这倒使得我和他交流的时候显现出不自然的神情。
走进会堂后我们选择了最靠后的位置坐下。扫视四周,我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女人。那个叫作明美的女人。她衣冠华丽,正坐在与我45度角的位置。旁边坐着一位看起来气质很高贵的男人。我看到他正用左手一边比划着什么,一边侧头对着明美演说。她们交谈的姿态我尽收眼底。我看得出明美嘴角浮动的笑意并非佯装出来的。那个男人的眼神里充满智慧。我自作主张认定那是一种狡黠的智慧。就像他手腕上圈着的昂贵手表,在厅堂顶灯的映射下绽露出扎眼的光芒。他轻而易举地就让眼前这个女人为他诚服。然后你猜他们事后会去做什么?会议结束后是主办方热情款待的盛宴。美宴之后呢?他一定会开着自己的豪车将这个女人送到某个地方。
满喜总监这时候开口了。他叮嘱我要轻手轻脚地用相机拍下会场的全景。于是我极不情愿地扶着尼康D3200离开了座位。我绕到明美的侧后方开始拍照。拍到第二张后,我惊觉到他们两位身上似是罩了一层明星光环,这让我很不舒服,细想下全因有我这样的小卒围着他们蜂拥存在。就像动作片里的惯用镜头,小兵不倒,英雄难立呀。这都是自然而然就被人们接受的事实。
我的领导又该登场教育我了,你现在说什么都是白费,等你坐到我这个位置,说话才管用。我不禁缩了下头,而后又理直气壮地昂首挺胸起来。这下子使得我想起了我养过的一只流浪狗。它龇牙咧嘴地咬着我单身公寓里的床单不放,经我一番百度后学着科学的手法轻拍它的头叫它住嘴。结果那小仔子退后三步,也不做声,又是摸过来咬我的床单。我当时只说了五个字:你是不是蠢。
会场结束的时候,我刻意用眼睛去搜索这两人的踪迹。不出所料,他们果然结伴而行。此刻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满是那位在会堂里演说的经济学者的口头禅,“来,把掌声给到自己。”这不禁使我心里发毛,会场上的每个人都显得欢欣鼓舞,唯独我鄙夷的双手合十。我当时心下暗想的全是这对男女论坛结束后的去向。跪天跪地跪奶奶……赶快TMD结束吧!
在停车场里,我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看来他们也没有出席晚宴。他们俩有说有笑齐肩而行。而我却屁颠屁颠地跟在满喜总监的身后。当我再次把自己抛进那辆老式桑塔纳的时候,内心却充满狂喜。啊!这后视镜的角度真好!丝毫不差地对准了陌生男子的豪华轿车。转而我怒不可遏地盯着后视镜看着他们。我觉得世间较为难过的是你还可以肉眼看到你所不愿发生之事,叫你痛不欲生的却是你怎么也洞穿不了的已然发生中的料想之事。我坐在满喜总监破旧的桑塔纳里恨死那辆跑车了。它在我眼前一溜烟的功夫即消失不见。更可恨的是此刻满喜总监一面慢吞吞地启动车子一面慢条斯理地对我说道。
“我们等那辆车转过前面那个弯了再走。”
“您自有您的道理,那我们就候着。”
“开车的那个人叫明野,我的大学舍友。”
这时我只想问一句话,此地真无三百两?您说那位谦谦君子模样的男人和您是大学校友?造物主简直匪夷所思呀!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为何看起来差距就这么大呢?我是个精明之人,这时我并不去审视满喜总监那张脸。
“真巧啊,老同学相见,您为何不见?”
“不是我不见他,是他若见了我,你就得扶我回去了。”
我不去多想,但你也知道至少有十种想法冒出我的额头。这个时候我开始打量满喜总监的神情了。他看起来一脸愁容,原来越是喜庆的脸苦难来了越是叫人不忍直视。满喜总监这时候放下右手去挂车档,而后点开车载CD。
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
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
可现在我会莫名地哭泣
当我想你的时候
……
“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恩,我们走吧,总监。”我转过头笑着对他说道。
坐在副驾驶上我不再去想明美。我满怀感激地心想着坐在我身边的这个老男人。一路上他又恢复了一副笑吟吟的神情。并且尽力回答着我的那些异想天开的问题。诸如我说,为什么车子不造成单座长形的呢?他只好说,没准科学认定这么造车是不合理的。我又说,那不就只需一扇车门了?他反问,一扇车门你确定你一定下的来?我说,那倒未必。
目送满喜总监驾车离开后,我只身前往直达公寓的地铁站。踩在地铁站的扶梯上,我摸出手机迅疾地敲下一行字。
这个卑微的世界,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才不毁两颗真心。
点击手机信息栏上方的“+”号,食指滑到底,勾定那个熟悉的名字,最后点下发送。我从来没有期待过她会回复我。然而这次我很失望。明明我该庆幸的不是吗?原来我就是这号不正常的人物。
她的简讯回过来,上面写着少得可怜的几个字。我学着她的话腔娓娓念道。
祝你幸福。
祝我幸福。
我又扪心自念。
原雪莉是我这辈子见到过的最笨最傻的女孩。她总是一门心思的学习工作,很多时候她不是为自己工作,竟是帮别人的忙去了。每次我见到她,她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把双手伸到我的面前。是的,我就是她的取暖器。这个体寒的傻瓜大冬天里还在教学楼与辅导员办公室间玩自转。我每次都要教训她一番。
“你的手套飞哪了?”
“人家想不起来嘛……”
她就是这么傻得可爱的女孩子。大学期间几乎把一切精力都奉献给了辅导员。有时候我真想问问她是否后悔?怎么不把这种疼爱全都放在我身上。其实结果并不重要,我知道她会怎么说。奋斗是她唯一的目标,爱情随后。可笑的是即便她这么说了,我还是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