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女孩
1
有一个女孩子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女孩,她蛰伏在我的记忆深处,如同一枚饱满而吸足了水分的种子,随时准备破土而出。我看到很多年前的一天,在黄羊堡那尘土飞扬的教室里,我们的班主任领着一位女孩儿走了进来。她叫童耘耘,是你们的新同学。我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乌黑的、大大的、敏感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眼睛。
女孩儿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坐下。全班鸦雀无声地注视着她。之后,便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女孩白皙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就像窗子外面有一片云彩飘过,我知道她听见了,全班都听见了,尽管这私语很低,低得像无数蚕虫啃噬着桑叶那样低微的沙沙声,但有两个字是反复出现的,那两个字就是:鬈毛。
在我出生的那座北方城市里,在我读书的那所小学和军区大院之间,有一条种着白杨树的林阴道。每逢春天,饱满多汁的嫩芽发出苦涩的香气,团团白絮随风飘荡。白杨树林中有用砖头围起来的井座,这些井座是男孩子们向目标发动袭击的天然堡垒。假如现在是三十年前,在三十年前的某个春天的早晨,你就会看到几个男孩子拿着土坷垃和石块躲在这样的井座后面,小猎狗那样翘起了跃跃欲试的鼻子。现在猎物走近了,这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她那卷曲着堆积在头上的鬈发让人想到一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黑色的小绵羊。一、二、三!猎狗们扑出来,石块和土坷垃飞了出去,空气中响起了带血腥味儿的惨叫,还有小猎狗们汪汪的叫声:“打倒洋鬈毛!”
小女孩用胳膊护住了自己的头。弯成弓形的胳膊下,你看到了那双大眼睛——那眼睛有一种小动物受到惊吓后的神色。那便是耘耘的眼睛。
在通向学校的这条林阴路上,我不止一次看到这女孩。她总是独自一人。当她被男孩子袭击的时候,我的同伴们向我指点着:瞧,这就是那个鬈毛。
“打倒”是那时候经常出现在报纸和街头标语上的一个字眼,这个字眼往往和暴力连在一起。一个女人被反扭着胳膊押到了街上,人们从她家里搜出了高跟皮鞋绣花旗袍以及一只大镜框,大镜框里这个女人留着和耘耘一模一样的鬈发。人们将旗袍和皮鞋一件件砸向那女人,人们举着那相片质问她是如何怀念作为资本家小姐的荒淫无耻生活的。两个人摩拳擦掌地跳上了女人站立的台子,他们向人群大声发问,该给这梦想变天的洋狗头打上什么样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烙印?人群立即激动地欢呼起来:“光头!”“葫芦!”“二踢脚!”“西瓜头!”两只剪刀和四只手同时在那女人的头顶上忙碌着,与此同时台下的人群焦急地等待着。随着一声呼哨,只剩那女人独自站在台上,顶着一张被泪水糊得乱七八糟的脸和一颗稀奇古怪的头,这头一半光秃一半茂盛,一半白得发青一半黑得耀眼;她站在用木板搭成的高台上呜呜地哭着,背景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和两根同样呜呜作响的高压电线,那留下的一半头发参差不齐,如同被不负责任胡乱割过的草地,在蓝天下凄凉地飘拂。
这就是我看到的情形,这情形耘耘也看到了。我们都坐在台下,我们很少上课,我们带着小板凳来到大街上,去参加各种各样的“现场批斗会”,那时候有很多这样的批斗会,因为有许多东西需要打倒。我们和大人们一起举着拳头高喊“打倒”,高喊“绝没有好下场”,高喊“踏上一万只脚”。我一直纳闷一个人身上就那么点儿地方怎么能踏上一万只脚呢?叶海鹰,我们班上那个公认最聪明的男孩子,是这样解释的:这一万只脚,是一批一批轮流踏上去的,总共一万,你懂不懂?
我还是没懂。我觉得那太费时间了。但我觉得耘耘好像懂了什么。第二天上学,她就戴上了母亲给她连夜赶织的毛线帽子。谁都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这样,她的那一头洋鬈毛就看不见了。可是放学的时候,叶海鹰领着一群男孩子还是围住了她。他们命令她摘下帽子,他们说要剃光她的资产阶级狗头;耘耘用手拼命捍卫自己的帽子,然而搏斗是寡不敌众的;当满头鬈发在几双粗暴的手撕扯下像被隐藏的小羊羔猛然暴露在阳光下时,耘耘突然说话了,脸色苍白的耘耘用响亮的声音说:
我是革命军人的后代。
我是革命军人的后代,耘耘说,我爸爸还是贫农。
大家不说话了,你看我,我看你。
你爸爸是贫农又怎么了?海鹰问。
我爸爸是贫农,还是革命军人,所以,你们不能欺负我。耘耘说。
我们不是欺负你,我们是要对你的资产阶级洋狗头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海鹰怪笑了一下。你的出身是贫农,可是你的头是资产阶级。
海鹰就是这样,他似乎总是有理。就像一部电影中说的:墨索里尼,总是有理。
就这样,在她常去的那个厕所里也出现了这样的字眼:打倒洋鬈毛!这歪歪斜斜用粉笔写就的标语,如同被施了魔法的毒蘑菇,一夜之间破土而出。有一天没人的时候,耘耘摸出事先准备好的粉笔,试图涂去这些字眼。她觉得领头的那个“打”字,正竖起眉毛蛮横地注视着自己,“倒”字似乎要张嘴咬她一口;当她的粉笔触到“洋”字时,不知何处轻微的一响,她立即丢掉粉笔,像个真正的窃贼那样落荒而逃。在以后的日子里,这条厕所标语就只剩下两个字:“鬈毛,”而她再没有勇气尝试一次了。
我确信,耘耘说的那番话肯定是她爸她妈教她的。她爸她妈一定是这样教她的:以后他们要是欺负你,叫你洋鬈毛,你就说,你出身贫农,你是革命军人的后代。这些话肯定没有起作用。因为海鹰说:你的出身是贫农,可是你的头是资产阶级。
海鹰的话自有道理。我记得,耘耘的父亲并没有因为他是贫农就免除去“学习班”的命运。“学习班”是一个很别致的称呼,它是为那些在政治运动中“站错了队”的军人们准备的去处。这一年的冬天,耘耘的父亲,还有很多孩子的父亲,已经很少回家了,他们被集中到位于城市郊区的“学习班”隔离审查。耘耘没有去过这样的“学习班”,但父亲的叙述让她想到了电影中的场景。四周全黑,背景隐退,只有前台一盏高悬在头顶的大灯。灯光惨白,刺目,强大而冷酷无情,坐在灯下的人,苍白,渺小,被夺去了影子,像失去了支点的纸人那样摇摇欲坠。这光是网,被罩在网里的都是虫子,无路可逃并注定灭亡的虫子。现在,她的父亲就被罩在了这样的网里。一个声音,威严的声音从黑暗深处响起:
说!你要老实交代!
耘耘的父亲便这样开始叠小飞机了。当他因剧烈的头痛或周围发出的惨叫而无法入睡时,当他等待审讯时,他便叠小飞机。这些小飞机精巧而别致,用香烟的纸盒叠成各异的形状,被绳子穿成一串五彩的长链。当回到家里,当着女儿的面把它们从书包里慢慢拉出来的时候,仿佛有一只只蛰伏的蛾子从那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飞出来,让耘耘和妹妹惊喜不已。她们不知道,父亲正是靠叠小飞机度过了十几个日日夜夜。正是它们,使他免于像别的军人那样,自杀,或者发疯。三十个日夜之后,父亲,头发便一片花白。
就在这年冬天,我们学校开始根据每个人的汇报和“讲用”,评选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耘耘的父母立即行动起来。在那些冬天的夜晚,一觉醒来,耘耘便能看到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雾和咳嗽声,父母在灯下像两个辛勤的蜘蛛一样编织着。几天之后一份文字优美的讲演稿产生了,厚厚的一叠写在雪白的稿纸上,被母亲用红绒线装订成册,放进了耘耘的书包。讲演被奇迹般地选中了,之后,是全区,全市。
这年冬天,整个城市都在听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团的巡回报告。讲用团里有工人,有教师,有军人,也有学生,年纪最小的是个女孩,一头鬈发,十分引人注目。每当这女孩一走上讲台人群就安静下来。无论多么嘈杂的会场,只要这女孩一出场,便安静下来。人们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这个鬈头发女孩穿过长长的讲台走到桌前,站到那把专门为她准备的小凳子上。女孩个头还太小,需要站在一把小凳上才能够着麦克风;然而她透过麦克风的声音却清脆响亮,抑扬顿挫,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严肃语调:有一次她将母亲给她买冰棍的四分钱节省下来给母亲买了葱;还有一次,她的书包破了,父亲要给她换新的,但她拒绝了,因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节约每一个铜板都是对世界革命的支持”……在精心组织起来的叙述中,这些小事焕发出不同寻常的意义的光芒;女孩饱含感情的朗诵引来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接见握手及合影,人们在报纸上看到了女孩的长篇事迹和这样的画面:满头鬈发的小女孩站在一些陌生的大腹便便的人们中间,胸前戴着红花,手捧一尊作为奖品的领袖塑像,高高昂着苍白的小脸。
父亲将登着女儿照片的那张报纸,悄悄放在了办公室最显要的地方。当人们从那上面发现了他女儿的名字,并将这一消息告诉他时,他和所有人一样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听到有人夸奖他的女儿,他自豪地说,我们从小就教育她,要听党的话,要当好人。
现在,这个小女孩的事迹和她的鬈发一样著名了,军区大院的人们中间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和些许猜测。因为这年年底,对那些“站错队”的军人们的清理整顿和大规模驱逐已经正式开始,很多人对前途颓唐不已,而耘耘的父亲却仍然从军区那幢五角形的大楼里进进出出,他的军帽很有效地遮住了头上的花白,他的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们从小就教育她,要听党的话,要当好人。他的声音十分自豪又满含期待。
一天,他被叫到一个叫办公室的地方。人们没有和他谈论他的女儿,而是告诉他,他将不得不离开这座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离开军区。党将把他派到更艰苦的地方去。那是千里之外的戈壁,十分荒凉。
父亲没有说话。走出军区大楼时,掏出了手绢。他告诉别人,是沙子进了眼睛。
2
在梦中我看见萧的那个古堡,就坐落在离兵团大院不远的戈壁荒滩上。没人能说得清它建于何时和它的来历,古堡是孩子们给它起的名字。古堡内的房屋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依稀的土墙和断垣,以及一些大小不一的洞穴。这些洞穴有的弯腰可以容纳数人,有的仅够放进一个小孩的身体,如同大地尚未痊愈的伤疤,稀稀落落,散布在崖壁和起伏的坡地上。古堡的土墙挡住了来自各个方向的太阳,多数时间里,这里总是一半明亮一半幽暗,那幽暗的一半给古堡增添了几分神秘和阴森。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风都被高大的围墙隔绝了,古堡里面的岁月安详而静谧。太阳在头顶上无声地移动,四面墙的影子缓缓伸缩,宛如巨大的方型日晷……
没事的时候,耘耘常在这里游荡。她觉得这里很像她梦中的一个地方。
这是她常常做的一个梦。在梦中她独自一人,飘浮着来到一个深深的洞穴。洞穴黑暗而低矮,但同时,似乎又笼罩着一种暗淡的若有若无的光,因为她能够隐隐看到周围的土壁;而且她知道,当她穿过黑暗进到最里面,进入这洞穴的最深处,就能发现一样东西。那是一朵白色的小花。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娇小脆弱,在黑暗中微微喘息着。它那薄如蝉翼的花瓣闪烁着珍珠一样的润滑光泽,白色的花蕊如同一团轻烟,仿佛吹口气,就会消失……
每次梦见这小花后,她就会大病一场。或者,当她感到身体不舒服或是极度衰弱的时候,就会梦见自己来到这里。即使在生病前她并没有梦到它,但是在病中她肯定会光顾这洞口和小花。那么这小花、这洞口意味着什么?她无法解释。
她常常做这个梦。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常做这个梦了,因为她是一个多病的孩子。对这洞穴她是这样的熟悉,熟悉了它的暗淡以及微妙的气味,以至于在梦中,仅凭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就知道她马上要到那里去了,或者说,“它”就要来了。它就存在于那里,存在于她的梦境之中,而且它是那样逼真,在很长时间里她一直以为它是真实的某一地方。有一天,她对自己说,我要把它画下来。她的笔犹犹豫豫地试图在纸上勾勒下那一片土地,那个洞口,这时她才惊讶地发现,这是她从未到过的地方,在现实生活中她根本找不到任何的相似之地。那么是什么使她在梦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同一个地方而且带着如此逼真的细节?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恐惧。有一次,从梦中醒来,她发现母亲正在身边注视着她。
“我马上要生病了,我梦见了那朵小花。”她认真地告诉母亲。
母亲微微一笑,确信女儿在说浪漫的梦话。她抚摩着她的头发说:
“好好睡吧,天亮就好了。”
第二天她照常去上学,一整天都恍恍惚惚。放学回家后母亲摸了摸她的额头吃惊地说:“天啊,你在发烧!”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躺到了床上,额头上,放着母亲为她制作的冰袋。
疾病和梦幻就这样伴随着她的童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多么喜欢生病和医院,喜欢躺在床上做梦,因为这样她就可以躲进那个黑暗的洞穴了。这洞穴很安全,没有可怕的厕所标语和男孩子们的石块,没有她害怕听到的窃窃私语和嘲笑的面孔。她渐渐把它当作了她的另一处秘密的“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还有这样一个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这个敢于站在讲台上面对几千人讲演的孩子,最真实的渴望就是躲进黑暗的洞穴。
3
有关黄羊堡的札记——
这是她亲自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我看见幼年的耘耘满面泪水,站在一座紧闭的门前。
这是她七岁的一个夜晚,在军区医院小儿科的楼道里。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这个哭泣的女孩独自站着,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在她面前,是一扇紧闭的门,一抹灯光从门下的缝隙里奶油般流泻出来,一位女孩讲故事的声音和孩子们欢乐的笑声随着光亮时隐时现。她知道她可以去敲那扇门,她知道只要她去敲,他们是会开那扇门的;当然她也可以转身回去,穿过这黑暗的楼道,回到自己那间空荡荡的病房里去。但这两点她都做不到。巨大的屈辱、羞愧和恐惧压住了她,她只能徒然地流着泪水,站在这紧闭的门前。